连阔如中短篇评书集锦:精忠说岳(外五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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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虎庄

第一回 姚刚惹祸 怒打郭太师

名净郝寿臣,曾唱这戏《黄一刀》。这桩事要听评书,需听《东汉》,才能听得着黄一刀卖肉。在秦末的时候,汉高祖刘邦灭秦亡楚,得了天下,传到了孝平皇帝,王莽专权,他用鸩酒谋害了平帝,簒了天下,直到他做了九年大新天子,才有汉光武刘秀在白水村兴兵。姚期、马武、岑彭、杜茂、邓禹、吴汉、贾复、臧宫、王霸、冯异、耿纯、耿弇、邳彤、万休、王梁、傅俊、陈俊、祭遵、景丹、盖延、李忠、寇恂、刘植、刘隆、任光、朱佑、马成、坚谭二十八宿,马援、任尚、纪敞、李轨、郅恽等三十六云台将,大战南阳、胡阳、棘阳、颍阳、昆阳,灭了王莽,恢复汉室天下。更始皇帝刘玄昏聩无能,汉室几乎不保,三十六云台将又保刘秀巡视河北,二次复兴,刘秀驾坐洛阳城。众云台将有十大汗马功劳,俱都封了公侯,披蟒横玉,封妻荫子,与国同休,享了荣华富贵。

众云台将除了坐享清福,全都教养子女,给国家培养人才。那马武只有一子,名叫马青,他把全身的武艺都传授了。马青有两个好友,一个是杜明,一个是姚刚。那杜明乃参蘧侯杜茂之子,姚刚乃安城侯姚期之子。他们三个人意气相投,感情最好,其余的云台将后裔有百数多人,谁亦不和他们亲近。

阅者若问那些人为什么不和他们亲近?书中暗表,那马青生得身体魁梧,马步技艺精通,他有万夫不当之勇,性情最烈,动不动的就和人置气,谁亦不敢惹他。那杜明跟他父亲学的武艺,一条五股钢叉,无人能敌,他天真烂漫,浑拙猛愣,最好打路见不平,他的是非不断,谁亦躲他远远的。可这两个还没有姚刚一人厉害。那安城侯姚期生有三子,长子姚仁,次子姚刚,三子姚彪。那姚刚身体雄壮,力大无穷,性如烈火,好人他不惹,忠正人他亦敬。如若遇见贪官污吏、土豪恶霸,他是非打不可。别看他是公侯子弟,活到了二十多岁,没把乳名混丢了。他乳名叫姚二愣,因他膂力过人,都管他叫“姚山动”。姚期身为公侯,不能纵养子女,把姚刚看得很严,永远不准出府。

亦是该着出事,这天是太傅高密侯邓禹的寿日,姚期往高密侯府拜寿去了,马青、杜明来找姚刚,要与他出府游玩。姚刚本来不想去,怕他爹爹姚期知道,可架不住马青、杜明一个劲儿撺掇,再一想爹爹反正不在家,俺娘又疼我,我去磨磨她,她只要应允了,就好办了,我早去早回。想到此处,姚刚来见母亲傅氏老夫人。老太太心疼儿子,就答应了,嘱咐姚刚:“你一定早去早回,更不许在外面惹事。”姚刚点头答应,随着马青、杜明,带着几个家人由打家中就出来了。

姚刚、马青、杜明游逛一番,往回走吧,迎面正与当朝太师郭平长子郭雄撞上。这郭雄平日里倚仗父亲的权势,横行洛阳城,吃喝嫖赌,抢男霸女,无恶不作。今天他骑着一匹好马,带领众家人,不管不顾,耀武扬威,在长街之上赛马,商贩、行人躲避不及,不少人被撞倒致伤,各种货物一片狼藉。书中交代,这匹马是番邦外国进贡来的,太师郭平十分喜爱,暗地里偷梁换柱,用一匹劣马顶替了,将好马留在自家。平日里郭平不敢太过张扬,没想到今天郭雄把它骑出来了。姚刚早听说这小子的劣迹了,今天碰上了,能轻饶他么?

姚刚也没跟马青、杜明打招呼,紧跑几步,在当街一站,拦住了郭雄的去路。郭雄勒住马,气大了,说:“什么人胆大包天,拦住国舅爷的去路?”姚刚说:“你爷爷我!你把这匹马留下,我就放你过去!”郭雄大怒:“马是我们家的,凭什么给你啊?”刚想指挥家人上前,姚刚一个箭步,蹿到近前,一伸手,跟捉小鸡子似的,就把郭雄从马上摔下来了,不由分说,上面是拳,下面是脚,一通好打。郭雄跟姚刚怎么比啊,甭说还手之力,连招架之功都没有啊。再说他是个酒色之徒,身子虚弱已极,连摔带踢,顺着脑袋往下流汗,不多时净剩微呼之气了。等马青、杜明跑过来,扯住姚刚的时候,已然晚了,姚刚惹了大祸。看热闹的人们远远地望着,全愿意姚二愣把大国舅打死,给他们出气。地面官人也来了,虽然瞧见姚刚把郭雄打坏了,他们可不敢过来拿人。只见姚刚把马一骑,与马青、杜明和众家人飞亦似的去了。

郭府的家人等着姚刚走了,才敢过来。马是被姚二愣骑走啦,郭雄躺在地上直翻白眼儿,大家把郭雄抬回府去吧。及至到了府中,他就断了气啦,一命呜呼,往枉死城去了。家人禀报郭太师,说他大儿子被姚刚打死,“哎哟”一声,就背过气去了,吓得家人们撅砸捶叫,好容易才缓过来。郭平放声大哭,家人苦苦相劝,好容易才劝得不哭了,他的夫人黄氏亦哭得死去活来。郭平命家人顺轿,他更换官服,要往宫中面君,参那姚期家教不严,纵子行凶,叫他父子给郭雄偿命。

外面的轿夫已然把轿子顺好啦,郭太师要往外走,黄氏夫人忙把他唤住,说:“太师爷慢走。”郭平说:“你拦我做什么?”黄氏说:“太师要入朝面君去参那姚期,亦怕与我们不利。”郭平问道:“与我们有什么坏处?”黄氏说:“他二人因为什么事打起来的?”郭平说:“为那匹马。”黄氏说:“那匹马是哪里来的?”郭平说:“是番邦外国进贡来的,我用匹劣马顶替,更换到咱们手内。”黄氏说:“论理你亦有蒙君舞弊之罪,倘若太师去参姚期纵子行凶,他要参太师蒙君舞弊哪?”郭平听她这一问,当时就愣了。黄氏命家人往安城侯府去打探动静,他们准备棺椁盛殓郭雄。那家人到了安城侯府前一看,见有无数的轿马车辆,各公侯都来到他家。

阅者若问姚府怎么来了这么些人?书中交代,姚刚得马回归,那马青、杜明因为出了祸事,就溜之乎也,一个回朱虚侯府,一个回参蘧侯府。姚刚觉着没人知道,没了他的事。姚期从邓太傅府拜寿回来,一到府门,就有家人回禀,姚刚在大街上夺马,把大国舅郭雄打死了。姚期又惊又气:惊的是出了人命;气的是姚刚给自己闯了大祸,公侯的子弟行凶,传出去亦不好听。回到上房屋中,姚期和傅氏老夫人大闹,怪她不该放姚刚出去。傅氏夫人亦是有气,觉着姚刚太胡闹,如若不严加管束,将来还不定惹出多大的祸哪。姚期找到花园,把姚刚找着了,命家人将他用绳捆绑好了,取出宝剑,要杀姚刚。傅氏夫人与长子、家人都跪在地上,给姚刚哀求。倒是父子有天性,姚期不忍下手,命家人痛责,打他四十棍,把他关在屋中不准出来。还是傅氏夫人出主意,叫家人去请云台众将,求大家维护。

亦是郭太师父子为恶多端,无人不恨,姚期是个忠义两全的人,众云台将邓禹、贾复、臧宫、邳彤、万休、马武、岑彭等都来到安城侯府。姚期把他儿子打死大国舅的事向众人说了一遍,然后求大家给他想主意。邳彤说:“这件事好办。他们郭府的那匹马是番邦外国进贡来的,他们偷梁换柱,使匹劣马顶替了,这件事谁亦知道,都不愿和他作对,没人参他蒙君舞弊之罪。如今有了这事,少不得大家联名会衔,参他蒙君舞弊之罪。”邓禹说:“如若郭府不与姚府作对,我们亦不便参他。”于是大家就按着这个办法,抵制郭平。

太师府的家人把这件事探明了,回到府中,禀报郭平。郭平思前想后,当时只有忍受,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就发丧办事,把郭雄葬埋了。姚期经过了这回事之后,他感觉着子女不听教训,不如辞了官爵,回归故土原籍,到家中为农,种地为生,倒可以享晚年之福。如若贪图富贵,居住都城,恐怕姚刚惹出了灭门之祸。想到这里,姚期就写了一道折本。

次日早朝,建武皇帝刘秀升殿,文武百官山呼已毕,文东武西,排班站立。姚期上殿跪倒,向上叩头,道:“万岁,臣安城侯姚期有本,请陛下御览。”御前太监把折本接过来,呈在龙书案上。刘秀看了一遍,心中不悦,向姚期说道:“安城侯,你当初有恢复大汉之功,朕封你侯爵,与国同休,共享富贵。朕未负卿,为何辞官呢?”姚期就把他生子不肖,恐祸及全家,这才辞官的心事奏明了。刘秀说:“卿辞官之事,朕当不准。”姚期还是叩头哀求。刘秀说:“朕若准你辞官,知道的说你愿意为民,不知道的说朕薄待功臣。你勿用辞官,姚不反汉,汉不斩姚。”当时刘秀说出这样话来,姚期听着这口吻,很有意思。皇上不便明言,如若你姚家反了,才能有杀罪;如若是不反,有了罪亦是轻罪,绝不重办,无论如何,亦没有死罪。他觉着皇上这样厚待,再要辞官,那实在是不知好歹了。当时姚期叩头谢恩,退归臣班。

至散朝之后,姚期回到府中,就命人在花园之中修盖三间房子。这三间房子,地基是石灰三合土,四面的墙,下半截用虎皮石,全都灌浆,木料全是黄松的。一个多月的工夫,昼夜动工,方才修盖整齐。临交工的时候,姚期亲自查验,见建筑得十分坚固,喜悦已极,除了照工料给钱之外,还多赏工匠银百两。又买了八十斤重的大枣木墩子一个;极重的铁链子一条,长够两丈;铁锅四个。他这样布置,就为姚刚。

到了这天,姚期把他儿子唤到花园,用锁链先把他脖子镇住,那铁锅在枣木墩子的铁鼻之上,然后叫他进到三间没隔断的屋中,把门儿一锁。诸事完毕,姚期用手指着姚刚,说道:“儿呀,你休怪老夫意狠心毒,把你锁在屋中。只因你天性难改,出去就得闯祸,屡责不改,我把你囚禁起来,有你的饮食,不能把你饿死,等到你的性情能改的时候,我再放你。”说罢,转身走去。傅老夫人虽然觉着把他儿子囚禁起来难过,因为他儿子是个祸害星,亦无法给他求情,只可囚着吧。

姚刚在屋中出不来,日有两餐,家人给他送来,撒尿拉屎,亦在屋中。每逢三天,姚期来看看他儿子,开开了门,有家人收拾,打扫干净,再把门锁上。姚刚困了往床上一睡,醒了就闹。他性如烈火,囚在屋中如何能成,急得他无法,抡起大枣木墩子,“哗啷啷”,铁链子一响,愣往墙上撞。好在这屋子修得坚固,任他怎么砸怎么撞,亦弄不坏,真是结实。

姚刚囚在屋中权且不表。却说大汉朝自从汉高祖刘邦得了天下之时,万里长城的匈奴就屡次入寇,直到孝平帝时,亦曾犯境界,或入河北等地。建武皇帝刘秀驾坐洛阳了,那匈奴已然分裂,分为两部,南为南匈奴,北为北匈奴。那北匈奴欲借中原之力,威胁南匈奴。北匈奴的使臣奉表入都,到洛阳城拜见建武帝求和,刘秀允了,与北匈奴信使往来。南匈奴单于就率领番兵杀入城中。刘秀得报,命大将宝固率兵十万,往拒南匈奴。那单于狡猾,闻汉出兵,又愿与中国和好,遣他国的勇猛大将两员,一个叫张敞,一个叫龙彦豹,奉表入都。

这天刘秀早朝,有黄门官跪奏南匈奴单于遣使上表,现在午门候旨。刘秀传旨,即时召见。黄门官下殿,把二番使引至殿前。这君臣观瞧来将,一个长得身高九尺向外,头大项短,膀阔三停,面如锅底,黑中透亮,浓眉环眼,狮鼻阔口,短钢髯在腮边扎里扎煞,根根钢针相似。头戴铁盔,身披铁甲,内衬皂征袍,牛皮战靴。一个长得身高丈外,头如麦斗,胸前宽,背膀厚,肚大腰圆,面如熟蟹盖,红中透紫的脸膛儿,板刷眉毛,铜铃似的大眼,秤砣鼻子,高颧骨,血盆口,颔下无须,正在壮年,紫金盔甲,甚是威武。当时二番将跪倒丹墀之下,向建武帝行了礼,呈上表章。刘秀不看表章便罢,看了表章,冲冲大怒。太傅邓禹问道:“万岁为何如此?”刘秀将表章递给他,道:“卿看了便知。”邓禹将表章接过来,看了一遍,才知匈奴目空四海,轻视中原无人。原来表章上说的是匈奴派二将到中原比武,如若有人能胜了二将,撤兵回国,永不来犯边疆,还年年进贡,岁岁来朝;倘若中原无人能胜他,就请建武皇帝把中原天下让给他胡人。那刘秀看了,焉能不恼?当时传旨,命二番将暂在驿馆候旨,好生款待。二番将退出朝去,听候圣旨。

邓禹向刘秀说:“万岁昔日灭王莽,巡视河北,两次复兴汉室,安定中原天下,难道还不能破胡人吗?”刘秀说:“朕昔日创大业,都是云台三十六将之力,现如今云台众将俱都年迈,虽有忠君报国之志,上山不能擒虎,下海不能降龙。那二番将既敢到中原来比武,本领一定高超,朕的武将恐无人能胜。如若输给番将,朕中原之国岂不贻笑于胡人?”邓禹说:“万岁,云台老将虽然年高了,那云台小将俱在壮年,父传子授,想都不弱。万岁若悬出重赏,定能胜那番将。”刘秀听他所说,点头称是,就传下旨来,二月初十日在小校场御览比武,命云台小将与二番将较量,如若有人能胜番将,钦赏恩科武状元。这旨传下来,建武皇帝驾转皇宫,群臣退出朝来。兵部大司马布置一切,小校场高搭擂台,贴了布告,晓谕军民人等,准其闲人观瞧。

到了二月初九日夜内,官军在御路两旁散开,弓上弦,刀出鞘,准备保驾,地面官人黄土垫道,净水泼街。天光不亮,西门就开了,众云台小将往小校场去了。姚期、马武、岑彭、杜茂众云台老将都五鼓入朝,随着文武百官面君。汉光武刘秀早早临朝,然后传旨起驾小校场。外边炮响九声,护驾御林军预备齐了,文官在左,武将在右,各自乘马。肃静回避牌,干戈宁静,指掌权衡,金瓜钺斧,黄幡豹尾,满朝銮驾。金顶黄罗伞下,汉光武乘辇,亲军护卫,前呼后拥。太平天子驾往小校场,庶民人等填满了街巷,齐来观瞧。

建武帝出了洛阳城,到了小校场,升了小金殿。金瓜武士保驾,文左武右,两旁排列,御林军围着小金殿,銮驾列开。太监献茶,兵部将花名册献上。姚期跪倒叩头,刘秀问道:“姚皇兄有何本奏?”姚期说:“今有云台小将俱来比武,臣子姚刚身染重病,不能前来,臣在驾前奏明。”刘秀觉着少姚刚一人,无关紧要,说:“朕当不怪,知道了,卿家平身。”姚期叩头站起,退归臣班。

刘秀往对面观瞧,见那擂台搭得形如戏台,台底下的人,人山人海相似,挨肩擦背,万头攒动,十分热闹。二番将张敞、龙彦豹与二十名番兵在擂台底下,候旨比武。他们瞧着小金殿前头摆着九长九短十八般兵刃、刀弓石、月牙箭道、一对铜鼎、一对石狮。众小将二百余人都去见驾,在小金殿行完了礼,退了下来。兵部大司马、广平侯吴汉奉旨监擂。他引着番将上了擂台,先冲小金殿建武帝行过了礼,然后吴汉、龙彦豹立在一旁,先由张敞充当台主。

由台底下上来一人,这人长得身高八尺,细腰乍臂,面如紫玉,眉清目朗,鼻直口方,颔下无须,约有二十多岁。头戴紫缎扎巾,身穿紫缎短小衣服,精神百倍,仪表非俗。张敞问道:“中原小将尊姓大名,说出来再为较量。”小将说:“我姓臧名英,乃郎陵侯府世袭爵主。”张敞说:“你我并不是阵前临敌,比武较量,分出输赢而已。”臧英与他各抢上风,把拳脚式拉开,打在一处。臧英少年气盛,恨不能一拳把番将打倒,他是招招进迫。张敞上使搂打搪封,下用踢弹扫挂,见招破招,见式破式,他还出招来,更是厉害。两个人勾心斗角,各逞其能,打了七八个照面,不分胜败。建武帝与群臣见臧英打出来的拳脚,手眼身法步,心神意念足。怎见得?有赞为证:

跨虎登山不用忙,斜身绕步怎提防。上打葵花式,下打跑马桩。喜鹊登枝沿边走,金鸡独立站中央。霸王举鼎千斤力,童子拜佛一炉香。蛇行鼠窜急又快,怪蟒翻身把爪扬。

二人棋逢对手,将遇良才,约有十几个照面,未分高低。忽然臧英使了个“连环跺子脚”,被张敞“海底捞月”,一把抄住他的脚后跟,往起一扬,“噗咚”一声,臧英摔倒。那小金殿上,城门校尉、郎陵侯臧宫赶紧向刘秀跪倒请罪,说:“臣子臧英,武艺不精,败在番将手下,有损国威,臣之罪也。”刘秀说:“比武有输有赢,卿子虽败在番将之手,并非武艺不精。他有为国出力之心,报效于朕之意,何罪之有?”臧宫叩谢而起。

这时候擂台又上来一人,长得不足九尺,细腰乍臂,双肩抱拢,面如粉嫩,眉似刷青,目若朗星,鼻如悬胆,四字口,大耳相衬,牙排碎玉,唇若涂朱,穿白挂素,雪里银装,脸上一团正气。张敞问道:“小将尊姓大名,说出来你我再为较量。”这人说:“我姓贾名柱,乃胶东侯府世袭爵主。”说罢,二人各抢上风,把拳脚式拉开,打在一处。贾柱的功夫是他父亲所传,身体灵便,形如猫鼠,恰似猿猴,腰似蛇形脚似钻,拳似流星眼似电。贾柱与张敞打了七八个回合,不见高低,忽然他使了个“顺手牵羊”的招数,张敞闪开了,“犀牛望月”,一扬手,把贾柱推倒擂台之上。贾复见他儿子输了,赶紧向刘秀请罪,刘秀亦不怪罪。接连不断,有十几个人都输在番将之手。

天光已至巳时了,建武帝传旨止擂,明日再为比试。旨传出去之后,建武帝闷闷不悦,起驾还宫;文武百官亦无精打采,回归府第;那番将倒高兴而返;看热闹的百姓见没赢了番将,亦是不大痛快。当日小校场的人各自散去。

次日早晨,天光将亮,看热闹的人们就都来了。二番将张敞、龙彦豹到了擂台底下,候旨比武。卯时将过,御林军、文武百官保护着建武帝,来到了小校场,小金殿中落了座,云台小将参见皇上已毕。炮响开擂,番将张敞向大司马吴汉说:“求司马大人在皇上驾前请示,今天擂台比武,几阵为输,几阵为赢?”吴汉就到了建武帝驾前,给他们请示。刘秀与诸大臣合议,以连胜五阵为赢。吴汉就说给他们,引着二番将上了擂台,冲着皇上行了礼,吴汉、龙彦豹退立一旁。张敞在擂台上一抱拳,说:“云台众小将请了。今日比试,不比昨日,你们的皇上有旨,以连胜五阵为赢。你们要是上来比武,度德量力,如若武艺高强,再上来较量;倘若经师不明,学艺不高,勿用上来丢人现丑。”他这话透着狂傲,轻视中原无人。

有一人上了擂台。张敞一看,这个人长得身量高大,犹如半截黑塔相似,约有二十多岁,穿青挂皂。他问道:“打擂之人姓甚名谁?”这个人说:“小子你要问俺,告诉你,俺乃镇国侯府世袭爵主纪茂。”说着,就是一拳。张敞见他拳头大胳膊粗,料着他有劲,不和他较力,避实就虚,就用一巧破千斤之法和他较量,两个人打在一处。纪茂是拳打足踢,如恶虎扑食;张敞是猫蹿狗闪,兔滚鹰翻,闪展腾挪,还出来的招数是松子灵,细胸巧,鹞子翻身跺子脚。五六个照面,不见输赢。纪茂急了,他使个“狮子大张嘴”的招数,双手去捧那张敞的上半截身,张敞往下一矮,他捧空了,双手往下一抓。张敞使了个“黑狗钻裆”的招数,由他裆下蹭过去,抄住他的脚脖子往起一带,纪茂这个乐儿就大了,“噗咚”一声,趴在台上,弄了个嘴吃屎。他爬起来瞪了番将一眼,回到台底下忍了。

这时候由台底下如同燕子穿林似的,蹿上来一人。大家一看,是个小矮子。别看他身躯矮小,四肢并无残疾,还是日字的体格儿,黄脸膛儿,两道眉毛没有毛儿,两道肉杠儿,一对小圆眼睛,小鼻子头儿,薄嘴唇,两个扇风耳朵,短衣襟小打扮儿,人小精神大。张敞问他姓名,他说:“我乃建武帝驾前相义侯之子,俺叫郅寿。”张敞哪儿把他放在心上。两个人比较武艺,他伸手就是个“黄鹰探嗉”,小矮子如同猴儿一般,他哪儿能抓得着。张敞和矮子打了七八个照面,不见输赢,累得他身上见了汗啦,亦想不出主意来。矮子赢不了番将,亦是着急。番将一转身的工夫,就不见矮子哪儿去了,往四下里看,亦没有他。那小矮子蹿上了天井,他要用全身之力往下坠,想把番将碰倒。及至他下来,番将觉着脑后生风,往下一矮身,用手一抄,抄住了他的屁股,恶狠狠往台下一扔,小矮子正砸在一个人身上,砸得那人直“哎哟”。接连又有两个小将上台比试,亦输于番将之手。张敞连胜了四阵,只欠了一阵,没人敢上来较量。中原的百姓看着不安,那小金殿的君臣亦真着急了。

正在这时候,忽然由东边跑入一人,直奔擂台前边。众小将一看这人,势如奔马,声如巨雷,正是姚刚,无不欢悦,往两旁一闪,让道与他,姚刚就上了擂台。姚期见他来到,大吃一惊,心中暗道:我昨天还向皇上奏禀姚刚身染重病,不能来比试,他今天就来了,这件事皇上要怪罪下来,我亦有欺君蒙蔽之罪呀。他很是纳闷儿,姚刚怎么会来到这里。

书中暗表,这天姚期陪王伴驾到小校场,那傅老太太在府中无事,有马青、杜明小弟兄来了。傅老夫人问道:“二位贤侄今天不往小校场比武,来到我府有什么事吗?”马青、杜明说:“我们净想念姚二哥了,今天是乘着姚伯父不在府中,求求您老人家,把姚二哥放出来,我们玩耍玩耍。”傅老夫人说:“不能放他出来,惹了祸谁人承当?”马青说:“我们不往外边去,只在花园中玩耍,伯母大人可以派个家人往府门外瞭望,如若姚伯父回来,飞报您老人家,再把我姚二哥收起来亦成啊。”傅老夫人认为有理,就同他们到了花园,用钥匙把门开了,放出姚刚。那姚刚把几十斤沉的枣木墩子一抡,如同野鸟出笼一般。他到了外边,与马青、杜明拉手问好。夫人又把他的锁链挑开,叫人给摆桌凳,放了些个干鲜果品,三个人坐着不吃。傅老夫人问道:“你们怎么不吃呀?”马青说:“有您老人家在此,我们觉着拘束,不如您老人家回去,由我们在花园尽兴玩耍一日吧。”傅老夫人认为有理,就嘱咐家人好生伺候他们,自己回归上房去了。

姚刚说:“马青,你我许久未见,今天该比武较量了。”马青说:“我不干。”姚刚说:“你怎么不干?”马青说:“有你们家人看着,要输给你,他们耻笑啊,那多寒碜。”姚刚说:“好办。”他叫家人都出去,在花园门外等着:“不叫不准进来,如若探头偷瞧,我把你们的脑袋拧下来。”吓得家人不敢不去,都退到花园门外,连头亦不敢探。姚刚还要和马青、杜明较量,马青说:“你把我们赢了,亦不露脸,你要想露脸,去赢那匈奴的番将。”姚刚说:“番将现在哪里?”马青就把二番将来到中原比武的事儿向他说明。姚刚听说番邦藐视中原,只气得他双眉倒竖,二目圆睁,厉声说道:“番将有何能为,敢来中原比武!俺去把他们都弄死,叫他们知道中原好汉尚有姚刚!”他说着,往外就走。马青一把将他抓住,说:“你往哪里去?”姚刚说:“我往小校场去比武。”马青说:“你这样走,能够出得了府门吗?家人一定阻拦。”姚刚说:“出不去怎么好?”马青说:“出去容易,我们越墙而过。”姚刚说:“跳墙出去好极了,我们赶快走,别等输给番将。”于是三个人把桌子抬在墙根儿,桌子上放个凳儿,姚刚踏着凳子上墙,到了墙上骑好了,马青上了桌子,姚刚把他提到墙上。往墙外一看,府墙高大,要是下边没有接头,下去就得摔坏了。姚刚忽然一撒手,把马青扔下来,“噗咚”一声,摔得马青直咧嘴。杜明听见了,说:“姚二哥,你慢着点儿,我可怕摔。”姚刚又把他提上墙头,冷不防一撒手,又把杜明扔下来,摔得杜明直用手捂屁股。姚刚从上边往下一跳,摔了他一下子,并不在乎,爬起就跑,马青、杜明在后就追。

洛阳城的百姓见了,都说:“可了不得了,姚二愣疯了!”三个人跑出了西门,直奔小校场,马青、杜明在后相随。姚刚性急腿快,他跑到了小校场,那云台小将与看热闹的百姓见了他,无不欢悦,个个都觉着他来了,准能赢那番将了。姚刚走上擂台,姚期看见了,大吃一惊,他忙向刘秀跪倒请罪。刘秀问道:“卿有何罪?”姚期道:“臣子姚刚性烈,恐其比武输于番将之手,故昨日在驾前奏禀臣子染病,不能来与番将比武。今天臣子姚刚来了,已上擂台,臣有蒙君之罪,请万岁从轻发落。”刘秀说:“卿且平身,退立一旁,朕先御览姚刚比武,卿罪少时再议。”姚期说:“遵旨。”退立一旁,姚期心中暗道:我儿姚刚,你要胜了番将,老夫就能无罪;你若输在番将之手,二罪归一,那可糟了。

姚刚到了擂台之上,张敞一看,这个人身体魁梧,生龙活虎似的,暗道:此是劲敌。他有了准备,对于姚刚要格外小心,向姚刚问道:“这位小将尊姓大名?”姚刚说:“小子,你问爷呀!”番将听他的“小子”称呼,不大满意,说:“俺问你。”姚刚说:“还是小子问爷呀。”番将不敢理他,再要理他,还是“小子你问爷呀”。当时两个人各把拳脚式拉开,抢了上风,打在一处。五六个照面,番将就为了难啦,把式讲虚实巧打、软硬功夫。这姚刚的把式是人家打他,他不躲,他不搪,他亦打人家,他是豁出去了,这样可不得了。番将当时不敢用实招,净是闪展腾挪,瞧着姚刚露了空,才敢打他。不料姚刚使了个“野马分鬃式”,把番将的胳膊腕儿抓住,一拧他胳膊,番将就转了身,觉着膀子发麻,筋骨疼痛,顺着脑袋流汗。姚刚攥着他的胳膊,使劲往前一推,底下用脚一绊他的脚,张敞“噗咚”一声,就趴下了。台下的人见了,欢声雷动。姚刚左脚踩住张敞左腿,用手攥住他的右腿,只听“咔嚓”一声,将番将劈为两半。

这时候台底下的人看着都痛快了,那台上边的龙彦豹可气坏了。大司马吴汉也吃惊非小,心中暗道:这擂台上比武较量,是见了输赢就得,不应当谁把谁弄死,姚二愣真叫愣啊。姚期见他儿子将番将劈了,唯恐因此惹起两国大战,忙向刘秀叩头道:“臣子姚刚将番将劈为两半,实是臣教子无方,请万岁治臣父子之罪。”刘秀说:“番邦藐视中原无人,遣番将前来比武,姚刚劈了番将,朕当不怪,卿可免礼平身。”姚期站将起来。刘秀传旨召见姚刚。传旨官喊了出去,姚期很觉为难,他当初没教过姚刚面君之礼,现在皇上要见他,唯恐他失礼,心中不安。

姚刚由擂台上下来,有大金吾贾复由小金殿出来,先把他带在一旁,把见皇上的礼节教给他,然后才带他进了小金殿。姚刚跪倒叩头,道:“臣子姚刚拜见吾皇万岁。”刘秀说:“小卿家能把番将治死,总算武艺高强,从此番邦不敢藐视我汉人了。”姚刚说:“这是你皇上的造化。”刘秀大悦,命他平身,姚刚站立一旁。刘秀传旨命人问番将龙彦豹怎样,可与姚刚较量。龙彦豹觉着他马上之能可胜姚刚,就说愿意比试马战。刘秀向姚刚问道:“小卿家,马战可行呢?”姚刚说:“能成。”刘秀说:“你使什么军刃呢?”姚刚说:“虎头狼牙槊。”刘秀向贾复说:“小校场可有此军刃吗?”贾复说:“没有。”刘秀向姚刚说:“无此军刃,你能使别的军刃不能哪?”姚刚说:“我府中有此军刃。”刘秀说:“你家有此军刃甚好,朕命人去取。”于是派人往姚府取他的马匹、军刃。姚府的家将姚福随着在此伺候安城侯,奉命回府去取。

姚福飞马入城,到了府前下马,将马匹拴好,到上房来见傅老夫人。傅老夫人问道:“姚福,你不伺候老侯爷,回府做什么?”姚福道:“奴才奉命来取二公子的马匹、军刃。”傅老夫人问道:“取他的军刃、马匹做什么?”姚福说:“二公子奉旨要与番将在小校场比试马战。”傅老夫人惊问道:“姚刚何在?”姚福说:“现在小校场。”傅老夫人失声道:“我中了马青、杜明之计了。”姚福说:“夫人勿忧。云台小将在小校场比武,俱都不是番将对手,唯有二公子把番将劈了一个,皇上还没见罪,很是喜悦。如若二公子再把这个番将胜了,他就是武状元了。”傅老夫人真是忧喜不定,忙命人把姚刚的盔甲、军刃、马匹全都取出来,军刃、盔甲驮在马上。姚福将马拉出来,上马如飞,赶奔小校场。

到了小校场,姚刚就在小金殿的前边顶盔贯甲,罩袍束带,拴扎停当,把虎头狼牙槊一擎。大家看他这军刃是纯钢铁打造的,一根槊杆上有只小老虎,那虎上净是锯齿狼牙,分量沉重,没有膂力的人简直拿不动。他在马上擎着虎头狼牙槊,更透着威武。番将龙彦豹由擂台上下来,有番兵给他带过马来,龙彦豹拢丝缰认镫上马,伸手拿着他的赤金盘龙棍。那棍有茶碗口粗细,分量亦不轻。当时吴汉在台上把龙旗摆动,就见姚刚与番将各把战马催开,往一处相奔。龙彦豹的棍举起多高来,向姚刚顶门便打,姚刚横槊杆招架。龙彦豹要试试他的膂力大小,使棍往下砸,还没砸在槊杆上哪,忽然姚刚使劲用槊往他棍上相迎,两宗兵刃撞在一处,只听“当”的一声,火星乱迸,如同打个霹雳相似,震得番将两手生疼。他舍不得把棍撒手,随着棍往后一仰,“噗咚”一声,由马上摔下来,摔得甲叶子哗啷啷直响。姚刚亦跳下马来,论理是他赢了。贾复过来问道:“姚刚,你干吗下马?”姚刚说:“番将要和我比试步下之能。”龙彦豹听他所说,乘势说道:“你我比试步下的武艺。”说着话,两人又在步下较量起来。只有几个照面,姚刚一槊打在龙彦豹的头上,打得脑浆迸裂,死尸倒地。

建武帝见姚刚之勇,心中大悦,有意叫邓禹挂帅,姚刚为先锋,北伐匈奴。就传旨把三十名番兵各打二十御棍,然后又传旨叫番兵回去,向他们的国王说年年进贡,岁岁来朝,速递降表,不然就兴师讨伐。番兵抱头鼠窜而去。建武帝又把姚刚召至殿中,赏他恩科武状元,奉旨夸官,游街三日,然后封官。姚刚又在建武帝驾前保奏马青、杜明有兼人之勇,于是刘秀御览马青、杜明的马步技艺。见两个人的武艺高强,本领出众,建武帝又赏赐马青为榜眼,杜明为探花。三个人都叩头谢恩,十字披红,头戴金花,出了小金殿,真是荣耀已极。然后刘秀还朝,看热闹的人们散去,云台小将各自回府。

姚刚、马青、杜明跨马入城,头前铜锣开道,夸官游街。洛阳的百姓见了,议论纷纷。三个人走到了竹竿桥,忽见对面亦铜锣开道,当中一顶八抬大轿,轿内的人是郭太师,他拜客回府,走到这里。真是冤家对头,遇上了姚刚。郭太师听见铜锣之声,问道:“对面是什么人?”家人回禀道:“是恩科状元姚刚夸官游街,从此路过。”郭太师说:“叫他们让路与我。”家人们遵命,嚷道:“太师爷有令,叫夸官之人快快让路!”姚刚把马勒住,把去路一挡,厉声说道:“爷是奉旨夸官,叫对面之人让路与我!”两下里争持不下。马青、杜明唯恐激出事来,忙着下马,向姚刚好言相劝。姚刚还真不错,听二人所劝,亦下了马。他三个人就奔过来,向郭府家人说:“姚刚、马青、杜明拜见太师。”他们这样,是以礼相待。不想郭太师想起杀子之仇,怒从心头起,连轿也不下,大骂姚期、姚刚父子。姚刚一听,不由得气往上撞,往前一蹿,扯下轿帘,一把就把郭太师从大轿里薅出来了,举拳要打。按说郭平应该告饶,可他倚仗自己是太师,觉得姚刚不敢打他,不惟不求饶,反而破口大骂,而且这回不单单骂姚期父子,连马武父子、杜茂父子一块儿骂。可把马青、杜明气坏了,本来还想给他们拉架,这一来可就拉了偏架了。书说简短,哥儿仨一起打,那郭太师焉能禁得住啊,不多时就一命呜呼,找他儿子郭雄去了。郭平这一死,姚刚、马青、杜明吓坏了,这回也不敢再跑了,官也别夸了,遘奔金殿请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