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个秋天黎明
《渡河入林》在一片文字的伤亡狼藉中,写得最好的有形片段是威尼斯本身,干净、冷冽、线条清明、海明威自己不加入静静一旁看着的威尼斯,这本来就是海明威小说书写的绝学所在,也是他“真希望传诸后人”的最重要部分,后来一堆远比他好的小说家都感激他这方面的示范和启蒙,加西亚·马尔克斯便说过是海明威教会了他怎么写一只猫横过马路。
但海明威自己一摩拳擦掌进来、赋予哲学和感情往往就惨了,《渡河入林》尤其“亲切”地表现他这个大麻烦无遗。加西亚·马尔克斯所指出“矫揉造作甚至虚伪的对话”,其极限演出就是书中上校和他十九岁“女儿”伯爵小姐的不好卒读情话(难怪卡尔维诺这么温暖有教养的人,会用到“厌恶和恶心”这么狠的两个词),如何忍耐并挨过这几长段夜半私语的折磨,遂构成了我们可否顺利读完这部小说最严厉的考验。
这里我们得停下来稍稍解释一下。我们其实很难讲这些绵绵情话不写实,是dirty old man的纯幻想,而应该说是海明威式的“奇特写实”——海明威有过四次婚姻不说,中年之后,他以畅销大作家的身姿徘徊好莱坞不去,视之为他另一个战场和猎场。他自称“海爸爸”,收了一堆年轻貌美的“女儿”,包括演他《乞力马扎罗的雪》的爱娃·嘉德纳和演他《战地钟声》的英格丽·褒曼云云,但书中的这个“女儿”伯爵小姐有更简单更写实的出处,那就是阿德里安娜·伊凡西奇,他另一名当时就是十九岁的女儿。这事告诉我们自然主义显然是有问题的,只因为事实本身既不平坦也不等值,事实还可以弄得远比想象更虚假,因此,选择本来就是书写非常重要而且必要的成分,我们并不需要作家事事据实以告,有些事敬谢不敏他留给自己就行了。
当然,败笔不只充斥在书中的甜蜜部分,也恣意泼洒在书中的咬牙切齿部分。
在小说中公报私仇暗算别人是海明威的一贯书写恶习,此番《渡河入林》他流弹四射依然,名单非常长,位阶高如艾森豪和巴顿将军,莫名其妙如小说同行也是领先他拿到诺贝尔奖的辛克莱·刘易斯(Sinclair Lewis),私密如他那位巾帼气的才离婚第三任老婆玛莎·盖尔霍恩等等。这倒不是说小说家不可以生气不可以骂人,读书学剑意不平,愤怒不满从来就是小说书写最大的驱力,但其中仍有层次的问题、格调的问题,在暗街背后开枪的小流氓行径和严肃郑重的愤怒批判仍大有分别。
一样写战争,托尔斯泰在《战争与和平》里也一样竭尽修理法俄两大名将拿破仑和库图佐夫之能事,不仅在小说情节中耐心且细腻地揭露,还在穿插的作者雄辩部分指证历历地质疑,深澈而且手段磊落;更重要的,我们晓得托尔斯泰是从头到尾反对战争的,他真正的标的直接就是战争本身,他撕毁法国和俄国这两纸战神画像,把两人降等(或还原)为如阿诺德《多佛海滩》(Matthew Arnold, Dover Beach)诗中那样在暗夜之中盲目杀人的无知士兵,可以完全不必涉及个人私怨,这使得《战争与和平》这部大小说既承接下失传已久的壮阔战争史诗,又同时瓦解了整个战争神话。海明威不同,他是神话战争的人,又要抄战争捷径直接扮演英雄,没空从基层干起、从正规战慢慢打上来。人类历史上其实一直存在一批这种人,通常的结果是成为佣兵,游击战是他们所能有的战斗形态,而“上校”则是他们最喜欢自封也最具象征性的美丽头衔,因为上校意味着仍直接杵在火线开枪作战,是战士的顶点和佼佼者,符合着此种战争民粹论(《渡河入林》书中海明威投射的主人翁可不就正是上校吗?)。海明威比他这些同类幸运或说了不起的只是,从西班牙内战到二次世界大战,他拥有着一个世界级大作家的人人得买账身份,分不清算劳军算报道或观光,既有机会直接闯到战争的指挥核心,又可以随时脱离避开一切危险,人类战争历史上拥有这样如电动玩具暂停键、取消键的人并不多。如此,我们就清楚了,海明威修理艾森豪和巴顿,大体上只是某种战争英雄位置的争逐,以及战争解释权的争逐,由妒恨之心所推动,以诉求下层战士的民粹语言讲出来,如此而已。
这些遍在的失败累累告诉我们,加西亚·马尔克斯所言“最富他个人的特色”“留下那么多有关他个人的东西”这一点,自然也包括了他过去的种种恶习,甚至包括了他惯性的不诚实在内。《渡河入林》不是一部忽然大彻大悟、重新做人的忏悔录,通常那只是一种更高明的表演,一种更大的虚伪而已,只因为人心改变的方式及其轨迹不会是这样子的,我们晓得,诚实,尤其是诚实地对待自己,也得是一种习惯才行,它可以开始但不能只停留于某种灵光一闪的善念。当下再真诚的善念,也许够你瞬间去做某一件很疯狂的好事情,比方说捐出自己全部财产给东非小孩或牺牲自己生命救人云云,但不可能立即拉动盘根错节几十年之久、已有可惧沉沉重量的生命整体;也许还够你写一篇恳切反省的短文或在当天的日记信誓旦旦,但绝不足以支撑一部耗时而且得回转光天化日生活细节本身的长篇小说。
我们实际些来看,《渡河入林》书写的那一个“捉摸不定的秋天黎明”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现实日子?那是一九五〇年,彼时他已年过五十,早已越过了人生的折返点,二次世界大战亦整整结束五年了,昔日的光荣战场如今成为残败的废墟,人们看的想的不再是杀人的英雄,而是数千万的尸体;而海明威自己,整整十年没交出任何像回事的东西,上一本的《战地钟声》尽管空前畅销,但在严肃性的文学评论界当时就不断响起质疑的杂音,问题是,战后的反省空气,让他的书写处境雪上加霜,西班牙内战可供他写《战地钟声》,而关于二次大战他能写些什么?《西线无战事》、《生死存亡的年代》、《第五号屠宰场》这样控诉战争的作品是吗?
一切都约好了似的往下坡走,好运气已完全预支光了,其中最真实最无法遁逃的,我猜是他整整糟蹋了五十年的身体(不是作战负伤的,除了十九岁那回,他一辈子从未真的打过仗,那是长时期放荡酗酒的必然结果)——我们可以这么讲,海明威是个努力调慢生命时钟的人,从身体及于心智和人格,努力让自己停留于某个年轻时光,躲避苍老,也躲避跟着年岁而来的必要自律、道德心和责任感云云这些沉重东西,好保有唯我的、自恋的完整行动自由。然而时间会拆穿这些诡计的,衰老可以展延一段时日,但终究会债主般找到你,要求连本带利地整付。之前,他喜欢而且一再触碰死亡这个题目,一部一部小说和死神挤眼睛扮鬼脸,好证明自己是不怕死的硬汉子一条,但叶公好龙,死亡并不总是如想象中、如你召唤它的那般璀璨如花,绝大多数时候它就只是瓦解和腐朽,并不需要伤口,也找不到伤口。
《渡河入林》中,海明威拼了命要我们看到老上校战士勋章般的一身旧伤,尤其是和声般绕梁不去、已达重度恶心层次的那只残破变形的右手(以至于把一个十九岁的伯爵小姐写得像恋尸癖的色情狂一般),但真正冒出腐败气味的不在这里,死亡静静地躺在我们的眼角余光之处;书里头自知将死的老上校是不怕死,但这掩盖不住写他的海明威自己的深沉畏惧,以及他的不知从何说起。
这也许正是《渡河入林》这部小说最暧昧也最复杂的原因,它是病征,相当彻底地暴现了海明威的各种致命弱点(包括书写技艺以及他的行为、心智和人格),但也有某种恍惚的感觉和发见掺入其中,偏偏这些之于他很陌生的真东西,是海明威既没习惯也无力捕捉和表达的,这些异质东西他没办法在书写中妥善地消化融解,遂造成了加西亚·马尔克斯所说令人难以理解的“那么多结构上的裂缝和那么多文化构造上的差错”。然而,正因为海明威书写上的力有未逮以及小说结构的崩解,却也使他无暇遮掩,从失败的谎言之中透露出实话来;或夸张点来说明,《渡河入林》失败到一种地步,宛如一具小说的尸体,唯尸体会说话,尸体的主人生前也许是个说谎成习的人,但尸体只会讲真话,包括讲出他的主人的说谎恶习。
我以为,海明威自己也察觉出《渡河入林》之于他的异样意义,他对评论者的一面倒恶评反应十分激烈,其中极可能包含了某种委屈,是放羊的孩子好不容易讲了真话却不被了解、不被嘉许的那种委屈。凭借着这股咽不下去的愤愤不平之气,他宛如神助地在极短时间内写出了《老人与海》一书,冲破了自己江郎才尽的书写暮年,书中那条长达十八英尺却遭评论者鲨鱼群痛咬成一架光秃秃骨头的大鱼,正就是这部《渡河入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