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死亡之地
《渡河入林》,越过了小说自身的内容由作者额外地命名,使用了一个掌故,一个历史性的死亡意象——这是美国南北内战时,托马斯·杰克逊将军临死之前的一句话,就如同我们晓得大象会生命本能地知道死亡已经找上来,会孤独但平静地走向它。海明威以这样的命名,毫不隐瞒地告诉我们,《渡河入林》正是一个杰克逊一样的老兵,知道了并静静迎向死亡的故事。
美国籍的老兵,但死亡却发生在遥远的威尼斯。熟知海明威生平的人自会晓得,这是有意思的,因为这里正是一辈子猎犬般嗅闻、追逐战争的海明威,生平第一个抵达的真正战场。那是一九一八年一次大战差不多胜负已分的落幕时刻,他是以红十字救护人员而不是他想要的杀人士兵的身份赶上,然而“幸运”的是,他倒真的在火线战壕中挨了奥地利军的机枪,子弹击中了他的左腿。这日后证明是一次一本万利的受伤,供他吹嘘一辈子,不管是酒酣耳热的言谈中抑或文字里;而更加划算的可能是他被送到米兰红十字医院的那段养伤经历,在这里他热烈追求一位名为库洛斯基的漂亮护士未果,但现实的失败转换成十年后小说的胜利,那就是一般公认他最好的小说《永别了,武器》,里头的凯瑟琳·巴克莱根据的原型就是库洛斯基。不同的只是,可由海明威意志操控的凯瑟琳回应了他的追求,而且上床、怀孕,最终死于难产,春梦一场。
海明威小说中的想象成分一向不多,或者应该讲他的想像力总先执行在现实生活中,先把生活弄得戏剧性不堪,留给小说所剩不多的想像力,不如说是某种不甘心的意志、某种报复,用来改变他力有未逮的现实结果,泄愤或过过瘾用的。
然而,《渡河入林》这次他却选了一言不发的威尼斯,或者不该讲是选择,而是想起来了。他一辈子和死亡开各式各样浮夸的、感伤的、“老子不怕你”粗鲁的玩笑,但威尼斯在这一切之前,那时候的海明威才十九岁,无人认识,恶习亦方兴未艾,威尼斯是他最初的死亡之地,在这里,他首次和死神擦身而过,也许还瞥见过死神的容颜一角,他小说里头的死亡从没这么质地真实过,是最开始也是最后的。
《渡河入林》书末的死亡写得极简极短,打完野鸭子之后,心脏病暴烈袭来就这么完结,留给他的时间只够写张纸条,交代他无福也无力保有的那方昂贵翡翠和那幅女孩的画像,连感想都没有,遑论教训和智慧,这是加西亚·马尔克斯说的“那么平静、那么自然”。
之前的海明威可并不是这样子的,我们看才不过十年前的畅销书《战地钟声》(“丧钟为谁而鸣”,另一个直接标示死亡的书名,但不是个人的,是四海一家的),前去帮忙作战炸桥的西班牙文教授“英国佬”罗勃·乔丹,书末腿部中弹(还是腿部)单独留下来死,从赶走不舍扔下他的游击队同志,和美丽的女主角玛利亚依依话别,到孑然一人等待死亡或敌军到来(看哪个先到),海明威足足写了上万字——赶走游击队同志是带种的汉子,话别玛利亚是深情且无私的情人(“只要我们俩有一个活着,就等于两个人都活着。你明白吗?”),然后便是无惧无悔的、窥破生死的哲学家,我们试看这喋喋不休的独白的其中一小段:“他又俯视山坡,心里想着:我讨厌离开这个世界,如此而已。我真讨厌离开它,但愿我在世间曾做过好事。我已经付出生前的一切才华,努力以赴了。你是指现有的才华吧。好,现有就现有吧。如今我已为自己的信念战斗了一年。如果我们在此地打赢,我们到处都可以打赢。世界是一个好地方,值得为它一战,我真讨厌离开人间。他告诉自己:你运气不错,才能度过这么美好的一生。你的一生和祖父一样精彩,只是不像他那么长命罢了。就凭最后这几天,你的一生就可以比美任何人。你曾经那么幸运,你不想抱怨什么。只是我真希望有办法将我学到的一切传诸后人。基督啊,最后几天我学得真快……”
删节号以下的更尴尬,尤其是乔丹开始陷入半昏迷状态却仍呓语不休时。海明威一直喜欢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中安德烈公爵受重创仰躺在战场山坡看着无垠天空、看着法军前来、最终看见拿破仑一眼那个经典片段,可想而知,托尔斯泰可一点也不会喜欢海明威这段滑稽的摹本。
人生命里总有一些不可以狎腻、不容许乱来的东西,死亡是其一,我们不是不可以跟它和解,不是不可以含笑待它,但我们得晓得它是庄重的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