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水之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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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亚当与所有灵长类动物的盛宴

亚当与所有灵长类动物的盛宴

纪元十年

关于上帝造人的方法。宣讲人:亚当第一

亲爱的上帝地球花园里的园丁同胞们:

能在我们美丽的“伊甸之崖”屋顶花园欢聚一堂是多么美妙!我满心欢喜地看到那由孩子们用废旧塑料制品打造出来的漂亮的创世之树——这足以证明即便是邪恶之物也可成为福祉!——再过一会儿,众所期待的团契聚餐就要开席了。主菜有瑞贝卡精心烹制的芜菁派,原料来自去年的收成,更别提由我们的夏娃第六皮拉倾情奉献的腌蘑菇杂烩了。这次聚餐的另一个主题是庆祝托比晋升为正式教师。通过她忘我勤劳的工作,托比向我们证明一个人无论内心背负着怎样的痛苦和创伤,在“真理之光”的照耀下都能无往不克。我们以你为傲,托比。

在这亚当暨全体灵长类的节日里,我们重申人类的灵长类血统——虽然那些顽固的进化论者向我们的信念倾倒满腔怒火,但我们依然坚信人类受造的样式是出于神圣者的意愿。这就把那些科学傻瓜们惹恼了,因为他们一门心思相信“上帝并不存在”。他们得出这个结论的理由仅仅是因为没法将他放进一根试管里测量。但上帝是纯粹的灵,有谁能够因为无法测度“不可测度者”而推论它不存在?上帝是“无”,是“空”,空孕育万物。若没有空,存在将被物质充斥,而物与物之间没有边界。个别体的存在,就是上帝是“无”的证明。

当上帝用他的灵在混沌的物质中切分出事物的形体,奠立世界的基石时,那些科学傻瓜们又在哪里?当“晨星一同歌唱”时他们又在哪里?尽管如此,让我们发自内心地宽恕他们吧,因为训责并非今天的主旨。让我们谦卑匍匐,沉思我们属世的存在。

上帝本可用纯粹的词语创造人类,但是他没有采用这个方法。他本可从尘土中塑造人类的形体。从某种意义上说,他确实这么做了。毕竟“尘土”除了是原子分子这些生命基质外还能是什么呢?除了捏土为身,他创造我们,使人成之为人,还要经过复杂而漫长的自然和性别的选择过程,而这不过是他另一项精巧的工具,用以将人性注入人类。他造就我们“比天使微小一点”,换言之,使我们更接近我们的灵长类同胞——而科学也证实了这一点。但傲慢的世人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因为这有损他们的尊严。我们的胃口,我们的欲望,以及其他更难掌控的情绪——无不是灵长类的本性!我们从伊甸园堕落到尘世,失去了执行模式和冲动的单纯和天真,转变为羞耻的自我意识;从此以后,我们的悲伤、焦虑、怀疑以及对上帝的愤怒接踵而至。

毋庸置疑,我们——和所有动物一样——受到神的祝福,受命繁衍众多,遍及大地。然而,为了让子孙遍及大地,我们使尽可耻的手段,带来伤害和痛苦!难怪我们与生俱来就有羞耻心和自卑感!为何他没有把我们造就为像他那样纯粹的灵?为何他将我们置入注定腐朽的物事,而这种物事不幸与猴子如此相似?古人所言非虚。

我们究竟违抗了哪一条戒律?神命令我们以动物极尽质朴的方式生活,也就是不穿衣服。然而我们渴望了解善恶的知识,后来竟也获得了这种知识,如今只能收割神的愤怒。我们越是努力超越自己的本性就越是悖离神之道,直到今天仍在不断下坠。因为,和创造一样,堕落也是一个进行的过程。我们堕入了贪婪的深渊。为何我们竟相信世上万物属于自己,而事实上我们属于世上万物?我们背叛了动物的信任,玷污了神圣的管理员工作。上帝命令我们将生命覆盖大地并不意味着用我们自己的骨肉充斥地球,而将其他生命从大地上抹去。迄今为止有多少物种被我们灭绝了?你对上帝造物所做的事就等于对他做了同样的事。我的朋友。下次当你踩烂一只蠕虫或者作践一只甲壳虫时请好好思考一下今天所说的吧。

让我们祈祷不要跌入骄傲的陷阱,以为自己在有灵的造物中是独一无二的。不要自以为超乎万物之上,听凭一时喜好草菅生命,还妄想能逃避惩罚。

神啊,我们感谢你。你以这等样式造就我们,令我们意识到自己不仅比天使微小,更通过DNA和RNA的锁链将我们与动物同胞们紧紧相连。

让我们齐声歌唱。

主啊,求你除去我心中的骄傲

主啊,求你除去我心中的骄傲

我不配被你高举,超越其他生灵。

我跨过灵长类的基因梯序,

从卑微处升入你的恩典。

混沌初开,大道方行,

凡眼不解奥秘。

但你使DNA的奇妙配置

炼成激情、心智和敏学。

从猴子和黑猩猩起步,

进化之路总有拨不开的疑云。

但你撑开天上的巨伞,

一律将我们护庇。

每当我们屈从于虚荣

夸口说骄傲的话,

想想先祖南猿,

我们的动物内在。

求你使我们远离劣等品性,

除去侵凌、愤怒和贪婪。

莫以动物血脉为羞耻,

也不轻看灵长类根脉。

——选自《上帝园丁口传赞美诗集》

11

瑞恩

纪元二十五年

每当我试图回忆那一夜——第一波无水的洪水暴发当晚——我想不起任何异常的地方。七点左右我肚子饿了,于是从迷你冰箱里拿出能量饼干吃了半块。以我的体形若想不发胖,任何食物都只能吃一半的量。我曾经问莫迪斯,我要不要做隆胸手术,他说在昏暗的光线下我还能假装未成年人,况且客人都喜欢我们扮学生妹。

我刚做完一组引体向上和地板盆骨体操,莫迪斯就在视频电话中呼叫我,询问我的近况。他很想我,因为没人比我更会调动现场气氛。“瑞恩,你能为我赚他妈大把的钱。”他说。我朝他抛去一记飞吻。

“屁股没走样吧?”他说。我把视频电话移到背后。

“瞧这性感的大腿,真想舔一口!”他说。即便你自我感觉糟糕透顶,他也有办法让你重拾自信。

通完电话我打开“蛇穴”的录像带,检查她们的舞蹈和动作是否跟得上音乐节拍。少了我一切照样进行,这种感觉很奇怪,就像我被抹去了一样。绯红花萼这会儿正和柱子调情,萨沃娜替我上高空秋千。她看起来还不赖——亮闪闪绿油油的,曲线毕露,换了顶新的银色魔发。我最近也考虑买一顶,它们比假发好,从不滑落——但有些女孩子说它们闻起来像羊排,尤其是下雨天。

萨沃娜的动作有点笨拙。她不是专业的高空秋千舞者。她是个钢管舞女,而且上身臃肿,像吹足气的沙滩排球。只要用高跟鞋的细跟戳她,或者从背后朝她吹口气,她就会直挺挺地倒下来,跌个狗吃屎。“怎么管用怎么来,宝贝,百试百灵。”她是这么说的。

她中途改为单手抓吊绳,做出头下脚上悬空劈腿的动作。她没法糊弄我,但舞台下的那些男人向来对艺术不感兴趣。他们认为萨沃娜棒极了,除非她没有发出呻吟反而大笑,或者当真从秋千上掉下来。

我离开“蛇穴”,匆匆浏览了一下其他房间,没什么特别的。没有恋物癖,没人要求被盖上羽毛、涂上厚厚一层麦片粥,或者被天鹅绒绳子吊起来,也没人想被孔雀鱼咬得全身扭动。今天只有常规节目。

接着我打电话给阿曼达。我们是彼此的亲人。我猜是因为小时候我们都像流浪的小狗,这是种牵绊。

阿曼达此刻在威斯康星州的沙漠。近来她专注于所谓的“恶搞艺术”,正忙着拼装一组生态艺术装置。这回她选用的材料是奶牛骨头。十年前这里遭遇了一场大旱,人们发现把幸存的奶牛杀掉比把它们通过海路运出去要便宜得多,所以现在威斯康星州遍地都是牛骨。她有几辆燃料电池驱动的铲斗车,还雇了两个非法的得-墨难民。由于她计划用母牛骨头拼的模型太大,所以只能从空中俯瞰它的全貌:巨型大写字母,拼成一个单词。之后她会在上面铺一层煎饼糖浆,等到字母上面爬满了昆虫,再从空中拍摄录像,放到画廊里展出。她喜欢观赏物体移动、生长然后消失的过程。

阿曼达总能弄到钱来玩她的艺术恶搞。她在那个附庸风雅的圈子里小有名气。这个圈子不大,但里头的人都很富有。这回她和一位公司警高层达成了交易——他帮她搞定直升飞机,让她在空中拍摄录像。“我用官老爷换小旋风。”她是这么对我说的——我们在电话里从来不提公司警或直升机,因为他们有机器人专门监听这类字眼。

她的威斯康星项目是一个叫做“活体单词”的系列的组成部分——她曾用开玩笑的口吻说是从园丁那里获得的灵感,因为他们对书写压制得有点过火了。一开始是只有一个字母的单词,例如I、A、O,接下来是两个字母的,例如It,然后是三个、四个、五个,现在最多达到六个。每个单词都是用不同材料做成的,有鱼内脏,也有死于毒气外泄的鸟;有一次他们还从废弃建筑的旧址搞来便器,把用过的烹饪油灌进里面,点燃后远远能看出字形。

她的新单词是kaputt[23],前阵子她把这个消息告诉我,她说自己有意向某些人发出信息。

“向谁?来参观画廊的人吗?那些官老爷和财主?”

“就是他们,再算上官太太和老板娘们。”

“你会惹上麻烦的,阿曼达。”

“没事,他们不会懂的。”

她说计划进展顺利:下了场雨,沙漠里繁花盛开,昆虫都涌了出来,用糖浆诱引起来格外方便。她已经完成了K,A也快要做好一半了。但那两个得-墨人有点不耐烦了。

“带上我吧,咱俩合作,”我说,“我巴不得快点离开这里。”

“三个,”她说,“两个得克萨斯-墨西哥人,加上你,三个。”

“噢,好吧。你看上去气色很好——卡其布制服很适合你。”她身材高挑,脸上还带着那种少女探险家志在远方的神气。那种“探险家遮阳帽”的神气。

“你也不赖。瑞恩,你自己多保重。”

“你也保重。别让那两个得-墨佬占你便宜。”

“他们不会的。他们以为我疯了。疯女人会割掉他们的那玩意儿。”

“我可不知道!”我笑了。阿曼达就爱逗我发笑。

“你怎么会知道?”阿曼达说,“你又没疯。你没见过那些玩意儿在地上蠕动的样子。好梦。”

“好梦。”我说。但她已经把电话挂了。

我忘了今天是哪位圣者的纪念日,因此不能靠这个计算日期了。但我可以计算年份。我用眉笔在墙上画下我认识阿曼达的日子。这种做法让我想起关于囚犯的老漫画——四条横线,最后画一道竖线添作五。

那是很久以前了——若从她加入园丁算起,我们相识已经超过十五年。我的早年伙伴中有许多都是那个时期认识的——阿曼达、伯妮斯、泽伯;还有亚当第一、谢基、克洛泽、老皮拉;当然,还有托比。如果他们看见我沦落到出卖肉体为生的地步会怎么想?有些人会感到失望,比如亚当第一。伯妮斯向来觉得我不够虔敬,她会认为我罪有应得。卢瑟恩也许会叫我婊子,而我会回敬她:你是婊子才知道我是。皮拉应该会意味深长地看着我。谢基和克洛泽会哈哈大笑。托比大概会把“汇鳞”骂个狗血淋头。那泽伯呢?我猜他可能会尝试救我出去,因为对他来说这是一种挑战。

阿曼达知道我的事。她没有评价。她说,你只是不得已交换所需,有时候你别无选择。

12

卢瑟恩和泽伯把我从外面的世界拉进园丁的生活。起初我一点也不喜欢这些人。他们脸上经常挂着笑容,但他们对命运、敌人、上帝表现出的浓烈兴趣却令我害怕。而且他们总是谈论死亡。园丁严令不得杀生,但另一方面他们又说死亡是一个自然过程,现在想起来,这里面的确有自相矛盾的地方。根据他们的理念,成为肥料未尝不是一件美事。一般人绝不会殷切期盼自己成为秃鹫的口中肉,但园丁就会。而当他们讨论起无水的洪水将要杀死这个星球上的所有人,或许除了他们自己——那让我噩梦连连。

但这些吓不倒真正的园丁孩子。他们早已习惯了这一套,甚至拿它们开玩笑,起码那些大男生会——谢基和克洛泽兄弟和他们的同伴。“我们都会斯……斯……[24]”说着还一边扮死人脸。“嘿,瑞恩。想要为生命循环做出你的贡献吗?那就躺到垃圾车上去,成为堆肥吧。”“嗨,瑞恩。你想成为一条蛆吗?来舔我的伤口!”

“闭上你的鸟嘴,”伯妮斯会说,“不然就滚到垃圾车上去吧,因为我会把你们扔进去!”伯妮斯说话刻薄,而且从不肯让步,大多数孩子只能后退。就连男孩子也拿她没辙。但是这样一来我就欠伯妮斯一笔人情,只能任凭她摆布了。

有时候伯妮斯不在没人挡驾,谢基和克洛泽就会趁机戏弄我。他们捏蛞蝓,吃甲虫,故意让你恶心。他们是麻烦的化身——托比是这么叫他们的。我听见托比对瑞贝卡说,“瞧,麻烦来了。”

谢基是这群孩子中年纪最大的。他瘦高个子,手臂内侧有蜘蛛纹身,是他自己用针就着蜡烛灰一针一针刺出来的。克洛泽的身材偏矮壮,脑袋圆滚滚的,侧面掉了颗牙齿,据他说是在一场巷战中被人敲落的。他们还有个小兄弟名叫奥提斯。他们没有父母。本来有的,但是他们的父亲跟泽伯一道出门去参加某次特殊的亚当之旅,再也没回来。后来他们的母亲也走了,她对亚当第一说等她安顿下来就会立即派人来接他们。但她没有这么做。

园丁学校和屋顶花园不在一幢楼里,它所在的大楼人称“福利诊所”,因为这里曾经是派这个用场的。前住户留下的一些箱盒还摆在那儿,里面装满纱布绷带。园丁们到处收罗东西做手工,这些东西也是原料之一。它们闻起来有醋的味道,因为走廊另一头是园丁的醋房。

福利诊所的长凳硬邦邦的;我们在上面坐成一排。我们在石板上写字,每天下课后都要擦掉,因为园丁不允许你在敌人可能找到的地方留下字迹。无论如何,纸是有罪的,因为纸张的原料是树体。

我们花很多时间记忆词句,再将它们吟唱出来。例如创园史——是这么说的:

第一年,花园诞生;第二年,依然如新;第三年,皮拉养蜂;第四年,伯特进我门;第五年,托比绝处逢生;第六年,胜郎加入合唱;第七年,泽伯来我天堂。

第七年本该加上一句,这也是我和妈妈卢瑟恩加入的年份。再说这里也称不上天堂,但园丁们喜欢押韵。

第八年,努埃拉领受命运;第九年,费洛大放光芒。

我曾希望第十年可以加上我的名字[25],但我觉得希望不大。

其他要背的东西比历史更难。其中最讨厌的是数学和科学。我们还必须记住每个圣者的纪念日,而且每天起码有一个圣者纪念日,有时候更多,每逢节庆就意味着至少要记四百个名字。还得记住这些人被封为圣徒的功绩。有些比较简单,比如谷仓猫头鹰的圣莱西姆[26],答案显而易见。圣迪安·弗西[27]和圣谢克尔顿[28]也不难记,前者的故事令人悲伤,后者的英雄事迹没齿难忘。但有些名字怎么也记不住。谁还记得圣巴希尔·阿劳斯或者圣克利克,或者罗汉松日?我总是记错罗汉松日,因为什么是罗汉松?没错,它是树的一种,但读起来像种鱼。

教职人员的工作安排是这样的:努埃拉带领幼童班和暮春唱诗班,以及“纤维回收利用课”;瑞贝卡负责“厨艺课”,也就是教我们如何做饭,瑟尔雅教缝纫课,老麦负责心算,皮拉教养蜂和真菌学,托比教整体治疗和草本修复,伯特负责“野生和栽培植物”,费洛教医学,泽伯负责“掠食者-猎物关系学”和“动物伪装”。这是几位主要教师。还有其他的老师——等我们到了十三岁,胜郎会教我们应急医疗,玛露西卡助产士将会给我们上“人类生殖系统”课,在此之前我们只学过“青蛙的卵巢单元”——但主要还是上面提到的那些。

园丁的孩子们给每个老师都起了绰号。皮拉是“真菌”,泽伯是“疯癫亚当”,“螺丝钉”是斯图尔特,因为他制作家具。老麦是“肌肉”,玛露西卡是“黏液”,瑞贝卡是“盐和黑胡椒”,伯特是“门把球”,因为他是秃子。托比是“干女巫”。她得到女巫的外号是因为她总是把各种各样的东西掺和起来倒进瓶瓶罐罐里,“干”是指她身材消瘦,性格坚强。努埃拉和托比正好相反,她是“湿女巫”,一则因为她嘴唇湿润,屁股也紧翘,另外一个原因就是她很容易被弄哭。

除了学习圣歌,园丁的孩子们还自编粗劣的歌曲。一般谢克尔顿、克洛泽这些大男生先低声领唱,我们随后加入合唱:

湿女巫,湿女巫,

又肥又大的爱哭虫,

把她卖给屠夫,把你腰包塞鼓鼓,

就着香肠下肚,湿啊湿女巫!

最过分的是提到屠夫和香肠,因为在园丁们看来,任何品种的肉类都是可憎的。“停下来。”努埃拉会说,然后开始抽鼻子,大男孩们朝彼此竖起大拇指。

可我们就是没法把“干女巫”托比弄哭。男孩们说,她是块硬骨头——她和瑞贝卡是这里最硬的骨头。瑞贝卡外表开朗,但是你绝不敢故意招惹她。至于托比,她从里到外都坚不可摧。“你最好别这样,谢克尔顿,”她会说,即便当时她背对着他。努埃拉好心相待,但只有托比让我们担起责任来,因此我们更信赖托比:比起蛋糕,你更信赖岩石。

13

我、卢瑟恩和泽伯住的房子与花园隔了五条街。园丁管它叫“乳酪工厂”,因为那是它本来的用途,至今还能闻到淡淡的乳酪味。后来这里被改造成艺术工作室,那些艺术家搬走以后没人知道它属于谁,期间就由园丁接管了。他们喜欢住在不用付房租的地方。

我们的起居空间是一间宽敞的大房,由门帘围出几个隔间——一间给我,一间给卢瑟恩和泽伯,另外两间分别用作生态厕所和浴室。门帘是用塑料袋撕成条混着胶布编成的,完全起不到隔音效果。这给我们添了不少麻烦,特别是上厕所。园丁们常说消化是神圣的行为,气味和响声都是营养吸收过程的终极产物,没什么好笑或可怕的。但是逼仄的生活空间让我们很难忽略这些产物的存在。

我们在主屋吃饭,饭桌是用门板搭出来的。除了某些厚一点的碟子和马克杯之外,我们所有的锅碗瓢盆都是回收来的废品——用园丁的话来说,“捡拾剩穗”。碟子和马克杯都是园丁从前在陶器时期亲手烧制的,后来他们关闭了窑炉,因为它消耗的能量太大。

我睡在米糠和麦秸秆填充的日式床垫上,被子是用蓝色牛仔裤和旧浴室防滑垫缝补起来的。每天早晨起床第一件事是铺床。虽然园丁们不介意被子的材质,但他们喜欢把床铺得整整齐齐。接着我会从墙上的钩子上取下衣服穿起来。我们平均每七天换一次干净衣服,因为园丁们不赞成浪费太多水和肥皂洗衣服。我的衣服永远是潮乎乎的,因为园丁不相信烘干机。“上帝创造太阳有他的理由。”努埃拉总是说。根据她的理论,太阳存在的理由就是烘干我们的衣服。

此时卢瑟恩还躺在她最心爱的床上。过去我们和我真正的父亲住在荷尔史威瑟大院时,她几乎从不着家,来到这里以后,她几乎从不出门,除了去屋顶或者福利诊所,帮助其他女园丁剥牛篣,缝制那些凹凸不平的被子,或者编织塑料条窗帘什么的。

泽伯这会儿通常在洗澡,无视园丁“禁止每日洗澡”的规定。洗澡水来自积雨桶,在重力作用下通过一根花园水管引进浴室,因此不消耗能量。泽伯以此为由替自己开脱。他经常一边洗澡一边唱歌:

没人在乎,

没人在乎,

所以我们从泄槽冲下来,

因为没人在乎。

他在洗澡时唱的歌内容都挺消极,但他扯着俄罗斯大熊的嗓子唱得兴致高昂。

我对泽伯的感情比较复杂。有时候我挺怕他的,但是家里有位重要人物确实令人安心不少。泽伯是一位亚当——一位领头的亚当。从别人仰视他的态度上就能看得出来。他高大壮实,留着机车族的大胡子和长发,褐色头发掺着点灰色,脸硬得像皮革,眉毛像一道铁丝网。这副架势让人怀疑他是否该有银牙和刺青,但是他没有。他像保镖一样强壮,神情也像,凶恶中透着真诚,仿佛必要时他会拧断你的脖子,但不是闹着玩的。

有时候他会陪我玩多米诺骨牌。园丁在购买玩具方面很吝啬——自然是我们的游戏场——所以我们只有边角余料裁制或者剩棉线编织的玩具,不然就是干燥海棠花做的皱巴巴的老头公仔。但是他们允许我们玩多米诺,因为骨牌是他们亲手雕刻的。要是我赢了,泽伯总会哈哈大笑着说:“好姑娘!”这时我会有种温馨的感觉,像敷了金莲花[29]。

卢瑟恩总要我待他好点,虽说他不是我亲生父亲,但他就像我亲生父亲一样。粗鲁无礼地对他会伤害他的感情。但泽伯要是对我好她又不太高兴。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对。

泽伯哼着小调洗澡时,我会给自己找点吃的——干黄豆小食或者隔夜的蔬菜馅饼。卢瑟恩是个相当糟糕的厨师。因此我在上学去的路上依旧饥肠辘辘,不过我可以指望学校提供的午餐。虽然好不到哪里去,但好歹是食物。亚当第一过去说,饥饿是最好的调味料。

当我们还住在荷尔史威瑟大院时,我压根没尝过饥饿的滋味。我好想回去,我想要我真正的父亲,他一定还爱我:如果他知道我在哪里,肯定早就过来接我回家了。我好想回我真正的家,那里有我自己的房间,床上挂着粉色床帏,柜子里塞满各式各样的衣服。但我最想要的是母亲能恢复原样,像过去那样带我去购物,去俱乐部打高尔夫球,或者去安诺优美容院滋润身心,香喷喷的回家。然而我一提起从前的生活,她只会说这些都过去了。

关于她为何与泽伯私奔到花园,她有一堆理由。她说园丁们的生活最适合人类,也适合地球上的其他生命;她这么做是出于爱,不仅是对泽伯的爱,还有对我的;因为她想要治愈这个世界,这样生命就不会彻底灭绝了,难道我不该为此感到高兴吗?

但她自己高兴吗?我看不出来。她坐在桌前梳头发,对着屋里唯一的小镜子,盯着镜中的自己,表情时而沮丧,时而挑剔,时而面露凄色。她和所有女园丁一样留长发,尽管这套梳理、扎辫子、上发夹的工程不小,碰上不顺的时候,她每天要重复五六遍。

泽伯不在家的时候她很少和我说话,要么她就表现得跟我把他藏起来了一样。“你最后一次看见他是什么时候”,她会问,“他在学校吗?”听起来像是希望我监视他。然后她会觉得抱歉,问我:“你没事吧?”仿佛她对我做了什么错事。

就算我回答了,她也没在听,她的心思都用来捕捉泽伯的动静了。她越来越焦虑,甚至愤怒。她会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望着窗外,告诉自己他对她有多坏;然而只要泽伯一回来,她的注意力就会全部转移到他身上。接下去她会开始碎碎念——他去了哪里,和谁在一起,为什么他不早点回来?泽伯只会耸耸肩说:“有什么大不了的,宝贝,我不是回来了吗。别瞎操心了。”

然后他们两人会消失在塑料条带和强力胶绞成的门帘后面,我母亲会发出痛苦、卑怯、在我听来极为屈辱的声响。那时我恨她,因为她毫无自尊,情难自制。她为何如此膜拜泽伯?

现在我终于领悟了。爱上谁是无法控制的——无论他是白痴、罪犯还是一无是处的人。爱情的领域里没有规则可循。

另一样让我特别讨厌的东西是园丁的服装。园丁们什么肤色都有,但他们的衣服却只有一种颜色。如果自然是美的,正如亚当们和夏娃们声称的那样——如果田间百合是我们的榜样,为什么我们不能更像蝴蝶,而非要像停车场不可呢?我们看上去如此平坦,如此乏味,搓洗磨旧,黑不溜秋。

那些在街上游荡的孩子们——就是那些鼠民——虽然穷,但至少外表拉风招摇。我嫉妒他们那些亮晶晶的玩意儿,比如视频照相手机,粉色、紫色、银色,在他们手里闪进闪出,像魔术师手中的卡片;还有塞在耳朵里听音乐的“海耳糖果”。我渴求这种俗艳的自由。

和鼠民交朋友是严行禁止的,他们那边则把我们当贱民看,捏着鼻子叫骂,或者朝我们扔东西。据亚当们和夏娃们说,信仰使我们受尽压迫,我倒觉得是衣柜让我们遭罪:鼠民对时尚的嗅觉相当敏锐,买卖也好,偷窃也好,他们想尽一切办法打扮自己。虽然不能来往,耳濡目染在所难免。我们像感染细菌一样学习他们的知识。仿佛隔着一层铁丝网遥望他们生活的世界。

有一次,我发现一只漂亮的照相手机掉在路边,手机沾满泥巴,没有信号,但我还是把它带回家,结果被夏娃们逮个正着。“你真是不知好歹!”她们说,“这玩意儿会伤害你!它会烧掉你的脑子!连看都不能看;如果你能看见它,说明它也能看见你。”

14

我第一次遇到阿曼达是在纪元十年,那年我十岁:由于我的年龄和纪年一致,因此很容易记住那是什么时候。

那天是圣法利狼日,是少年生态先锋队[30]成员扫荡马路的日子。我们把吸饱汗水的绿色印花大手帕绑在脖子上,出门“拾穗”,说白点就是收集园丁制作手工的原材料。有时候我们的任务是收集皂角,提着柳条筐在高级旅馆和餐厅之间来回走动,因为他们扔起肥皂来毫不心疼。最高级的旅馆一般都建在有钱的废市里——“蕨边”、“高尔夫绿”,以及奢华盖世的“太阳空间”——我们经常搭便车过去,尽管这是不允许的。园丁们的模式是这样的:他们告诉你该做什么,然后禁止我们使用最便捷的方法达成目的。

带玫瑰香的肥皂是我们的最爱。我和伯妮斯会扣下一些带回家。我把它们塞进枕头套里,去掉潮湿被套的霉味。其余的肥皂交给园丁,扔进屋顶上的黑匣太阳能灶里,用小火熬成胶状,凉了以后再切成厚块。园丁们每天要消耗大量肥皂,因为他们惧怕微生物。即便如此他们还是会留下一些皂块,把它们卷进叶片里,用树叶搓成的细绳捆好,预备在“生命之树”自然物材交易会上卖给游客和傻看的人,除此之外还出售袋装蠕虫、有机芜菁、西葫芦以及其他吃不掉的蔬菜。

但那天不是肥皂日,而是制醋日。我们钻到酒吧、夜店、脱衣舞俱乐部的后门翻弄垃圾桶,搜寻喝剩的葡萄酒,然后倒进我们少年生态先锋队专配的陶瓷桶里,花九牛二虎之力拖回福利诊所,在那里把酒液灌进制醋房的大木桶里发酵成醋,让园丁们用来清洁居室。多余的醋倒进我们在“拾穗日”捡到的小瓶子里,用胶水贴上标签。和肥皂一样,醋也是“生命之树”的商品。

按理说生态少年先锋队的劳动应该教会我们一些做人的道理。例如:任何东西都不应该随意丢弃,哪怕是来自罪恶渊薮的葡萄酒。世上没有所谓垃圾、废物或脏东西,只是没有物尽其用罢了。更重要的是,每个人,包括孩子在内,都应该为社区生活贡献一份自己的力量。

然而,谢基、克洛泽和那些年纪较大的男孩有时候并没有把酒存下来,而是直接喝掉。如果喝多了,他们会醉倒在地或大吐特吐,不然就是和废市鼠民打架,朝醉鬼扔石头。作为报复,酒鬼们对着空葡萄酒瓶撒尿,存心引我们上当。我自己没喝到过尿酒:这种时候只要凑近瓶口一闻就知道了。但有些孩子吸了过量的香烟和雪茄屁股,甚至搞到臭菘也抽,鼻子早就麻木了。他们会一口气喝个底朝天,发现是尿后连连啐唾沫,骂脏话。或许那些孩子是故意喝尿瓶的,为了给自己骂脏话找借口,因为园丁不准我们爆粗口。

只要一离开花园众人的视线范围,谢基、克洛泽和那些男孩就会马上松开脖子上的花手帕,把它们缠到头上,像那帮“亚洲共融”的家伙。他们还想扮成街头帮伙——甚至连接头暗号都想好了。一个人说“坏!”另一个人回答“疽!”连起来就是“坏疽”。“坏”自然是指坏蛋,疽是“祖母绿”的谐音,也就是他们头巾的颜色。本来这暗号应该只有内部成员知道,但实际上早已人尽皆知。伯妮斯夸这个暗号起得好,溃烂的身体组织用来形容这些人渣再贴切不过了。

对此克洛泽的回应是:“你自以为很幽默吗,伯妮斯。顺带说一句,你真丑。”

照理说我们最好分成小组行动,这样才能保护自己不被那些鼠民、酒鬼和人贩子欺负,否则酒鬼会抢走我们的陶瓷桶,喝光里面的葡萄酒,人贩子会把我们卖给雏妓市场。但实际上三俩结伴更好,可以把各自负责的区域尽快搜索一遍。

这天一开始我和伯妮斯结伴而行,但在路上我们起了争执。我们经常吵架,并且把吵架当成友情的证据,因为无论吵得多凶,最后总能重归于好。我和她之间系着一根纽带:不像骨头那样硬,更像脆滑的软骨。很可能是因为我们在园丁孩子堆里都没有安全感;我们都害怕遭人排挤,孤单无依。

这次吵架的导火索是我们在垃圾堆里找到的一只绣有海星图案的串珠零钱包。我们总盼望能碰上这类收获,眼睛也在四处搜寻。废市的居民什么都扔,在亚当们和夏娃们看来,这是他们注意力短浅、缺乏道德心的证明。

“是我先看见的。”我说。

“上回也说你先看见的。”她说。

“那又怎样?这回还是我第一个看见!”

“你妈是荡妇。”伯妮斯说。这不公平,因为我也这么觉得,她明明知道。

“你妈是蔬菜!”在园丁之间“蔬菜”不该是句骂人话,但它确实是。“维娜是蔬菜!”我又补上一句。

“你嘴巴喷肉臭!”她拿走钱包,显然准备独吞。

“随便你!”我说。然后我转身走开了。我四处闲逛,但我没有东张西望,伯妮斯也没有追上来。

这次冲突发生在被称为“苹果角”的店铺街上。“苹果角”是我们所属废市的官方名称,尽管我们私下管它叫排水孔,因为进来的人都会消失无踪。园丁的孩子逮到机会就去店铺街,也就看看而已。

商店街和我们的废市这一带其他事物一样,曾经是格调高雅的地方。如今坏掉的喷泉里填满了空啤酒罐,室内植物园里扔满咝咝果汁罐头、烟屁股、细菌滋生的安全套(这是努埃拉说的)。这里还有一个全景旋影亭,过去只要你塞钱进去,就会投射出太阳、月亮、珍稀动物,还有你自己的影像,但现在日久荒废,徒睁着空洞的双眼。我们偶尔走进去,拉开星光闪耀的破布帘,浏览鼠民留在墙上的涂鸦。莫尼卡混球。这样对达夫更好。你是《《《GA1E7》》》?给你免费,baBc8s!布莱德你死定了!这些鼠民天不怕地不怕,他们什么都敢写,不在乎被人看到。

排水孔的耗子们经常躲在全景旋影亭里抽麻药——里面一股麻药的气味——他们还会躲在里面做爱,从他们留下的保险套和连裤袜可以判断出来。按说园丁的孩子和这两件事无缘——有迷幻作用的蘑菇只能用于宗教目的,性交则只能在交换过绿色树叶、跳过篝火的伴侣间进行——不过大男孩们号称自己照做不误。

那些没有封板条的店铺就是所谓的二十元小店,都叫婷塞、狂野风情、邦格之类的名字。它们出售皮帽子、在身上作画的蜡笔,印着龙、骸骨图案和刁钻口号的T恤。他们也卖能量饼干、让你的舌头在夜晚发光的口香糖、红唇形状的烟灰缸,上面写着“让我为你吹箫吧”之类的词句,还有“印上你的肌肤”蚀刻纹身——在夏娃们看来,它们会烧透你的皮肤直印到血管里头。在这里你还可以找到低价出售的奢侈品,据谢基透露它们都是从太阳广场的名品店里偷出来的赃物。

尽是些俗丽的垃圾,这是夏娃们的评语。如果你想出售自己的灵魂,至少得卖个高价吧!我和伯妮斯才不理会这一套呢。我们对自己的灵魂没兴趣,宁可眼巴巴地盯着橱窗看,被欲望烧得头晕目眩。我们之间的对话常常是这样的:你想要哪个?LED光束魔杖?那可是个宝贝!血与玫瑰游戏带?讨厌,那是男孩子的玩意儿!真女人坚实胸垫,另送弹力乳头?瑞恩,你坏死了!

***

伯妮斯走了以后,我不知该干什么好,心想不如干脆回去算了,毕竟一个人走路不太安全。这时我看到了阿曼达。她站在店铺街的另一头,和一群得克-墨西哥鼠民帮的女孩子在一起。我认得那群女孩,但以前从没在她们当中见过阿曼达。

那群女孩的打扮十分典型:迷你裙、闪亮的上衣,脖子上系着棉花糖状的毛皮围脖,戴银色手套,头上别着塑料蝴蝶。她们每个人都有“海耳糖果”、艳光四射的手机和水母项链,都在使劲儿搔首弄姿。“海耳糖果”里播放着同一个调子的音乐,她们跟随旋律起舞,扭动屁股,耸出胸脯。这些女孩看上去像是把整个商店都搬到身上了,而且从娘胎里蹦出来时就带着它们。实在太有范儿了。我呆呆地站着,心里酸溜溜的。

阿曼达也在跳舞,但她的舞姿比其他人好看多了。过了一会儿她停下来,站到一边掏出紫色的手机写短信。然后她把目光锁定在我身上,绽开笑容,挥舞银色的手指,意思是:过来。

我环顾四周,确定没人在看我,然后穿过店铺街向她走去。

15

“想瞅瞅我的水母手链吗?”这是我走过去时她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我在她看来应该很悲惨,一副孤儿的打扮,瘦骨嶙峋的手指。她举起手腕,几只小巧的水母翕合着,像水中游动的花。它们看上去妙极了。

“你从哪里搞来的?”我问。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偷来的。”阿曼达说。鼠民女孩想要什么几乎都用这个法子取得。

“它们靠什么存活?”

她指指手链银色的环扣:“这是造氧机,它能泵出氧气。一周喂食两次。”

“要是你忘了呢?”

“水母吃水母。”阿曼达说。她露出一丝浅笑。“有些小孩故意不加食物,于是里面会爆发一场迷你战争,最后只剩下一只水母。很快它也死了。”

“真可怕。”我说。

阿曼达脸上的笑容纹丝不动。“是啊。这就是他们想要的结果。”

“它们真的很漂亮。”我努力使自己的话不带感情色彩。我想讨好她,但我弄不清可怕对她来说是褒义还是贬义。

“给你。”阿曼达说。她伸出手腕:“我可以再偷一个。”

我想要那条手链,想得要命,但我不知道上哪去买饲料。再说不管我藏得多好,手链还是会被发现的,那我就麻烦大了。“我不能要。”我说,往后退了一步。

“你和他们是一伙的吧,嗯?”她没有嘲弄我的意思,似乎只是单纯的好奇。“那些神棍,装神弄鬼的家伙。他们说这附近有很多。”

“不,”我说,“我不是。”我的谎话不太高明。虽然排水孔的人多数衣衫褴褛,但只有园丁是故意露穷。

阿曼达歪了歪头。“有意思,”她说,“你看起来很像他们。”

“我只是和他们住在一起,”我说,“差不多就跟走亲访友一样。我和他们一点也不像。”

“你当然不像他们咯。”阿曼达笑着说。她轻轻拍了下我的胳膊,“过来,我给你看样东西。”

她带我走到一条通往“鳞尾”后门的小巷。虽然园丁禁止我们过来,但这里能收集到大量醋酒,只要你比那些酒鬼起得早,因此我们照来不误。

这条小巷危机四伏。夏娃们老说“鳞尾”夜总会是肮脏的“鸡窝”。我们绝对不能、永远不能踏足此处,尤其是女孩们。据说,这里的门上挂有“成人娱乐”字样的霓虹灯招牌,到了晚上有两个穿黑西装的大块头把守大门,夜里也戴着太阳眼镜。有个年纪大点的女孩声称这些男人对她说过:“一年后带上你甜美的小屁股上这儿来吧。”但伯妮斯只当她在吹牛。

“汇鳞”所有入口的两边都贴着图片——发光的全息图片。上面都是除了头发之外全身盖满绿色闪光鳞片的漂亮女人,像蜥蜴一样。其中一个以单脚支撑身体,另一只脚则倒勾住脖子。我觉得那样一定很痛,但是图片上的女孩脸上洋溢着微笑。

这些鳞片是自己长出来还是贴上去的?我和伯妮斯为此争执不下。我认为是贴上去的,伯妮斯认为它们是长出来的,因为这些女孩都动过手术,类似隆胸一类的手术。我叫伯妮斯别犯傻了,谁会去动这种手术啊。但内心深处我隐约觉得伯妮斯是对的。

某天,我们看见一个穿黑西装的男人在街上追捕一个“汇鳞”小姐,就在光天化日之下。身上发亮的绿鳞让她一闪一闪的;她早已蹬掉了高跟鞋,光着脚丫狂奔,在人群中穿梭躲闪。突然她踩到一小块碎玻璃跌倒了,黑衣人追上来,一把将女孩抱起来带回“汇鳞”。女孩绿蛇皮般的双臂耷拉着。她的脚底在淌血。每当我想起这件事,心底就蹿起一股凉意,这种感觉就像看着别人切掉自己的手指。

沿着巷道走到尽头,在“汇鳞”边上有一小块堆放垃圾桶的空地,分别回收“碳合物”和“非碳合物”垃圾。空地旁边竖了一道栅栏,栅栏彼端是一栋大楼烧毁后的废墟,如今这里只剩一片硬土,散落着几块水泥,数片烧焦的木头,碎玻璃。杂草丛生。

有时候鼠民们会在附近一带转悠,趁我们把葡萄酒瓶倒空的当口突然冲出来吓唬我们。他们一边嚷着“神棍,神棍,臭死人”,一边抢走我们的酒桶跑掉,要不就把酒一股脑儿泼到我们身上。有一回伯妮斯遭殃了,好几天都浑身散发着酒臭味。

上户外教学课时,泽伯偶尔会带我们去空地:他说这里比废市的其他任何地方都更接近草原。只要泽伯和我们在一起,鼠民就不会来捣乱。泽伯像我们的私人老虎:对你俯首贴耳,对敌人兽性毕露。

有一回,我们发现一具女性的尸体。她的头发和衣服都没了,只剩几块绿色鳞片还连在身上。贴上去的,我脑中冒出一个念头。或者别的什么。反正不是长出来的。我是对的。

“她是在晒日光浴吧。”一个大男孩说,其他人窃笑不止。

“别碰她,”泽伯说,“对死者应该抱有敬意!今天我们去屋顶花园上课。”等我们下一堂户外课再来的时候,她已经不见了。

“我敢打赌她变成碳化物了。”“碳化物”是指所有含碳的垃圾——屠宰场的肉碎、老菜皮、餐厅泔水,甚至塑料瓶。把含碳物扔进锅炉里,变成油和水出来,附带随便什么金属。尽管用这种方式处理人类尸体是违法的,但孩子们经常拿它来说笑。油啊,水啊,衬衫扣。油啊,水啊,金笔尖。

“油啊,水啊,绿鳞片。”我悄声对伯妮斯说。

***

一眼望去废墟上空无一人。没有酒鬼,没有鼠民,没有裸体女尸。阿曼达带我走进更深的角落,那里有一块平整的水泥板,旁边靠着一瓶挤压式糖浆。

“瞧这个。”她用糖浆在平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一大堆蚂蚁爬在上面吸食,所以每个字母上都镶上了一道蠕动的黑蚂蚁。这就是我第一次知道阿曼达名字的经过——我看着蚂蚁写出她的名字。阿曼达·佩尼。

“是不是很酷?”她说,“要我写你的名字吗?”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说。

“要的就是干净利落,”阿曼达说,“你写下东西,然后它们吃掉你写的东西。你出现了,又消失了。这样没人可以找到你。”

为什么我能理解她的话?我不知道,但我就是能理解。“你住在哪里?”我问。

“就在附近。”阿曼达随口作答。这意味着她没有固定居所:轻则擅闯屋宅,或者更糟。“我过去住得克萨斯,”她补充了一句。

这么说她是个难民。每次飓风和洪灾过后这里就会多出一堆得克萨斯难民。他们大多都是非法移民。现在我可以明白她为何对消失抱有如此浓厚的兴趣。

“你可以跟我一起住。”我说。我没经过深思熟虑就脱口而出。

就在这当儿,伯妮斯使劲从篱笆缝里挤进来。她心软了,折回来找我。只是我现在已经不需要她了。

“瑞恩!你在干什么?”伯妮斯尖叫道。她用力踏着大步跨过废墟朝我走来。而我脑袋里浮现出来的想法竟然是她的脚好大,她的身体太扁平,她的鼻子也太小。她的脖子应该更细长一些。更像阿曼达一些。

“你的朋友来了,我猜。”阿曼达笑着说。我很想对她说,她才不是我朋友,但我没有足够的勇气背叛得如此露骨。

伯妮斯步步逼近,脸涨得通红。每当她生气的时候,她的脸就是这样红。“过来,瑞恩,你不该跟她说话。”她瞄了一眼阿曼达的水母手链,看得出来她和我一样渴望它。“你是恶魔,”她对阿曼达说。“鼠民!”她勾住我的胳膊。

“她叫阿曼达,”我说,“她会搬来和我一起住。”

我可以感觉到伯妮斯快接近爆发的边缘,于是我用石头般冰冷的目光盯住她,暗示我不准备放弃。如果她把我逼急了,就得做好在陌生人面前丢脸的心理准备。因此,她只默默丢给我一个别有用心的眼神。“好吧,”她说,“她可以帮忙拎酒桶。”

“阿曼达知道怎么偷东西。”艰难地走回福利诊所的路上,我对伯妮斯说。我这么说的目的是求和,结果她只是哼了两声。

16

我知道我不能像收留迷路小猫那样把阿曼达领回家:卢瑟恩肯定会叫我送回去。因为阿曼达是鼠民,卢瑟恩痛恨鼠民。在她看来,他们是腐败堕落的小孩,个个都是小偷和骗子。孩子一旦堕落了就像野狗一样,永远不会学乖或得到信任。她就连在园丁的住所之间走动都不敢,因为只要走到街上,那些鼠民们就会一拥而上,哄抢一阵又鸟雀四散。她永远学不会捡起一块石头砸过去,冲他们大吼。这和她早年的生活有关。她是温室的花朵:泽伯是这样称呼她的。过去我以为这是一种赞美,因为鲜花总是和赞美连在一起。

因此阿曼达一定会被撵回家,除非我先得到亚当第一的许可。他向来希望有更多人加入我们,尤其是孩子——他总是谈论园丁应该如何塑造年轻人的心智。如果他说阿曼达可以和我们住在一起,卢瑟恩就不能反对了。

我们三个人在福利诊所找到了亚当第一,他正帮忙把醋装瓶。我说我捡到了阿曼达——是我“拾穗”时捡来的——她愿意加入我们,她看见了光。她能住在我家吗?

“这是真的吗,我的孩子?”亚当第一问阿曼达。其他园丁停下手边的工作,盯着她的迷你裙和银色手指。

“是的,先生。”阿曼达以尊敬的口吻回答道。

“她会把瑞恩带坏的。”努埃拉说着,朝这边走过来。“瑞恩很容易受人影响,让她和伯妮斯住吧。”

伯妮斯丢给我一个胜利的表情:看吧,谁叫你坏事干多了!“我没意见。”她用平淡的口吻说。

“不行!是我找到她的!”伯妮斯看着我,阿曼达一言不发。

亚当第一在考虑我们三个人的情况。他懂得很多。“或许应该由阿曼达自己来决定,”他说,“她应该见一见相关家庭,这对解决问题很有帮助。这样安排最公平,不是吗?”

“先到我家来。”伯妮斯说。

伯妮斯住在布恩拿维斯塔寓所。园丁并非建筑的实际所有者,因为他们不赞同所有权概念,总之他们用某种方法掌控了这里。房子上面挂着用褪色金字写成的“专为当代单身人士打造的奢华艺术空间”,但我心里明白这里根本谈不上奢华。看看伯妮斯住的公寓:花洒堵塞,厨房的瓷砖碎裂,齿缝绽出,下雨时天花板渗漏,浴室里很滑,到处是霉斑。

我们走进大厅,经过一个担任保安的中年女园丁——她正忙于应付一团糟的编织活,差点没注意到我们进来。我们必须爬上六层楼梯才到伯妮斯家,因为除了照顾老年人和残疾人外,园丁不赞成使用电梯。每一层的楼梯间扔满了各种违禁品:针头、用过的保险套、汤匙、蜡烛头。据园丁们说,废市的小偷、恶棍、皮条客趁夜上这儿来,在楼梯间里搞乱交派对;我们一回都没碰上过,除了有一次撞到克洛泽、谢基和他们的一票兄弟躲在这里偷喝葡萄酒渣滓。

伯妮斯有自己专用的塑料钥匙;她打开门锁放我们进屋。整个房间发出一股怪味,像一堆脏衣服扔在滴漏的水槽里,或者说像其他孩子堵塞的鼻窦,又像尿布。还有另一种味道掺杂其中——一种浓郁、丰饶、辛辣、带点泥土味的气息。或许是地下蘑菇植床的气味从散热孔里传了上来。

然而并非如此。这股怪味——所有这些气味——似乎都是从伯妮斯的母亲身上散发出来的。此刻维娜陷进羊绒面的破旧沙发里,死死地盯着墙壁。她和平常一样穿着松松垮垮的连身裙,膝上盖了条旧的黄色儿童毛毯;浅色的头发无精打采地垂落在圆润柔软、略带苍白的脸颊两边,随意摆放的两手弯曲着,手指像折断了似的。脏碟子胡乱摊放在面前的地上。维娜从不下厨:伯妮斯的爸爸给什么她就吃什么。如果不给她就不吃。她从不收拾。她本来话就很少,现在干脆一言不发。当我们从她身边经过时,她的眼睛眨巴了几下,也许是看见我们了。

“她怎么会变成这样?”阿曼达悄声问我。

“她正在‘灵息’[31]。”我也悄声回答她。

“是吗?”阿曼达悄声说,“我看她是大麻抽太多恍神了吧。”

在我母亲看来,伯妮斯的妈妈是“抑郁”了。但正如伯妮斯常对我说的,我妈妈不是一个真正的园丁,因为一个真正的园丁不会使用抑郁这种词。园丁们相信,维娜目前所处的状态表明她已进入“灵息”——静休,撤回到内心深处以求获得“灵视”,储备力量,静待花苞再度绽放。无所事事不过是表面现象。有些园丁的灵息期相当长。

“这是我家,”伯妮斯说。

“那我睡哪里?”阿曼达问。

当我们四下打量伯妮斯的房间时,“门把球”伯特回来了。“我的小姑娘在哪儿呢?”他大喊。

“别理他,”伯妮斯说,“快把门关上!”我们听见他在主屋里转悠了一会儿,然后他进到伯妮斯的房间里,一把将她抱起,站在原地两手托住她的胳肢窝。“我的小姑娘在哪儿呢?”他又问了一遍。我心里一阵哆嗦。我之前也见过他做这个动作,不光对伯妮斯,他就是喜欢女孩子的胳肢窝。“重新安置蛞蝓和蜗牛”是我们的工作之一,每到这个时候,他会把你逼到豌豆丛后面,假装要帮忙,再伺机伸出他的手。他由此得到“门把球”的绰号,名副其实的鸟人[32]。

伯妮斯沉下脸想挣脱开来。“我不是你的小姑娘。”她说。这些话可以理解为:我不小了,或者我不是你的,甚至是我不是小姑娘。但伯特只当她在说笑。

“把我放下来。”伯妮斯大吼。我为她感到难过,同时又感到庆幸——无论我对泽伯抱有怎样的情感,肯定不是尴尬。

“我现在想去看看你家。”阿曼达说。于是我们走下楼梯,把涨红了脸的伯妮斯留在身后,从没看过她气成这样。我感到难过,但不至于难过到让我放弃阿曼达。

***

卢瑟恩对阿曼达加入我们的家庭并不感到高兴,但我对她说这是亚当第一的命令;她还能怎么办?“她得睡在你房里。”她不悦地说。

“她不会介意的,”我说,“你介意吗,阿曼达?”

“当然不会。”阿曼达说。她有本事戴上礼貌的面具,好像她才是那个给予你恩惠的人。这让卢瑟恩很不爽。

“她还得扔掉那些亮闪闪的衣服。”卢瑟恩说。

“可是衣服还没穿坏呢,”我颇为天真地抗议道。“我们不可以把它们扔掉!这样做是浪费!”

“但我们可以把它们卖掉,”卢瑟恩态度坚决,“卖得的钱理应归我们。”

“这笔钱应该给阿曼达,”我说,“衣服是她的。”

“我无所谓,”阿曼达的语气柔中带刚,“反正没花我一分钱。”说完我们走进我的隔间,坐到床上,捂着脸放声大笑。

晚上泽伯回来了。一开始他没有发表任何言论。我们同桌就餐,泽伯一面大嚼黄豆小食和绿豆煲,一面打量阿曼达,她优雅的脖子,以优美的姿势夹取菜肴的银色手指。她还没有脱下手套。“你是个狡猾的小阴谋家,是吧?”他的口气是友好的,就跟玩多米诺骨牌时叫我“好姑娘”一样。

卢瑟恩正给泽伯添菜,她的动作僵住了。大个儿的汤勺朝天竖着,看起来有点像金属探测仪。阿曼达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眼睛睁得老大。“我不懂您的意思,先生。”

泽伯哈哈大笑。“你真鬼。”他说。

17

和阿曼达住在一起就像多了一个姐妹,甚至比那还好。如今她换上了园丁的装束,看上去和我们没两样;没过多久,她闻起来也和我们一样了。

头一个星期我领着她四处参观。我带她逛了醋房,缝纫房,去过“奔向你的圣光脚踏车”健身房。老麦是健身房的负责人;我们叫他“肌肉麦”,因为他身上只剩一块肌肉。阿曼达居然和他交上了朋友。她逢人便虚心求教,和所有部门的负责人都攀上了交情。

“门把球”伯特向她解释如何重新安置花园里的蜗牛和蛞蝓,怎样把它们转移到车道旁的栏杆上。按照计划,它们会顺着栏杆爬下去,然后找到新家。虽然我心里知道它们的结局是被压得粉碎。“扳手”胜郎的主要任务是修理渗漏和照顾供水系统,阿曼达从他那里了解到水泵的工作原理。

“浓雾”费洛很少和她说话;大部分时候他只是冲她微笑。上了年纪的园丁相信他已超越语言,上达天庭与圣灵同游,但在阿曼达看来,他只是在虚度光阴罢了。“螺丝钉”斯图尔特平时的工作是用回收木材制作家具。他不爱搭理人,但他也喜欢阿曼达。他常说:“这姑娘对木材有一套。”

尽管阿曼达不喜欢缝纫,但她装出一副兴致盎然的样子,因此瑟尔雅对她褒奖有加。瑞贝卡叫她甜心,夸她懂得品鉴美食。当阿曼达的歌声汇入暮春唱诗班的大合唱时,努埃拉满意得发出轻叹。就连“干女巫”托比也不例外,只要见到阿曼达的身影,她的脸色就会明亮起来。托比是最难啃的骨头,但阿曼达突然迷上了蘑菇,她还帮老皮拉在蜂蜜标签上盖上蜜蜂图案,那让托比很高兴,虽然她尽力不表现出来。

“你干吗到处巴结人?”我感到不解。

“这样你才能挖出东西来。”阿曼达说。

我们向彼此互诉衷肠。我告诉她我父亲的事,过去在荷尔史威瑟大院的家,以及妈妈和泽伯私奔的经过。

“我打赌她为他准备了不少性感小内裤。”阿曼达说。我们躲在隔间里窃窃私语,时间是晚上,卢瑟恩和泽伯就在隔壁,因此很难忽视他们翻云覆雨时弄出的声响。阿曼达来之前,我觉得那些声音很丢脸。但如今因为阿曼达觉得好玩,我也发现了这档事的好笑之处,

阿曼达跟我谈起得克萨斯洪灾的事——她父母失去了自己的“快乐杯”咖啡专卖店,房子又卖不出去,因为根本没人要买。丢了工作,身无分文,最终流落到得-墨人聚集的难民营,以破旧的活动房车为家。后来一场飓风毁了他们的活动房车,父亲被一片飞来的金属砸死了。许多人淹死了,她和母亲抓住一棵树挺了过来,后来几个男人把她们救上小船。阿曼达说,他们是贼,正在寻找可以下手的猎物。但这些人提出一个条件,只要答应交易就可以把她们送到岸上的避难所。

“什么交易?”我问她。

“就是交易呗。”阿曼达说。

所谓的避难所原先是一座足球场,里面到处架着帐篷。阿曼达说,在那儿什么样的交易都有,人们为了二十美元样样都肯做。她的母亲病倒了,病因是那里的饮用水。阿曼达不受影响,她通过交易换苏打水喝。这种地方不可能有药,所以她母亲死了。“很多人拉肚子拉到死,”阿曼达说,“你真该闻闻那地方的味道。”

后来阿曼达偷偷溜了出来,因为越来越多的人病倒在地,没有人移走粪便和垃圾,也没人送食物过来。她改名换姓,因为她不想再被别人送回足球场:难民会被赶去荒郊野岭劳作,任人差遣。“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人们这样说的意思是:要得到就必须付出,不管用何种方式。”

“那原来是什么?”我问她,“我是说你原来的名字。”

“巴布·琼斯。穷苦白人的名字,”阿曼达说,“它曾是我的身份。我现在没有身份。我是隐形的。”这是阿曼达身上另一个令我仰慕的地方——她的不可捉摸。

阿曼达随着成千上万的民众向北走。“我试着搭便车,但只成功过一次。车主自称是养鸡农场主,”她说,“他把手伸进我的两腿中间。其实一听到这种人发出那种好笑的呼吸声就可以猜到他们接下去的动作。我用大拇指插他眼睛,然后拔腿就跑。”她说话的方式让人不禁以为用大拇指插人眼睛在“凶域”是司空见惯的事情。我很想学,又觉得自己没那个胆子。

“后来我不得不翻过‘围墙’。”她说。

“什么围墙?”

“你不看新闻吗?他们造了一堵围墙,把得克萨斯难民挡在门外,因为光靠栅栏不够。那里有手持喷枪的男人——这是公司警控制的围墙,但他们没办法巡逻每一寸土地——得克-墨西哥小孩对每条地道都了如指掌,是他们帮我翻过来的。”

“你有可能被枪打中,”我说,“之后呢?”

“然后我就一路走到这里来。找吃的和用的。花了我不少时间。”

易位而处,我只会一屁股坐进水坑里,哭死拉倒。但阿曼达说,如果你真的渴望一样东西,你总会想出办法得到它。她说泄气只会浪费时间。

我担心其他孩子和阿曼达合不来:毕竟,她过去是鼠民——我们的敌人之一。伯妮斯摆明了不喜欢她,但没敢说出来,因为她和其他人一样对阿曼达心怀敬畏。首先,园丁的孩子里没人会跳舞,唯独阿曼达舞步曼妙——仿佛她的屁股能移位一样。卢瑟恩和泽伯不在家的时候,她会教我跳舞。我们用她的紫色手机下载音乐(她把手机藏在席子底下),手机卡用完了她再去偷。她还有几件堪称废市居民招牌的闪光衣服藏在别处。一旦决定出去偷东西,她就穿上这些衣服直奔店铺街。

我能看得出来,克洛泽和其他大男孩都为她倾倒。阿曼达确实漂亮,褐色的皮肤,修长的脖子,大眼睛。但长得漂亮不足以阻止男孩们叫你“含香蕉”或者“小肉穴”;他们有一打羞辱女生的字眼。

但他们从不把这些词用在阿曼达身上:她赢得了他们的尊重。她随身携带一块碎玻璃,玻璃的一头用封箱带裹好以便拿在手里。阿曼达说,这块玻璃不止一次救了她的命。她为我们示范如何撞击男人的胯部,或者怎样绊倒男人然后用力踢他的下巴,拗断他的脖子。类似的花招还有很多,她说——在万不得已的时候可以派上用场。

然而,在所有仪式节庆或者暮春唱诗班练习的日子里,没有人比阿曼达更虔诚。你还以为她用牛奶洗净了呢[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