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水之年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3章 创世之日

创世之日

纪元五年

关于创世以及动物的命名。宣讲人:亚当第一

亲爱的朋友们,亲爱的生物同胞们,亲爱的哺乳类同胞们:

五年前的创世之日,我们的“伊甸之崖”屋顶花园还是一片酷热的荒原,四野困堵,尽是腐败的城市贫民窟和恶人聚集的巢穴;可是如今它已绽如玫瑰。

上帝决意用绿色覆盖这片贫瘠的屋顶,把我们从败坏和不育中拯救出来,并且以未受污染的食物喂养我们。在这创造和救赎的大功里,我们的绩业是渺小的。有些人会将我们的努力视为徒劳,然而,若所有人都能仿效我们,在这颗挚爱的星球上将会铸就怎样的巨变!虽然前方依旧艰难重重,我的朋友们:不要害怕,无所畏惧地前进吧。

我很高兴大家都没忘记戴遮阳帽。

现在我们来讨论一年一度的创世日事功。

神用人类的话语[5]以老年人都能理解的方式传道授业。不谈银河,也不谈基因,因为这些词语会令他们多么困惑不解!不过,难道我们就该因此把六日创世的故事当作科学事实,而把亲眼所见当成胡扯?无论是狭隘的字面理解还是唯物主义解释都无法攥住神的本质,也无法用人类的尺度测度上帝。因为他的日子是亘古,人类的一千年只抵他一晚。和其他宗教不同,我们绝不会为某种更高的目的向孩子传授伪造的地质学。

让我们回顾《圣经》的第一句:地是空虚混沌,上帝说,要有光,就有了光[6]。科学把这一刻命名为“大爆炸”,仿佛它是一次性高潮。然而这两种解释都抓住了共同的本质:黑暗;然后突然间,有了光。当然,创造还在继续,难道在接下来的每分每秒中那些星辰不是一个接一个地成形吗?上帝的时日不是线性的,我的朋友们,它们是共时的,第一天发生在第三天,第四天发生在第六天。我们被告知:“你发出你的灵,它们便受造。你使地面更换为新。[7]”

我们还被告知,神在创世第五日的事工是造水,水滋生了生命,第六日,干燥的大陆上遍布动物、植物和野兽。神赐福它们,并吩咐它们要生养众多。最后,亚当——也就是人类——被创造出来。根据科学的理论,地球上的各个物种确实也以同样的次序出现。或者说差不多一样。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上帝把动物带到亚当面前,“看他叫什么”[8]。难道上帝不是在亚当选择之前就知道这些动物的名字了吗?答案只有一个,上帝赋予了亚当自由意志,因此亚当有可能做出上帝自身都无法预见的事。下次若你被肉食和物质财富诱惑的时候好好想想这个道理吧!就连上帝也不能每次都预见到你的所作所为!

毋庸置疑,是神亲自将那些动物召集起来。问题是他究竟用了哪种语言?不是希伯来语,我的朋友。也不是拉丁语,希腊语,英语,法语,意大利语,西班牙语,阿拉伯语,或者中文。都不是:他用的是每种动物自己的语言。对驯鹿他说驯鹿语,对蜘蛛说蜘蛛语;对大象他说大象语,对跳蚤他说跳蚤语,对蜈蚣说蜈蚣语,对蚂蚁,说蚂蚁语。一定是这样。

对于亚当自己来说,动物们的名字是他最先说出的词语——人类语言的肇端。在这宇宙性的一刻,亚当宣告了自己人类的灵魂。赋予名姓——我们希望——就是赐予祝福;拉近他者与自我的距离。让我们想象亚当如何带着疼爱和喜悦报出这些动物的名,仿佛在说,你来了,我最亲爱的!欢迎你!因此亚当对动物发出的一个动作充满了友爱和兄弟情谊。在他堕落之前,亚当还不吃肉。动物们知道这一点,所以没有逃开。于是在这逝去不复返的一天里地球上所有的生命和平地齐聚一堂,被人类拥入怀中。

亲爱的哺乳类同胞,亲爱的人类同胞,想想我们无意间失落了多少!破坏了多少!还有多少需要修缮——在我们心中!

命名的时刻还没有结束,我的朋友们。在他眼中,我们依然活在第六天。当你进入冥想的时候,想象自己因得到他的庇佑而纵情舞蹈。向那些充满信任和温柔的眼睛伸出双手吧——此时此刻这份信任尚未被血仇、暴食、尊严和蔑视所破坏。

念出它们的名字。

现在让我们齐声歌唱。

当亚当第一次

当亚当呼出第一口气,

在那黄金庭园里。

他与鸟兽和平相处

他和上帝知面知心。

人类之魂在言语中递送,

为每个宝贵的造物命名;

万物来朝神,亲爱如兄弟,

毫无恐惧阴影。

嬉闹同庆,畅游天地——

每个动作都是一声高呼,

颂赞神创造的伟力,

起初它们充盈寰宇。

在我们的时日里,

创造强大的种子萎缩凋零——

皆因人类破坏了兄弟情谊,

连同造下的欲念、贪婪和杀孽。

喔,亲爱的兄弟,饱受欺凌的生灵,

我们该如何与你在爱中再度相系?

让我们将你的名字铭刻入心,

再一次以挚友呼你之名。

——选自《上帝园丁口传赞美诗集》

3

托比。罗汉松日

纪元二十五年

破晓之时。时至破晓。托比翻来覆去地摆弄这个词:破,破坏,打破。到底什么被黎明打破了?是夜晚?是像鸡蛋黄一样被地平线切成两半、放出金光的太阳?

她端起自己的双筒望远镜。树林看上去一如既往的无辜;但她有种被谁窥伺着的感觉——仿佛连那些最沉寂的石头或残株都能察觉到她的存在,对她不怀好意。

这就是与世隔绝的后果。她在上帝园丁的守夜会和静修会上受过训练,知道如何应付它们。悬浮的橘色三角,说话的蟋蟀,扭动的蔬菜块茎,叶丛里的眼睛。尽管如此,她如何知道这些只是幻觉呢?

这会儿太阳已经升至头顶——缩得更小了,也更热了。托比从屋顶下来,把自己套进粉色连身衣里,喷上“超级D”[9]杀虫剂,拨正她的粉色宽檐太阳帽。等这些准备工作做好,她才打开前门的锁,走到外面照料菜园。过去她们在这里专为女客种植有机蔬菜——各种装饰配菜、异国风情的转基因蔬菜和草本茶,在美容中心附设的咖啡馆里供应。菜园上方拉起了防雀鸟的绳网,地上也围了一圈铁丝网,拦住可能会从公园游荡过来的绿毛兔、小山猫和浣鼬。洪水暴发之前它们的数量不多,现在却以惊人的速度成倍繁衍。

她全指望这个菜园了:储藏室里的库存日益减少。多年来为了应对眼前这种紧急状况,她自认为存储了足够的食物,现在看来显然低估了需求。如今黄豆小食和黄豆正餐已经见底了。所幸菜园里的东西表现还不错:鹰嘴豆开始结荚,豆蕉开花了,繁莓灌木上结出了大小形状各异的棕色瘤状果粒。她采了几把菠菜,把菜叶上色彩斑斓的绿甲虫掸到地上,一脚踩扁。之后又感到懊悔,用手指为它们压出坟墓,念了几句祈求灵魂解脱和宽恕的灵言。即便旁边没人在看着她,习惯一旦生根便很难打破。

她移开了几只蛞蝓和蜗牛,拔了几株野草,马齿苋留到日后蒸着吃。娇嫩的萝卜叶上趴着两只宝蓝色的葛蛾幼虫。虽然葛蛾是为了控制侵害性野葛而制造出来的转基因合成生物,但它们似乎更偏爱菜园里的蔬菜。基因合成研究刚起步的头些年里涌现出不少玩笑似的发明,这是其中一个。设计者把葛蛾的头部做成一张大眼睛、笑容夸张的娃娃脸,结果要杀死它们变得特别困难。她把它们从萝卜叶上拉下来,这些毛毛虫隐藏在天使面具底下翕动下颚狼吞虎咽。她掀起铁丝网的一角把它们扔出去。毫无疑问它们还会再回来的。

回去的路上,她看到一截狗尾巴横在路边——看上去像爱尔兰赛特犬——长毛上纠缠着细碎的芒刺和小树枝。八成是秃鹫扔下来的:它们老爱吃完乱扔。她试着不去回想洪水暴发后第一个星期内它们扔下的东西。最可怕的就数手指头了。

她自己的手指日渐粗厚——又黑又硬,像老树根。她在土里刨弄的次数太多了。

4

托比。圣巴谢尔·艾劳斯[10]之日

纪元二十五年

一大清早,她赶在日头变毒之前起来洗澡。她在屋顶上摆了许多锅碗瓢盆,用来收集午后风暴的雨水:美容中心有专用水井,但自打太阳能系统坏了以后水泵就报废了。她也在屋顶上洗衣服,把洗好的衣服铺在长凳上晾干。她把脏水用来冲洗马桶。

她往自己身上打肥皂——肥皂还剩下不少,一律都是粉色的——再用海绵擦掉。我的身体在萎缩,她心想。我在皱缩起来,我变得越来越干瘪。很快我就要缩成一根肉刺了。虽然她的身材向来保持得很苗条。那些女士过去常说:噢,特碧艾沙,要是我能有你那样的身材该多好啊!

她擦干身体,滑进一件粉色工作服里。名牌上写着“曼洛蒂”。既然现在没人会看这些标签也就没必要表明自己是谁,于是她开始穿别人的工作服:阿尼塔,奎塔娜,瑞恩,卡美尔,莘瑟芬妮,这些姑娘都曾是如此乐天活泼。除了瑞恩:瑞恩总是一副忧郁的样子。不过瑞恩先离开了。

后来当麻烦上门的时候,所有人都离开了。她们回到家里,回到亲人身边,相信爱能拯救自己。托比对她们说:“你们先走,我来锁门。”她锁好门,把自己关在里面。

托比开始搓洗她那头黑色的长发,再把湿发盘成圆髻。她真的非剪了不可。头发又厚又热,闻起来还有股羊膻味。

等头发晾干的当儿,她听见一阵奇怪的声音。她小心翼翼地走到屋顶的栏杆边上,只见三只大型器官猪正绕着游泳池东闻西嗅——两只母的,一只公的。晨光照在它们粉中带灰的滚圆身体上,像摔跤选手那样油光发亮。它们的体型过大过胖,显得很不正常。她见过类似的猪,在草地上,但从未这样靠近过。它们肯定是从某个实验农场里逃出来的。

它们聚集在泳池的浅水区边上,死死盯着池水,鼻翼翕动,仿佛在思考什么。也许它们是在嗅那只漂在盖满浮渣的池水上的死浣鼬。它们会试着把这东西捞起来吗?它们对着同伴轻轻呼哧几声,随后便退开了:兴许连它们都受不了这东西的臭味。它们最后抽了下鼻子,迅速消失在大楼转角背后。

托比沿着栏杆移动,追踪它们的行迹。它们找到了菜园的围栏,正朝里面张望。其中一只开始刨地,眼看就要钻进来了。

“滚出去!”托比朝它们大吼。它们朝她瞪了一眼,毫不理会。

托比在避免滑倒的前提下以最快的速度奔下楼梯。傻瓜!她应该随时把来复枪备在身旁的。她一把抓过床边的抢,三步并作两步奔回屋顶。当她把枪口瞄准其中一只时——那是只公猪,因为它侧着身子,更容易瞄准——她有点迟疑了。它们也是上帝的造物。亚当第一说过,若无正当理由不可杀死动物。

“我可是在警告你们!”托比大声呼喊。奇妙的是它们似乎听懂了。它们一定见过武器——大概是喷枪或晕眩枪之类的。它们警惕地尖叫了几声,转身跑开了。

直到它们跑过四分之一的草地,托比才想到它们还会再回来的。它们会趁夜挖掘,顷刻之间就把她的菜园连根拔起,夷为平地,长久以来供给充足的日子就要结束了。她必须开枪打死它们,这是自卫行为。她连发一梭子弹,没有命中,继续发射。公猪倒下了。那两头母猪步履不停,直到森林边缘才转身回望,随后融入叶丛中消失了。

托比的手还在兀自发抖。你刚刚消灭了一个生命,她对自己说。你不但行事冲动,而且被愤怒左右。你应该感到愧疚。即便如此,她还是忍不住想拿刀子出去割一块猪腿肉。虽然加入园丁的时候她发过食素的誓言,但是未来能吃上火腿三明治的诱惑此刻是如此强烈。然而她到底顶住了诱惑:动物蛋白应该是最后的底牌。

她喃喃念诵着园丁致歉的标准祷词。虽然她没怎么觉得抱歉。或者说所抱的歉意还不够。

她该做些射击练习了。刚才对那只公猪开枪时,第一发打偏了,后来又让母猪逃走——真够笨手笨脚的。

最近几个星期她对来复枪的态度有点漫不经心。现在她发誓以后无论走到哪里都要寸步不离地带着它——就算上屋顶洗澡,甚至去厕所。甚至去菜园——尤其是去菜园。器官猪智商很高,它们会记住她,它们不会原谅她。她出去前要不要锁门?万一她有急事要跑回来怎么办?但如果不锁门,说不定会有人或什么东西趁她在菜园里干活的时候溜进来,躲在屋里等她。

她必须样样考虑周全。小园丁们曾经唱过,亚拉腊[11]四面围墙,屹立不倒固若金汤。园丁素来对此类富有教益的民谣情有独钟。

5

首轮疫病爆发后没过几天,托比动身去找来复枪。前一天晚上,女孩们从安诺优逃走了,留下一堆粉色工作服。

这不是一场普通的流行病:否则的话,死个万把人之后就该收住势头,这时只要祭出生化工具和漂白剂就可以将病毒彻底消灭。这是园丁们曾一再警告过的“无水的洪水”。它应验了所有的预言:仿佛乘着翅膀穿越空气而来,如火海般在城市间蔓延,携带病原体的暴众不断扩散,随之扩散的还有恐怖和屠杀。到处都停电了,新闻断断续续:维护系统的人死了,系统也随之崩溃。看起来确实像一次全面毁灭,因此她需要一把来复枪。就在一星期前拥有来复枪还是非法的,如果被抓到可是死罪。但现在这种法律已经无关紧要了。

这趟旅程危机四伏。所有公共交通都停止运作了,她必须步行前往以前住过的废市,找到那栋曾短暂归她父母所有的寒酸破旧的错层式小楼,然后把来复枪从当初掩埋的地方挖出来,希望不会被人看到。

长途步行倒不是难事:她的身体状态一直保持得不错。危险来自他人。据她从电话里东鳞西爪听到的新闻,各地都在闹暴乱。

黄昏时分,她锁上门离开美容中心,穿过大草坪沿着树林走道朝北门的入口走去。过去客人们常在这条有遮荫的走道上散步:这里不容易被发现。还有几盏荧光灯照亮小径。她没有遇到其他人,倒是有只绿毛兔跳进灌木丛。一只小山猫从她面前经过时转过头,用发出柔光的眼睛凝视着她。

入口的大门虚掩着。她蹑手蹑脚地溜进去,心里隐约期待着有人跳出来盘问。接着她开始横越“遗迹公园”。路上有不少匆忙赶路的人,单身或结伴的,指望离开城市,越过扩张无度的废市,前往郊外寻找避难所。只听见一阵咳嗽声,孩子的哭闹声。她还差点绊倒在某人身上。

当她抵达公园外沿时,天色已经全黑了。她躲在阴影里,沿着公园的边缘从一棵树挪到另一棵。汽车、卡车、太阳能自行车和公交车一窝蜂堵在林荫大道上,司机猛揿喇叭,狂吼乱叫。好几部翻倒的车燃烧起来。商店打劫正进行得如火如荼。到处都看不见公司警。他们肯定是第一批逃跑的人,为保住自己的皮肤投奔大门紧闭的公司要塞,携带着——托比衷心希望——致命的病毒。

某处传来枪声。不知哪户人家的后院被翻过了,托比心想:不止她一个人有枪。

街道前方筑起了路障,车辆挤在一块儿。路障边上有守卫,拿着什么武器?托比只看得到他们在用金属管。狂怒的人群冲着守卫大喊大叫,扔石块,丢砖头:他们要过去,他们要离开城市。这些设路障的家伙想要干什么?还用问吗,一定是想趁火打劫。强奸、抢钱,以及诸如此类毫无意义的事情。

亚当第一过去常说:当无水的洪水涨起时,人们会想尽办法不让自己溺水。他们会抓住任何救命稻草。小心别让自己变成那根稻草,我的朋友。因为一旦被抓住,甚至只是被碰到,你也会随着他们沉下去。

托比转身离开路障——她必须从别处绕过去。她退回暗处,躲在叶丛后面,弯下腰沿着公园边缘缓缓移动。现在她来到一块开阔的地方,过去园丁们曾在这里办过自己的集市;附近还有一栋孩子们常去玩耍的泥草屋。她躲在屋子后面等待时机。要不了多久这里就会发生撞车和爆炸,一旦人们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她就能从从容容地走过去。最好不要跑,泽伯曾经教过她:逃跑会让你沦为猎物。

每条巷道上都挤满了人。托比竭力闪躲人群。她装备齐全:手术用手套,一年前从安诺优警卫室偷出来的蛛羊合成体吐出的丝做成的防弹背心,外加一顶头锥形过滤罩。她从菜园棚屋里拿来铁锹和铲子,只要动作果决,两者皆可致命。她在口袋里放了一罐安诺优“全新焕发”亮发喷雾,如果对准眼睛喷洒就是有力武器。她从泽伯的“都市流血限制”课上学到不少东西。在泽伯看来,首先需要限制的就是自己流的血。

她继续朝东北方前进,穿过蕨边高档住宅区,接着是遍布低质量小型楼房的大盒子住宅区。她溜进最狭窄的巷道,这里光线昏暗,人烟稀少。有几个人与她擦肩而过,沉浸在自己的故事里。两个年轻人挡住她似乎想打劫,但当她开始咳嗽,并且用嘶哑的声音呻吟“救命!”时,他们赶紧跑开了。

大盒子住宅区的街道看上去都一样,她走错了几个路口,终于在午夜时分来到父母从前的房子门口。灯全关着,通向车库的门敞开着,前屋的窗玻璃被砸碎了,因此她认为屋里应该没有人。现在的住客可能死了,也可能去了别处。隔壁那栋一模一样的房子也处于同样的状况。来复枪就埋在那里。

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倾听血液在她脑袋里流动的声音:叩咚,叩咚,叩咚。来复枪要么还在,要么不在。能找到最好,她就会有一把枪。没有就没有。没什么可慌的。

她打开隔壁花园的前门,像小偷一样偷偷摸摸。一片漆黑,没有任何动静。空气中有夜花的味道:百合花,花烟草,混合了几条街之外吹来的阵阵烧火味儿。她可以看见火光。一只葛蛾扑打着她的脸。

她抄起铁锹往庭院石底部扳动,举起石头,抓住边缘,把它整个翻过来。再来一块,再一块。三块庭院石。然后她改用铲子挖。

心脏一阵狂跳。然后是又一阵。

它还在那儿。

不要哭,她对自己说。只要把塑料纸剥开,一把抓过来复枪和弹药,离开这里就行了。

***

她避开最凶险的暴乱,整整花了三天才回到安诺优。房子外面的台阶上有几只泥脚印,但没有人闯进屋子。

6

这把来复枪是老古董了——鲁格44/99鹿场,曾经是她父亲的所有物。当初是父亲教会她射击的,那年她十二岁。回想起来那段日子就像迷幻蘑菇激发的头脑假期,充满鲜艳失真的色彩。瞄准身体中心,他会说。射击头部是浪费时间。他说他指的仅仅是动物。

在扩张延伸到那一带之前,他们一直住在近郊的一栋白色木屋里,四周围绕着十英亩的树林。这里曾经有松鼠栖居,还有第一批绿毛兔。没有浣鼬,那时他们还没把浣熊和鼬鼠的基因片段拼接起来。鹿儿成群出没,偶尔会闯进母亲的蔬菜园。有次托比射中一对鹿,还帮着母亲一起烹调鹿肉;直到现在她都记得那个滋味,还有泛着油光的内脏的滑腻感。他们吃了鹿肉排,母亲把余下的骨头拿来熬汤。然而她和父亲通常射击的对象是锡罐和垃圾场里的耗子——那时还有垃圾场。托比练得很勤,父亲对此很满意。“干得漂亮,伙计,”他说。

他是否想过要个儿子?也许吧。但他只是说每个人都应该学会开枪。这是父亲那辈人的信条:如果有麻烦,你只要开枪放倒个把人,事情就解决了。

后来公司警以公共安全为名禁止民众持有枪械,却为自己保留了新发明的喷枪,于是一夕之间所有人在官方意义上都手无寸铁。父亲把来复枪和大量火药埋在一排废弃的尖桩栅栏下面,把地点指给托比看,说不定她会需要。本来他们私藏的枪弹有可能暴露,传言公司警要用金属探测仪进行地毯式搜索——但他们总有遗漏,况且他们眼中的父亲是无足轻重的。他是卖空调的。他只是一枚小土豆。

后来有个地产开发商要求收购他的土地。开价很诱人,但托比的父亲拒绝了。他说他喜欢他现在住的地方。托比的母亲也一样,她在最近的购物中心经营一家荷尔史威瑟补充剂专卖店。他们回拒了第二个收购请求,接着是第三个。“我们会围着你家盖房子,”开发商说。托比的父亲说他无所谓:此时卖不卖房子已经成为一个原则问题了。

托比暗想,他认为世界还像五十年前那样。他不该如此固执。那时公司警已经在逐步巩固他们的力量。他们从专为大公司设立的私家保安公司起家,后来当地方警力因为缺乏资金而分崩离析时,他们接管了权力。刚开始人们对这种安排很满意,因为大公司会出钱,但现在公司警已经把触手伸向每个角落。他应该让步的。

他先是丢了自己在空调公司的职位。后来他又找到另一份出售保温窗户的工作,但是工资缩水了。接着托比的母亲染上怪病倒下。母亲深感不解,因为一直以来她都小心照顾自己的健康:锻炼身体,吃大量蔬菜,每天服用一剂荷尔史威瑟高蛋白核心维生素E补充剂。像她这样的特许经销商能搞到大量补充剂——内部供应的套装,和供给荷尔史威瑟公司高层的货色一模一样。

她服用了更多补充剂,身体却越来越虚弱,昏头昏脑,体重直线下降:就像身体转而与自己为敌似的。荷尔史威瑟公司的诊所做了大量检查,但没有一个医生可以确诊她究竟得了什么病。他们之所以对她感兴趣是因为她一直是公司产品的死忠用户。他们安排了特别护理,派出自己的医生,虽然价钱一分不少;即便作为荷尔史威瑟家族公司的成员可以得到折扣,这仍是一笔巨大的开销。而且因为无法确诊病因,她父母投保的普通级别的健保计划拒绝报销医疗费。他们并非身无分文,因此也拿不到公共福利金。

就算那样也没有人愿意去公共垃圾箱[12],托比心想。他们只会戳你的舌头,让你感染上原本没有的细菌和病毒,再把你赶回家。

托比的父亲申请二次抵押贷款,把到手的钱全部砸进医院里,挥霍在医生、药物和看护上。但这依旧无法阻止托比的母亲形销魂散。

随后她父亲不得不出售他们的白色木屋,卖得的钱远低于他最初得到过的开价。签订合同后的第二天,推土机就把他们家铲平了。她父亲买了另一栋房子,一栋错层式小楼,位于昵称“大盒子”的小区。之所以有这样的昵称是因为它被一整个舰队规模的大卖场夹在当中。他从尖桩栅栏下面挖出来复枪,偷偷转移到新家,重新埋起来,这次埋到了贫瘠小花园里的石头下面。

之后他丢了推销保温玻璃的工作,他为妻子的病请了太多假。他被迫卖掉太阳能汽车。接着家具一件一件地消失了;倒不是因为这些能换到多少钱。父亲告诉托比,人们能从你身上嗅出绝望的味道,然后占你便宜。

这些交谈都是通过电话进行的。尽管家里缺钱,托比还是考上了大学。她从玛莎·格雷厄姆学院拿到一笔微薄的奖学金,依靠在学校餐厅打工充实干瘪的钱包。她想回家帮忙照顾母亲——此时她已出院回家,睡在一楼客厅的沙发上,因为她没法爬楼梯。但她父亲不同意,说她应该留在学校,反正回来也帮不上忙。

最终连“大盒子”的这栋寒屋也不得不卖掉了。托比回家出席母亲葬礼时看到草坪上竖着“出售”的牌子。那会儿她父亲整个儿潦倒了:羞辱、痛苦和失败一点点啃噬着他,直到连骨头也不剩。

母亲的葬礼短促郁闷。葬礼结束后,托比和父亲一起坐在徒有四壁的厨房里。他们喝了半打啤酒,托比两罐,她父亲四罐。等她上床睡觉以后,父亲走进空荡荡的车库,把来复枪口塞进嘴里,扣下扳机。

托比听见枪声。她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之前她注意到来复枪靠在厨房的门背后:父亲把它挖出来一定有某种原因,但她不允许自己去猜想那个可能的理由。

她无法面对车库里的场景。她躺在床上,脑子里走马灯似的闪过各种念头。该怎么办?如果打电话给当局——即便是一个医生或一辆救护车——他们会发现枪伤,然后追问枪的下落,一旦成了“非法持枪”现行犯的女儿,她就会惹上麻烦。但这远不是最糟糕的情况。他们有可能指控她谋杀。

时间仿佛过去了好几个小时,她强迫自己采取行动。她走进车库,用毯子把父亲的残躯裹起来,尽量不去细看,然后放进超级耐重的塑料垃圾袋里,用管道胶带封好,把他埋在花园的石头底下。这样做令她感觉糟透了,但她觉得父亲会理解的。他是一个讲求实际的男人,但骨子里也有浪漫情怀——平日在棚屋里钻钻凿凿,生日时奉上玫瑰。如果他凡事都以实际考虑优先,那他早就带着离婚申请书冲进医院了;很多男人就是这么做的,当他们的妻子被疾病拖垮,成为烧钱机器的时候,任凭妻子被遗弃到大街上,自己无债一身轻。相反,他把老底都掏空了。

托比不太笃信宗教:他们一家都这样。他们参加地方教会是因为邻居们都参加,如果你不照做那可不大妙。但她父亲有次酒后吐真言:圣坛上太多恶棍,长凳上太多蠢人。但现在这些都没所谓了,托比在花园石上轻声念诵祷词片段:土归土。然后她将沙土拨入石缝间。

她把包好的来复枪再次装入塑料袋里,埋进隔壁花园的石头底下。房子似乎空了:窗内黑漆漆的,看不见车子。也许他们被取消房子的赎回权了。她决定冒险闯进隔壁屋子,因为一旦她父亲的尸首被挖出来,人们就会发现埋在旁边的枪,而她希望这把枪能一直留在原地。她父亲曾说过:“你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用得上它。”他说的没错:你永远不会知道。

也许有一两个邻居撞见她在黑暗里四处挖土,但她不认为这些人会说出去。他们不想把聚光灯引到自家的后花园,说不定那里也是满坑满谷的枪弹。

她用水管冲掉车库地板上的血迹,冲把澡上床,躺在黑暗中,等待自己哭泣。然而她感受到的只有寒意,虽然一点也不冷。

她不能变卖房子,这等于泄露她父亲已死而现在她是屋主的事实,她会惹上一卡车麻烦。例如别人会追问:尸体在哪里,怎么就成一具尸体了?因此次日早晨,她匆匆解决掉一顿惨淡的早餐,把碗碟放进水槽后走出家门。她甚至没有拎行李箱。还有什么可以打包的?

公司警大有可能不屑打探她的行踪。这起事件里头没有值得他们注意的地方:总有一家公司银行会收走房子。如果她的消失引起任何人的注意,那只会是她的大学——她在哪里,她生病了吗,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故——公司警则会大力散播她最后被看见时正和一个四处吸收新血的皮条客在一起的消息,你能够预见像她这种年轻女孩的下场——一名年轻女性,手头吃紧,没几个台面上的人情关系,没有养老金、信托基金或其他指靠。人们会摇着头感叹世态炎凉——真是遗憾,可你又能为她做什么呢?起码她还有市场价值,也就是她青春美好的屁股,有了这个她就不会饿死,没有人需要为此感到愧疚。只要行动需要付出代价,公司警总是用谣言取代行动。他们相信凡事都有一个底价。

至于她父亲,所有人都会假定他为了躲避付不起的葬礼账单,隐姓埋名逃到比这里更乌烟瘴气的废市去了。这种事屡见不鲜。

7

接下来是一段难熬的时期。虽然托比设法掩盖证据销声匿迹,公司警依旧有可能顺着她父亲的债务追查过来。她倒没有钱可以让他们没收,但有传言说没钱还债的女人会被外包出去从事性交易。如果她不得不靠出卖肉体谋生,至少也得保留其中的利益。

她烧毁了原来的身份,但没钱买新的。不必换肤色、不作DNA融合的便宜身份也有,但她连这种也买不起。就因为这样她一直找不到合法的工作:那种工作基本上都归公司掌控。但只要你够堕落——堕落到没有名字,没有真实的过去,公司警就懒得来管你了。

她租了一个小房间,过去在咖啡馆打工时攒的钱付房租绰绰有余。拥有属于自己的房间,这样可疑的室友就没法对她那点薄产下手了。房间在一栋没有消防设施的商品楼顶层,位于最差的废市之一——美其名曰“十里杨柳”,尽管当地人都管它叫“澙湖”,因为这里是成堆臭屎的归宿。她和六个泰国非法移民共用一间盥洗室,这些人出入作息悄然无声。据说公司警认定驱逐移民太费钱,于是他们采取农夫在牛群里发现一只染病母牛后的做法:开枪、挥铲,然后沉默。

楼下有家名叫“潜行”的高档女装作坊,以稀有动物的毛皮做原料。他们在柜台上出售万圣节的道具服,蒙蔽那些极端动物保护主义者的眼睛,转身回到密室熏制兽皮。烟味顺着排风系统飘上来:尽管托比试图用枕头堵住排气孔,她的小窝还是充斥着化学品和脂肪的酸臭味。偶尔还会听见动物的咆哮和哀鸣——他们现杀现卖,因为客人不希望买到假冒巨羚羊的山羊皮,或是染成狼獾毛的狼皮。他们希望自己用来炫富的资本是货真价实的。

剥皮的畜肉统统卖给一家名叫“生珍”的美食连锁餐厅。这家餐厅的大堂供应牛排、羊排、鹿肉和水牛肉,这些肉品获得无菌认证,可以采用最为生嫩的烤法——这是“生珍”表面上的意思。但是在私人宴会厅里——贵宾专用、由保镖把守的——你可以吃到濒临绝种的动物。利润惊人;光是一瓶虎骨红酒就值一条钻石项链。

技术上说买卖濒临灭绝动物是非法的。但尽管罚金高昂,诱人的利益依然让人趋之若鹜。街坊邻里都知情,但他们有自己的顾虑。而且你能告诉谁呢?谁都靠不住。利益总是层层勾结,而每一层利害关系都有公司警染指。

托比找到了一份扮装促销的工作:廉价日工,不需要身份证件。穿上人造毛的动物套装,戴上卡通头罩,把广告标语往脖子上一围,在高档商场或者精品服饰街打工。困难在于工作服里闷热潮湿,视线又受限制。头一个礼拜她遭到三次来自恋物癖者的袭击,他们撞翻她,拧歪她的大头,让她目不视物,用下体顶擦她的毛皮,发出含混古怪的噪音,最能分辨出的是那些恶毒的咒骂。这不算强暴——她的身体没有被直接接触,但已经够恶心的了。而且她无法忍受自己装扮成熊、老虎、狮子和其他能够听到在自己脚底下被屠杀的濒危动物。于是她不干了。

后来她卖了自己的头发,轻松赚了一笔。那会儿假发市场还没有被“魔发羊”畜牧场挤占——那是几年以后的事情了——还有不少掮客从散户那里收货,从不问东问西。当时她留了一头长发,虽然棕褐色不是最理想的颜色——他们偏爱金色——但依然价格不菲。

等卖头发的钱用完以后,她开始在黑市上出售卵子。有些夫妇出不起必要的贿赂,有些则完全不适合当父母,不可能领到官方抚养许可,年轻女子可以把卵子捐给他们换取高额报酬。然而她的卵子把戏也仅仅耍了两次,因为第二次取卵时针头受到感染。虽然那时候出了事卵子商人还会承担治疗费,她还是整整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才复元。当她准备尝试第三次时,他们告诉她因为并发症的缘故,她再也不能捐献卵子了,自然也无法怀上自己的孩子。

直到这时托比才发现她原来是想要孩子的。她在玛莎·格雷厄姆时有过一个男友,他叫斯坦恩,成天把结婚啊小孩啊挂在嘴边。但托比认为他们之间谈论这些话题还为时尚早,况且他们也没有钱。那时她在主修整体治疗,学生管它叫“乳液加魔药”;斯坦恩则主修问题群研究和四式创意评估策划,成绩优异。他的家境一般,否则也不会进玛莎·格雷厄姆这种三流学校了。但是他野心勃勃,一心往上爬。在相对平和的夜晚,她会把花精护肤品和草本萃取物涂在他身上,然后他们会在清爽的植物精华芬芳中做爱,随后洗个澡,再来点脱脂去盐的爆米花。

但当她的家境开始走下坡路时,托比意识到自己再也负担不起这段关系了。同时她也明白待在玛莎·格雷厄姆的日子已屈指可数。于是她切断了联系。连斯坦恩责问的短信也不回复,因为他们没有未来:他想要成为一对专家夫妇,而托比已经没指望了。托比对自己说,长痛不如短痛。

但看来她毕竟还是想要孩子的,因为当她得知自己被意外导致不孕之后,她感到心中最后的一丝光明也消失了。

得知这个消息后,她把卖卵子存下来的钱统统砸进毒品掀起的狂欢里,借此逃避现实。然而在陌生男子身边醒来的刺激感很快消失了,尤其是当她发现这些男人还会摸走她的零钱。说不清是在第四次还是第五次后,她知道该做出决定了:她想活下去,还是想去死?要是想死,有更快的解决办法。若是想活下去,她就必须改变目前的生活状态。

通过她的某位一夜情对象——以澙湖标准来看是个好心人——她在废市黑帮插手的生意里找了份工作。他们不会追查她的身份,也不需要推荐信:如果你手脚不干净,他们会直接剁掉你的手指。

雇用托比的是一家名叫“秘密汉堡”的连锁店。“秘密汉堡”的秘密就是没人知道汉堡里用的究竟是哪种动物蛋白质:柜台小姐们穿T恤,戴棒球帽,上头都印着“秘密汉堡!因为每个人都喜欢秘密!”的字样。工资还不够塞牙缝的,唯一的好处是每天都有两个免费汉堡吃。加入园丁后她发了食素的愿誓,只能尽力压抑大嚼汉堡的记忆。然而正如亚当第一所言,饥饿能够彻底改造良心。绞肉机也有疏漏的时候:你也许会在自己的汉堡里找到一簇猫毛,或者一段老鼠尾巴。不是有次还发现了一片人类的指甲?

这并非没有可能。地方上的废市黑帮贿赂公司警,让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作为回报,公司警允许他们组织绑架和暗杀,只要不犯大案子;种植室内麻药,开地下工厂合成快克[13],上街兜售毒品,经营“传统”的色情生意。他们也干处理尸体的勾当,把器官割下来留待移植,再把掏空内脏的残躯塞进“秘密汉堡”的绞肉机里。最糟的流言就这样传开了。在“秘密汉堡”生意兴隆的日子里,空地上连尸体的影子也见不到。

如果有号称曝光真相的电视节目介入,公司警便会装模作样地调查一番。然后他们会将这个案子列入未解决案件的清单里,从此搁置起来。他们需要在那些口头支持传统理念的市民面前维持形象:和平的守护者、公共安全的维护者、街道治安的捍卫者。尽管当时这些听起来都像是十足的笑话,但大多数人认为有公司警在总比彻底的无政府状态好。甚至连托比一度都如此认为。

一年前,“秘密汉堡”的恶行恶状有点过火了。一位公司警的高层官员走访澙湖,结果有人发现他的鞋穿在一个“秘密汉堡”绞肉机操作工的脚上。之后公司警查封了“秘密汉堡”。一时间迷路小猫们在夜里可以松口气了。然而没过几个月,烤肉房再度响起了熟悉的嘶嘶声,毕竟谁能对这种原料几乎免费的买卖说不呢?

8

托比很高兴可以在“秘密汉堡”工作:她能有钱付房租,不用饿肚子。但很快她就发现了其中的陷阱。

这个陷阱就是托比的经理。他的真名叫弗兰克,虽然“秘密汉堡”的姑娘们背地里都喊他“牛皮布”。和托比一同轮班的瑞贝卡·艾柯勒直截了当地警告托比。“离他的雷达远点,”她说,“也许你可以逃过一劫——他在搞那个叫多拉的妞儿,通常他每次只对一个下手。而且你太瘦了,他喜欢翘屁股的。不过记住,要是他传你去办公室,你可千万留神了。他是个大醋坛子,会把姑娘操到不行。”

“他传过你吗?”托比说,“去办公室?”

“谢天谢地,呸呸呸,”瑞贝卡说,“对他来说我又黑又难看,再说他只爱嫩草,嫌弃我这种老太婆。宝贝,或许你该给自己添点皱纹,敲掉几颗牙齿。”

“你不难看啊,”托比说。瑞贝卡其实颇具姿色,她的皮肤是棕色的,还有一头红发和一个埃及式的鼻子。

“我说的难看不是这个意思,”瑞贝卡说,“是指难对付。我们和杰拉克人[14]是你最不想招惹的两类人。他知道我会叫‘染黑的红鱼’来对付他,这帮人出手可狠了。说不定我还会叫上‘以塞亚主义之狼’[15],保证让他生不如死!”

托比没有这种靠山。她只能在弗兰克出现时把头压得低低的。她听说过他的故事。根据瑞贝卡的说法,他曾经是“汇鳞”的保镖。“汇鳞”是澙湖一带档次最高的俱乐部。做保镖很有地位;他们都戴着墨镜,一身黑色制服,在场子里走来走去,看上去彬彬有礼,内心却冷酷刚硬,成群的女人像苍蝇一样围着他们打转。但弗兰克搞砸了,瑞贝卡说。他糟蹋了一个“汇鳞”姑娘——还不是那种走私过来打临工的非法居留者,她们被糟蹋很正常,而是一个当红的钢管舞娘。这种伙计不能留——这种人沉不住气,会把工作搞砸了——所以他们叫他滚蛋。要不是有朋友在公司警里面做事,他的下场就是躺在生物油回收桶里,身上缺了几样器官。算他走运。他们把他安置在澙湖的“秘密汉堡”零售店做经理。然而和之前天差地别的待遇让他感到屈辱不已——凭什么他要为一个婊子受这份罪?所以他恨透了这份工作。不过这里漂亮妞儿不少,不妨当做额外的奖励吧。他有两个哥们,以前也是保镖,现在成了他的跟班,他们可以享用剩下的。前提是还有剩的话。

弗兰克依然保持着当年做保镖时的体形——长方身材,肌肉发达——虽然已有发胖的趋势。啤酒灌多了,瑞贝卡说。他的头顶日渐稀疏,后脑勺还扎着保镖的招牌马尾,经常夸示胳膊上的全套刺青:手臂上缠绕的蛇,手腕处的头骨手镯,两只手背上的青筋和血管,看上去跟剥了皮的裸肉似的。他还在脖际纹了一圈锁链,红色心形锁扣在V领衬衫口露出的胸毛里若隐若现。谣传这条锁链一直延伸到后背,缠在一个倒吊的裸女身上,头脸埋进他的屁股里。

托比在多拉身上留了个心眼,她会在托比轮班结束时到烤肉房来和她交接。刚开始多拉还是个体态丰腴的乐天派,但几个星期以来她明显消瘦了,神色憔悴低落。她雪白的胳膊布满淤青,褪去后留下一片淤痕。“她想逃跑,”瑞贝卡对托比耳语,“但她吓坏了。你或许最好离开这里。他已经盯上你了。”

“我会没事的,”托比说。但她知道早晚要出事,她感到害怕。然而她还能去哪儿呢?生活就是从一张账单到另一张账单。她没有钱。

第二天早晨,瑞贝卡打手势要托比过去。“多拉死了,”她说,“你得想办法逃跑。我刚得到消息。有人在一片空地上发现她,脖子断了,身体被砍成碎块。说出来都难以置信。”

“你确定是他?”托比说。

“那还用说,”瑞贝卡轻蔑地说,“他正在那儿吹嘘呢。”

这天下午,弗兰克命令托比去他的办公室。他派了两个哥们过来送信。两人一左一右地夹着她走路,以防她产生逃跑的念头。当他们走到大街上时,人们纷纷转头观望。托比感到她正在一步一步地迈向自己的刑台。当时她为什么没有把握机会逃走呢?

油腻肮脏的房门掩在一只生物油回收桶后面,门背后就是办公室。房间很小,里面陈设着写字桌和文件柜,还有一张塌陷的皮沙发。弗兰克从他的旋转椅上站起来,咧嘴笑着。

“你这婊子瘦得跟白骨精似的,我在抬举你哪,”他说,“还不多谢我。”

托比的声音气若游丝:她感觉像被勒住了脖子。

“看到这颗心没?”弗兰克问。他指着自己的纹身:“它代表我爱你。现在你也要爱我。你爱我不?”

托比努力让自己点点头。

“聪明的姑娘,”弗兰克说,“过来。把我的衬衫脱掉。”

他背后的纹身正是瑞贝卡所说的裸女:身体被锁链刺穿了,看不见她的头。长长的头发如火焰般飞扬。

弗兰克张开他裸肉似的手掌圈住托比的脖子。“别把我惹毛了,否则老子就把你折成两段,像折树枝一样,”他说。

9

自从她的家庭悲惨地毁灭而她又不得不销声匿迹以躲开官方视线以来,托比尽力不去回忆过去的生活。她冰封住自己的记忆,然后雪藏起来。如今她却不顾一切地想要回到过去——哪怕回到最坏的部分,就算只有悲痛也好——只要能从酷刑般的当下脱身出来喘口气。她试图在头脑中描绘早已作古的双亲化作精灵守护她,却只能看见一团迷雾。

虽然她成为弗兰克的“唯一”还不到两个礼拜,感觉却仿佛已经熬了好几年。弗兰克认为,像托比这样没肉的女人,男人还愿意把棍子插进她的屁股里,她应该感到荣幸。她更应该感谢上帝,没有被卖去“汇鳞”做临时舞娘——那意味着生存也是临时性的。她应该感谢自己福星高照。不过她最应该感激的人是他:每次凌辱过后他都要求一声谢谢,不是感谢他令她获得快感,而是表示服从。

即便如此,她也没能从“秘密汉堡”的工作中喘息片刻。他要求她在午休时为他服务——整整半小时——这意味着她连吃午饭的时间也没有。

她一天比一天更饥饿,体力渐渐不支。现在她也和可怜的多拉一样满身瘀伤了。绝望一点点啃噬了她:接下来会怎样她心里有数。她仿佛走在一条黑暗的隧道里,就快被榨干了。

更糟糕的是瑞贝卡离开了,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坊间传言她跟某个宗教团体跑了。弗兰克倒不在乎,反正瑞贝卡又不属于他的后宫。他很快找人顶上了她在“秘密汉堡”的缺。

那天托比上早班的时候,一支奇怪的队伍沿着街道行进而来。从他们手上拿的标语和吟唱的内容来看,托比猜想是和某种宗教有关,虽然她之前从未见过这个教派。

在澙湖一带聚集了许多边缘异教,专门吸引那些饱受折磨的灵魂。“选中的果实”和“岩洞浸信会”这些富人的教派无意染指这里,但几支老迈垂朽的救世军[16]乐队仍在勉力而行,被自己的大鼓和圆号压得气喘吁吁。成群缠头巾的“纯洁之心”苏菲派[17]兄弟团不时旋舞而过;一身黑衣的“古日”派,或是穿着藏红色长袍的哈里克里希纳会[18]一边叮叮当当地摇铃,一边高声吟唱,招来路人的嘲弄讪笑和腐烂的蔬菜。“以塞亚主义之狮”和“以塞亚主义之狼”平时各在街角传教,一旦撞上便会大打出手:他们争执的焦点是,和平国度降临时与羔羊同卧的究竟是狮子还是狼。一旦发生乱斗,废市的鼠民帮——棕皮肤的得墨佬、脸色苍白的“棉絮头”[19]、黄皮肤的“亚洲共融”、“染黑的红鱼”——就会乘机爬到跌倒的人身上,翻遍他们的衣服夹缝,拿走所有值钱的东西,或者任何可以拿走的东西。

游行队伍渐渐靠近后,托比看得更清楚了。领头者蓄着一脸大胡子,穿着好像由精灵随手胡乱缝制的束腰长袍。他身后跟着一大群孩子——身高肤色各异,但清一色穿着黑衣——手捧印着标语的石板:园丁属于上帝花园!不要吃死尸!动物就是我们!他们看上去既像衣衫褴褛的天使,又像套在袋子里的小矮人。歌声的源头就是这些孩子,此刻他们正反复唱着:别吃肉!别吃肉!别吃肉!托比听说过这个教派:据说他们在某处拥有一座盖在屋顶上的花园。干裂的泥土、几株被碾过的金盏草,一排长霉斑的豆子,在铁石心肠的太阳底下炙烤着。

游行队伍在“秘密汉堡”店门口停下来。围观的人群聚拢过来,摆出起哄的架势。“我的朋友们,”领头人面向人群说道。他的传道持续不了多久,托比心想,澙湖居民可没这么多耐心。“我亲爱的朋友们,我的名字是亚当第一。过去我曾是一名唯物主义者,一个无神论的肉食者。和你们一样,我相信人类是万物的尺度。”

“闭上你的鸟嘴,环保疯子,”有人叫嚷起来。亚当第一听若罔闻。“事实上,亲爱的朋友们,我曾相信衡量万物的就是尺度本身!是的——我曾是一名科学家。我研究流行病学,我数算感染疾患、生病垂危的动物,还有人类,在我眼里他们不过是一堆石头。我相信只有数字才能描述一个真实的世界。直到有一天——”

“滚远点,屌人。”

“直到有一天,我站立在你们此刻所在的地方,正狼吞虎咽——真的!——狼吞虎咽一只秘密汉堡,沉醉在肥脂的盛宴里,这时我突然看见一道伟大的光辉。我听见一个伟大的声音,那个声音说——”

“它说,‘去你妈的!’”

“它说,放过你的生物同胞吧!但凡长脸的生物都不要吃!不要毁灭你自己的灵魂!之后……”

托比感到人群开始蠢蠢欲动,准备一拥而上。他们会把这个可怜的傻瓜踩在脚底,连同那些跟他一起来的园丁孩子们。“快离开这儿!”托比用力扯着嗓子大喊。

亚当第一向她微微欠身施礼,绽露友善的微笑。“我的孩子,你知不知道你出卖的是什么?我敢肯定你一定不会吞食你的亲人。”

“我会的,”托比说,“如果我很饿的话。请你快走吧!”

“看得出来你有过一段艰难的日子,我的孩子,”亚当第一说,“你长出了一层老茧和硬壳。然而那层硬壳并不是你真实的自我,在它底下埋着一颗温暖柔软的心,还有一个善良的灵魂……”

关于硬壳的说法倒是没错;她知道自己的心肠变硬了。但硬壳是她的武装:没了它她就是一摊软泥。

“这只蠢猪在骚扰你?”弗兰克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她背后,这已经成了他的习惯。他伸手圈住她的腰际,她甚至不用眼睛就可以看到它:那些血管、静脉、裸露的血肉。

“没什么,”托比说,“只是个牲畜无害的傻子。”

亚当第一没有露出一丝撤退的意思。他继续滔滔不绝,像是没听到他们的对话。“你渴望在世上行善,我的孩子——”

“我不是你的孩子,”托比说。她真切地意识到她不是任何人的孩子,不再是。

“我们都是彼此的孩子,”亚当第一说,表情有点难过。

“快滚,”弗兰克说,“不然我就把你绑起来!”

“求求你快走吧,否则你会受伤的。”托比急切地劝说。这个男人毫不畏惧。她降低声音,转而朝他怒叱:“给我滚蛋!马上!”

“会受伤的是你才对,”亚当第一说,“你站在这里出卖上帝挚爱造物的残体,每一天你的罪责都在加深。加入我们吧,亲爱的——我们是你的朋友,你的位置已经预备好了。”

“把你的臭爪子从我的员工身上挪开,死变态!”弗兰克吼道。

“我打扰你了吗,我的孩子?”亚当第一说,无视了弗兰克。“我肯定还没有碰到……”

弗兰克从门背后闪出来,纵身扑打过去。然而亚当第一似乎早已习惯了这种攻击:他侧步移开,弗兰克收势不住,径直冲进那堆兀自歌唱的孩子中间,撂倒了几个小孩,自己也被撞倒了,一个“棉絮头”少年立刻用一只空瓶子朝他的头上砸去——弗兰克在这片社区里可不怎么受欢迎——他瘫倒在地,头上一道深长的伤口开始流血。

托比赶紧绕到烧烤房前面。她的第一反应是帮他站起来,否则等事情过去她就得吃不了兜着走。一群“红鱼”帮的鼠民正使劲撕扯他的衣服,还有几个“亚洲共融”的家伙在忙着对付他的鞋子。人潮将他围在中间,但这会儿他已经挣扎着站起身来。他的两个保镖哪儿去了?怎么连个影子也没有。

托比感到莫名的亢奋。随后她朝他的脑袋踹过去,想都没想脚就已经出去了。她觉得自己笑得跟狗似的,她感到自己的脚连在他的头骨上:像触到一块盖着毛巾的石头。她一出脚就意识到自己闯祸了。她怎么会这么蠢?

“跟我来,孩子,”亚当第一说,抓住她的胳膊肘,“或许这样最好。反正你的工作保不住了。”

这时,弗兰克的两个打手回来了,正忙着逼退趁火打劫的鼠民。弗兰克的步子还有点踉跄,但他睁圆了眼睛,死死盯住托比。那一脚踢得明目张胆,他肯定感觉到了;更让他恼火的是,她竟敢在公共场所羞辱他。这让他丢尽了脸。他随时都有可能站起来,把她碾成粉末。“臭婊子!”他哑着嗓子低吼,“等我撕烂你的屁股!”

这时托比被一群孩子包围起来。有两个抓住她的手,其他人则自愿在托比前后结成一道防御墙。“快点,快点。”他们连推带拉地领着她在大街上逃命。

身后传来一声咆哮:“给我滚回来,臭婊子!”

“快点,这边。”说话的是他们中个子最高的男孩。由亚当第一殿后,他们高一脚低一脚地跑过澙湖的街道。像一支游行队伍。路人吃惊地望着他们。除了恐慌,还有一种不真实感笼罩在托比心间,头晕乎乎的。

此刻人群逐渐散开,恶臭也没那么浓烈了;用板条封起来的商铺也少了很多。“再快点。”亚当第一说。他们跑进一条巷道,连续不停地迅速拐过好几个弯角,吵嚷声终于消退了。

他们来到一座早期现代风格的红砖厂房门口。前门挂着一块柏青哥夜总会的标牌,下面用更小的字体写着,星尘私人按摩,二楼,吃上瘾,鼻子整形另外收费。孩子们绕到房子侧面,开始爬逃生梯,托比紧随其后。她爬得上气不接下气,他们却像猴子一样灵活敏捷。等所有人上了屋顶,他们齐声说“欢迎来到我们的花园”,并过来拥抱她,于是托比被一群很久不洗澡、散发着甜香和咸盐味的孩子们包裹起来。

托比不记得曾几何时被孩子拥抱过。对这些小孩来说或许只是一种形式,就像拥抱一个远房阿姨,然而对她来说,这种感觉有点难以形容:毛茸茸、软绵绵的亲密感。就像被兔子蹭着。只不过是火星来的兔子。不管怎样,她发现自己被打动了:她好久没有被这样触碰过了,一种非个体的、不带性的意味却又友善的方式。考虑到托比近来的生活,只有弗兰克的手摸过她,就不难理解她为何对人的友善感到陌生了。

在场的还有成年人,他们同样伸出手表示欢迎——女人裹着麻袋似的衣服,男人穿着工装裤。突然,托比的视线定格了,是瑞贝卡。“你成功了,甜心,”她说,“我早跟他们说了嘛!我就知道他们一定能把你弄出来!”

花园一点也不像传言的那样,托比完全想错了。它不是一片烤熟的烂泥滩,点缀着些许腐烂的蔬菜——恰恰相反。她赞叹地环顾四周:多美啊,这里很多花草植物的品种她过去从没见过。这儿有活泼的蝴蝶;附近有蜜蜂振动翅膀。每一瓣花萼、每一片叶子都生机勃勃,因为她的到来而闪耀着光彩。就连花园的空气都那么特别。

她不觉落下了宽慰与感激的眼泪。仿佛一只慈爱的大手伸下来把她托起,安安稳稳地搂到怀里。后来,她不断听亚当第一提到“心中澎湃着上帝的创造之光”,却从未意识到这就是她当时的感受。

“我很高兴你做了这个决定,我亲爱的。”亚当第一说。

然而托比觉得她压根儿没有做出任何决定。是别的因素替她做了这个决定。但无论之后发生什么,这一刻她将毕生难忘。

头天晚上,他们为托比的到来举行了简朴的欢迎仪式。他们打开一瓶装着紫色物体的果酱罐——这是她第一次吃接骨木果实——和一只照着圣杯形状造出来的蜂蜜壶时费了不少力气。

亚当第一简要讲述了这次有如神助的逃亡。他提到火中抽出的一根柴火,迷失的羔羊——她以前在教堂里听过类似的表达——但他还引用了其他陌生的例子:迁徙的蛇,被风吹落的梨子。他们吃了些类似扁豆薄煎饼的东西,第二道菜被称为“皮拉特制腌蘑菇杂烩”,接着上来的是几片抹着紫莓和蜂蜜的黄豆面包。

最初的欢欣鼓舞过去后,托比感到惊惧不安。她怎么会来到这样一个难以置信的、多少有点恼人的地方?她和这群友好却古怪的人在一起能做什么呢?她该拿他们的怪诞宗教还有——此刻——他们发紫的牙齿怎么办呢?

10

托比和园丁一起生活的头几个星期并未减轻她的不安。亚当第一没有给她任何指示:他只是在一旁观察。托比知道自己处于适用期。她试着融入集体,尽可能在需要的时候帮忙,结果发现在日常领域她总是笨手笨脚的。她不能按夏娃第九努埃拉想要的那样把针脚缝细;而在她不止一次把血滴进沙拉后,瑞贝卡劝她别干了。“如果我想让沙拉看起来像甜菜根[20],我会直接放甜菜根进去的。”这是她的原话。伯特——亚当十三,负责照顾花园的蔬菜——劝她放弃除草,因为她经常误把朝鲜蓟当野草拔出来。不过她还可以清洁生态厕所[21]。这项任务简单到不需要专门训练也能胜任。于是她就把这活儿揽下来了。

亚当第一将她的努力看在眼里。“怎么样,咱们的厕所还行吧?”有一天亚当第一对她说,“毕竟,我们是严格的素食主义者。”托比一开始不懂他的意思,但后来她恍然大悟:没那么臭。比起狗,更像是母牛。

她花了不少时间摸清园丁的位阶制度。亚当第一坚称所有园丁在灵格上一律平等,而在物质领域就是另一回事了:所有的亚当和夏娃都身居高位,虽然他们的数字代号更多代表他们各自负责的领域而非实际排位。在托比看来,他们在很多方面都像一所修道院。位于核心的是“修士会”[22],下面是平信徒修士。当然还有修女。唯一不同的是这里不需要遵守色戒。

她知道自己只是虚应——并非真正的皈依者——于是决意加倍努力工作以报答他们的收容之恩。除了清洁生态厕所,她还为自己布置了额外任务。她将园丁们从附近废置房屋和空地上运来的新鲜泥土通过逃生梯运到屋顶上,和化肥、生态厕所的副产品混在一起。她融化肥皂角,清空罐头,给醋瓶贴上标签。她为“生命之树”自然物材交易会包装蠕虫;在“奔向你的圣光跑步机”健身房所在的楼层拖地板,还把屋顶下一层的宿舍隔间统统打扫了一遍,每天晚上那些单身的门徒就睡在由植物干燥物填充的蒲团上。

就这样几个月过去了,亚当第一建议她何不发挥其他特长。“什么其他特长?”托比问。

“你不是学过整体治疗吗?”亚当第一问,“在玛莎·格雷厄姆?”

“是的。”托比说。不必追问亚当第一是如何知道她的底细的。他就是知道。

于是她开始动手调制草本爽肤水和乳液。这活儿不需要切切剁剁,而且她手臂有力,研钵磨粉不在话下。那之后没过多久,亚当第一让她和孩子们分享这门手艺,于是她的每日工作表上又多出几堂课。

这会儿她已经习惯了女人们穿的大口袋似的黑衣服。“将来你还会想留长发呢,”努埃拉说,“别再剪短发啦。我们女园丁都留长发。”当托比想知道原因时,她得到的回答是为了符合上帝的审美情趣。在托比看来,努埃拉微笑的方式,以及那种独断专行的伪善恐怕早已渗透在这群女信徒当中了。

她不时冒出离去的念头。其中一个原因是,动物蛋白质的可耻诱惑周期性地向她发动猛攻。“你会不会很渴望吃个秘密汉堡?”她问瑞贝卡。瑞贝卡和她过去的生活有联系:这种事可以找她商量。

“我承认我有过这念头,”瑞贝卡说,“他们一定在里面加了料。让你上瘾的东西。”

他们提供的食物已经相当不错了——瑞贝卡尽可能利用有限的食材——只不过花样太少。除此之外,祈祷枯燥,神学草草——如果你相信所有人不久都将被从地球表面抹去,何必还要这么挑剔生活细节?园丁们深信灾难即将到来,尽管托比不知道他们哪儿来的确据。或许他们会用鸟的内脏占卜。

由于人口过剩和邪恶堕落,一场大规模的人种灭绝正在逼近,然而园丁们自己可以幸免于难:他们将会在无水的洪水上顺水漂流,依靠贮存在他们称之为“亚拉腊”的隐秘之地的食物维生。至于他们将要用来驾海驭洋、漂离洪灾的逃生工具呢,他们会成为自己的“方舟”,搭载着他们自己挑选的那些铭记于心的动物,或者至少是它们的名字。如此,他们会存活下来,再度布满地球表面。诸如此类。

托比问瑞贝卡她是否真的相信园丁们那番大灭绝的说法,但瑞贝卡总是避重就轻。“他们都是好人,”她只会说这么多,“该来的总会来,所以我的建议是,放松点。”然后她会递给托比一块蜂蜜或黄豆甜甜圈。

不管他们是不是好人,托比总觉得自己在这群逃避现实的流亡者中间待不长久。但她总不能明目张胆地离开吧,那未免太忘恩负义了:毕竟,当初是这些人救了她。于是她想象自己滑下防火梯,穿过休憩楼层、柏青哥夜总会、按摩店的堂厅,乘着夜色疾奔而去,拦下一辆太阳车北上另一个城市。飞机不可能,一方面太贵,另一方面公司警查得很紧。即使她有足够的钱她也不可能搭乘子弹列车——他们要检查身份,而她没有。

不仅如此,还有弗兰克,他肯定还在废市满大街搜索她的行踪——他和他的两个帮凶。他总是吹嘘没有女人能逃出他的手掌心。他迟早会找到她,叫她付出代价。那一脚可价值不菲。会有一次事先张扬的群奸,或者把她的头绑在一根杆子上抹石板。

如果他不知道她在哪里呢?不可能:废市的鼠民帮派一定会设法搞到消息卖给他,正如他们平时兜售流言蜚语一样。她一直在尽量避开街道,但有什么能够阻止弗兰克跟着她爬上防火梯,一路追到屋顶上呢?最后她还是把她的恐惧告诉了亚当第一。他了解弗兰克,知道他可能会采取的行动——毕竟他亲眼见过弗兰克的所作所为。

“我不想让园丁们卷入危险,”托比措辞谨慎。

“亲爱的,”亚当第一说,“你和我们在一起很安全。或者相对来说比较安全。”他解释说,弗兰克属于澙湖黑帮,而园丁们所处的位置属于下一个管区,排水孔。“不同的废市,不同的黑帮,”他说,“他们一般不越界,除非帮派之间开战。不管怎样,黑帮归公司警管辖,据我们所知,他们已经宣布将我们这里划为禁区。”

“他们干吗费这功夫?”托比问。

“他们不会对以上帝为名的组织开刀,这对他们的形象不利,”亚当第一说,“考虑到岩洞浸信会和‘选中的果实’的影响力,公司不会支持这种做法。他们自称尊重圣灵,鼓励宗教宽容,只要他们不搞爆炸什么的:他们特别讨厌破坏私人财产的行为。”

“他们不可能喜欢我们,”托比说。

“当然不会,”亚当第一说,“他们把我们看成心理变态的疯子,饮食极端主义混搭糟糕的时尚感,反消费的清教主义偏执狂。但是我们没有他们想要的东西,所以不会被划为恐怖主义分子。安心睡吧,亲爱的托比。愿天使护佑你。”

奇怪的天使,托比心想。而且不都是光明天使。但她确实安稳地睡着了,躺在她窸窣作响的米糠床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