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懂事年龄(7)
“你觉得我妈妈怎么样?叫人吃惊吧,是不是?”
“确实叫人吃惊。她每天都做什么?”
“她看书,听广播。我说要给她买一台电视机,她不愿意。她说:‘我可不能随便让人进到我家里。’她种花种菜。她去参加她的支部会议。她这么说,她从来没有无聊过。”
“也就是说,现在是她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
“一定是。对于像她一样,为别人辛苦操劳了一辈子的人,老年就是一个快乐的时期。”
我们开始往上走的时候,天气热起来了;路很长,也比安德雷说的难走得多。他迈着大步,我从前是喜欢爬山的人,但现在走得非常艰难,远远地落在他后面,这让我很恼火。我的太阳穴好像被烈日穿透了,树上的蝉鸣刺得我耳朵生疼。我气喘吁吁。
“你走得太快了,”我对他说。
“你别着急。我在上面等你。”
我停下来,汗流满面。我又往上走。我已经无法主宰我的心脏、我的呼吸;我的双腿也不听指挥;我的眼睛被强烈的日光照得不能睁开;蝉虫吟唱爱与死的单调歌声弄得我烦躁不已。走到汽车旁边时,我的脸和头好像都在燃烧,快要充血了。
“我快死了。”
“你应该再慢一点上。”
“我可记住了,你的这些好走的小路。”
我们回去的路上一句话也没说。我不该为这一点小事生气。我一直是火气较大的那种人,难道我现在要变成整天没事找事的人吗?我需要小心。但是我忍不住。而且我感觉很差,觉得自己像是中暑了。我只吃了两个西红柿就回房休息了。房间里的阴影、地板砖和白色的床单都使人产生一种清爽的印象。我闭上眼睛,寂静中只有挂钟滴答作响。我曾经对安德雷说过:“我看不出人老了能失去什么。”唉,我现在看出来了。我一直拒绝接受菲茨杰拉德所说的人生就是“一个逐渐消损的过程”这种观点。我以为我与安德雷的关系永远不会变化,以为我的作品会不断充实更新,以为菲利普一天天地向我所期望的目标靠近。我也不为我的身材担心。我甚至以为沉默都是有创意的。全都是幻觉!圣伯夫的话比瓦莱里的话更精辟:“人的有些地方会变硬,有些地方会腐烂,但他永远不会成熟。”我的身材失去了控制。我已经写不出东西;菲利普辜负了我的期望;而最使我难过的是安德雷与我之间的关系在逐渐恶化。年老的过程是一个下坡路,可我却一直声称自己在进步,真是愚蠢!这下坡路原本比较缓,但从今以后它既是很快的,也是很慢的,因为我们还要变成更老的人。
我下楼的时候,午后的炎热已经消散了,玛奈特坐在朝花园的窗口看书。她并没有被年龄消损,可是她的心灵深处究竟怎么想?她想到死亡吗?对于死亡,她听天由命还是心怀恐惧?我不敢问她这些问题。
“安德雷去玩滚球了,一会儿回来。”她对我说。
我坐到她对面。我到了八十岁,不管怎样也不可能像她一样。我无法想象自己把孤独称做自由,悠然自得地享受生活。对我来说,生活所给予的东西,它会一点点地拿走,现在它已经开始了。
“你看,”她对我说,“菲利普不想当老师了,这可不太好,他会变成好吃懒做的人。”
“唉,是啊。”
“如今的年轻人什么都不信了。不过你们两人,你们也不信什么了吧。”
“安德雷和我吗?当然信。”
“安德雷什么都反对。可能就是他的错。就是因为这个,菲利普才变成这样。人总得赞成某些事情。”
她一直对安德雷不加入共产党耿耿于怀。我不想谈这些事。我给她讲了上午去河边的经过,然后我问:
“您把照片放哪儿了?”
这已经成固定节目了,每年我都要看那本老相册。可是它每年都不在同一个地方。
她把相册放到桌上,连同一个纸盒子。特别老的照片不多。玛奈特结婚时的照片,身穿一条呆板的长裙。一张合照:玛奈特和她丈夫,他们各自的兄弟姐妹,这些人中现在只剩玛奈特了。安德雷童年的照片,倔强而自信的样子。二十岁的勒妮,在她的两个哥哥中间。我们想我们永远也无法对她的死释怀,二十四岁,对生命充满了憧憬的年纪。如果活着,她会有什么样的命运呢?她会接受衰老吗?她死的时候,那是我第一次接触到死亡,我哭了很久。后来我就哭得越来越少:我父母去世,安德雷的哥哥去世,我公公去世,还有一些朋友也去世了。这也是年老的表现。经历了太多的死亡,怀念之后便是遗忘。在我看报纸的时候,我也常常读到死讯:一个我欣赏的作家,一个同事,安德雷过去的一个同事,一个政治上的同志,还有一个失去联系的老朋友。如果像玛奈特这样,成了一个已经消失的世界的唯一见证人,肯定感觉很奇怪。
“你看照片啊?”
安德雷俯在我身后。他翻了翻相册,指给我看一张他十一岁时的照片,和他班上的同学一起照的。
“这些同学中超过半数都已经死了。”他对我说。“这一个,叫皮埃尔,我见到他了。这一个也见了。还见了一个保罗,这张照片上没有他。我跟他们有二十年没见面,基本上认不出来。别人都不相信他们跟我同岁:他们真的特别老。还不如我妈妈精神呢。我都吓了一跳。”
“是因为他们日子过得辛苦吗?”
“是啊。在这个地区种地,肯定特别苦。”
“跟他们一比,你觉得自己年轻了。”
“不是年轻。是觉得自己日子太好过了。”他合上相册。“走吧,我带你到镇上去喝一杯开胃酒。”
“好的。”
在车上,他给我讲起他刚才赢了滚球比赛,说他这几天进步不小。他的心情很好,似乎根本没有在意我的情绪,这让我有点不快。他在一个小广场旁边停下车,小广场上立着好多蓝色和橙色的遮阳伞,人们在伞下喝着茴香酒,空气中弥漫着八角茴香的味道。他要了两杯。一阵沉默。他说:
“这个小广场很热闹。”
“是很热闹。”
“你好像很不情愿,你想回巴黎了?”
“不、不!我这会儿对什么地方都没兴趣。”
“对人也没兴趣吧,我觉得。”
“怎么说这个?”
“你根本不想说话。”
“对不起。我感觉很差。今天上午热坏了。”
“可你平时没这么娇气。”
“我老了。”
我的声调一定很难听。我究竟期待在安德雷这儿得到什么?他搞出个奇迹?他挥动魔棒,然后我的书就变成了好书,评论界就一致喝彩?或者一到他的身边,我就完全忘记我的失败?过去他曾经给我带来了很多的小奇迹,在他还对未来充满热情的时候,他也点燃了我的热情。他相信我,也使我充满信心。他后来做不到了。即便他对自己的命运还有信心,这也不足以令我鼓起信心。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
“菲利普给我来信了。”
“他怎么知道你在这儿?”
“我走的那天给他打过电话。他告诉我说你把他轰出门了。”
“没错。我并不后悔。我就是不能喜欢自己看不上的人。”
安德雷盯着我说:
“我看不出你的出发点是好的。”
“怎么看不出?”
“你本来认为他是在母子感情方面背叛了你,可现在你又走到道德问题上来了。”
“两方面都有。”
背叛,抛弃,确实如此;这给我的伤害太深,我现在还没法平静地说这件事。我们两人又沉默下来。我们之间以后会是什么样呢?一对夫妇,就这样继续凑在一起,不为别的,只因为习惯如此。难道我们正在走这条路吗?再活十五年、二十年,没有特别的不满,没有激烈的争吵,却各自关在各自的套子里,只顾着自己的问题,只想着自己的失败,拒绝任何建议?我们现在的节拍完全错开了。在巴黎的时候我挺快乐,但他阴沉着。现在我自己高兴不起来,又讨厌他这样快乐。我想出了一个主意:
“过三天,咱们去意大利。好不好?”
“要是你喜欢就好。”
“要是你喜欢我就喜欢。”
“就是说,你反正对什么地方都没兴趣,是吧?”
“其实你经常也没兴趣。”
他没有回答。我们俩的对话卡壳了,原因是谁都不从正面去理解对方的话。我们能说得下去吗?为什么明天就比今天好?罗马就比这里好?
“算了!回去吧。”过了一会儿我说。
我们和玛奈特玩了一晚上扑克牌。
第二天,我拒绝到烈日下做任何事,也不想听蝉鸣。有什么意思呢?即便是参观阿维尼翁的教皇宫,或是去看加尔河大桥,我一定也会和上次去尚波一样没有兴致。我推说头疼要待在家里。安德雷就拿出他带来的十几本新书,埋头读起来。这些书我全都看过。我检查了一下玛奈特的书架。一些古典名著,几本我们送给她的七星文库版精装书。很多名著都是我很久以前读过的,后来就没有机会再读,已经忘记了。但是我现在懒得去读。翻开看看似乎就记起来了,反正感觉上是记得的。第一次读的新鲜感荡然无存。这些作家让我成了如今这个样子,永远不会改变了的样子,他们究竟带给了我什么?我翻看了几本,可是这些书跟我自己的书一样,有一股令人恶心的味道:是灰尘的味道。
玛奈特从报纸上抬起眼睛,说:
“我现在开始相信,我会亲眼看到人类登上月球!”
“亲眼看?你去哪儿看?”安德雷笑着问她。
“你知道我的意思。我能活到那一天。登上月球的准会是俄国人,儿子。美国佬,搞什么纯氧气,根本不行。”
“对,妈妈,你会看到俄国人登上月球的。”安德雷温柔地说。
“想想看人类开始的时候在洞穴中,只有靠自己的一双手来生存。”玛奈特神往地说,“现在发展到这个程度,说实话让人挺兴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