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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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懂事年龄(6)

看得出她精心准备过,她认真地回答了我。这本书是一个非常好的总结,它把一些晦涩的问题解释得很清楚,而且把我过去著作中表述的独特观点进一步做了说明。

“那这本书本身,没有什么新观点吗?”

“这本书的目的并不是宣扬新观点。”

“可这确实是我的目的。”

她慌乱了,我继续问,逼着她说。她认为,这本书提出的分析方法,已经在我过去的研究论著里应用过了,并且也有过细致的解释。没有,这本书没有新的东西。更确切地说,贝利希埃的评论很准确,这正是一部精彩的总结。

“可我的出发点根本不是这样。”

我有点晕头转向,就好像突然有坏消息袭来的时候。所有的评论都是同样的意见,这叫我心灰意冷。可我一直以为,我不可能远离现实到这个地步。

我们一起在公园的餐厅吃了晚饭,我尽量掩饰自己的不快。我居然说了这样的话:

“我估计,人到六十岁以后,就只会重复以前的东西了。”

“怎么可能呢?”

“在画家、音乐家还有哲学家中,历史上有不少人老年以后还有成果;可作家里面,你能找出来吗?”

“雨果。”

“就算一个。还有别人吗?孟德斯鸠花了很多年时间,写完《论法的精神》以后,到五十九岁就停了。”

“肯定还有别人。”

“但你一个都想不起来。”

“好了!您不能这样灰心丧气,”玛蒂娜带着责备的口气说,“作品总有高有低。这次您的想法没有完全实现,下次您一定能补上。”

“正常情况下失败能激励我,可现在不同了。”

“为什么?”

“年龄不饶人。安德雷说学者一到五十岁就完了。恐怕到一定岁数的人都只会原地踏步了。”

“在文学领域,我觉得不会这样。”玛蒂娜说。

“那科学领域呢?”

“那我就不知道了。”

我脑子里闪过安德雷的面孔。他是否已经体会过与我一样的这种失落?只有一次,还是彻底的失落?或是经常性的失落?

“您有不少搞科学的朋友,他们怎么看安德雷?”

“他们说他是大学者。”

“那他们对他的现状怎么看?”

“他们小组非常能干,出了不少重要成果。不过他说所有的新点子都出自年轻的同事。”

“这倒可能。听说搞发明创造的学者都是年富力强的。诺贝尔奖科学方面的得主都是年轻的科学家。”

我叹了一口气:

“看来安德雷说对了,他再也不可能有新发现了。”

“我们无权预测未来,”玛蒂娜突然改变了语气。“再说了,每个个体都是不一样的。普遍性并不总说明问题。”

“但愿如此吧。”我说,然后我换了话题。

告别的时候,玛蒂娜犹豫不决地对我说:

“我想再把您这本书看一遍。我看得太快了。”

“你看得很认真,这书就是写糟了。不过,你说得对,这也没什么要紧的。”

“是不要紧。我肯定您还能写出很多好书。”

我自己倒是觉得再也不可能写出好书了,可我没有说出来。

“您这么年轻!”她又加了一句。

经常有人说我年轻,我总是挺高兴。但是忽然,我觉得这个词很刺耳。这种恭维很暧昧,真正暗示的是与此相反的现实。保持活力,快乐,思想敏锐,这是年轻。反之,按部就班,情绪低沉,头脑愚钝,就意味着衰老。我并不年轻,只是保养得不错,这完全是两回事。保养得好,但也可能到头了。我吃了几片安眠药,上床躺下。

清晨醒来的时候我感觉很怪,这种感觉与其说是焦虑,不如说是兴奋。我把电话设置到无人接听一档,就开始读我写的《卢梭》和《孟德斯鸠》两本书。我一口气看了十个小时,中间只飞快地吞下了两个煮鸡蛋和一片火腿。重读已经被我忘记的自己的文字,真是有趣的事情。时不时地,我觉得很精彩,甚至很惊异,好像不是自己的文字;不过我还是对自己的用词、断句、批评方式、简练用笔以及习惯用语非常熟悉;这些书页都浸透了我自己的风格,就有点像一个人在他的卧室里关闭了太长时间,他的卧室便充满了他的气息似的。我逼着自己出门透透气,在旁边的小餐馆吃晚饭;回到家我喝了一杯浓咖啡,然后翻开了我最新的这本书。我知道这次阅读的结果是什么。我该说的东西在前两本里已经全部说了。我只是换了一种方式来重复前两本书的观点。我以为此书向前走了一步,但却只是老生常谈。而且没有了前两本书中的内容,显得枯燥死板。完全没有任何新意。我懂得眼下正在写的第二卷也会是同样的重复。唉,我花了三年时间,写了一本无用的书。不只是写糟了,因为我过去有过这样的经历,即便分析不够透彻,说明不很细致,但别人还是能够看出其中的新东西。这一次则是毫无用途。应该一把火烧掉。

“不要预测未来。”说得倒容易。我把未来已经看清楚了。我的未来就在我的面前,一望无际的荒漠。没有计划,也没有欲望。我不再写作了。那我做点什么?我心里一片空虚,周围也是空荡荡的。一个没有用的人。古希腊人把老年人称做“大胡蜂”。《特洛伊的妇女》中的赫卡柏就自称是“无用的大胡蜂”。今天的我就是这样。我觉得自己像是被雷击了。我不知道当一个人对自己不抱任何希望的时候该如何生存下去。

出于自尊,我不想提前出发去跟安德雷会合,甚至在电话里什么也没有对他说。后来的三天我简直度日如年!任何食物、饮料、音乐或书籍都引不起我的兴致。过去这类东西总可以让我或是兴奋或是放松,可现在所有的消遣都令我恶心。要么去看个展览,去卢浮宫转转?我没有时间的时候特别想去。但是既然十天前去参观教堂城堡对我来说已经没有意思,那今天只会更糟。画布与我的眼睛根本没有丝毫感应。我看到的只是用画笔涂抹上去的颜料。散步让我心烦,这一点我已经发现了。我的朋友们都外出度假了,再说我既不想听他们的真话,更不想听他们的谎言。菲利普,我真的后悔万分!我尽量不去想他,不然就会掉泪。

于是我就把自己关在家里。天气很热,即便拉下百叶窗也还是热得叫人窒息。时间凝滞了。这太可怕了,或者可以说太不公平了,它怎么既能过得那么快,同时又过得这么慢呢。当年我刚开始教书时,几乎和学生一样年轻,我看到鬓发灰白的老教师总是充满同情。一转眼!我也成了老教师,再后来教书便成了我的历史。很多年,我一直觉得自己的年龄是不变的,因为我面对的学生总是一样的年轻,自己也就像常青树一样。在时间的海洋里,我是岸边的礁石,被永远是崭新的波浪冲打着,却一直没有动摇,也没有被磨损。但突然海潮卷起了我,把我带走,直到沉没死亡的那一天。生命可悲的流逝是多么迅速啊。然而此时此刻,它却走得太慢——一小时一小时,一分钟一分钟。总是需要等待,等糖在咖啡中溶化,等记忆逐渐消逝,等伤口慢慢愈合,等太阳落山,等烦恼散去。这两种速度的差别之大,令人咂舌。岁月从我的指缝急匆匆地溜走,可每一天却是如此漫长。

我心里还有一个希望:安德雷。可是他能填补我的空虚吗?我们之间怎么样了?首先看看,我们共同生活的这么多年中,彼此到底意味着什么?我想诚实地回答这个问题。那必须先把我们的故事概括总结一下。我一直有这个打算,现在我就试试。我舒服地坐到一个单人沙发上,盯着天花板,我回想我们初识的日子,我们的婚礼,菲利普的出生。都是烂熟于心的事情,太乏味了!夏多布里昂有一句话说“荒漠的过去”。说得多么精辟!我原来想象自己这一生是一道美丽的风景,我随时可以回头观赏,探寻其深处的宝藏。其实不然。我能够记起很多人名和日期,就好像一个小学生能熟练背诵一篇根本不懂的课文一样。我的记忆深处还有一些残缺不全的苍白画面,像法国历史一样抽象。这些画面似乎是在白色的衬底上胡乱剪贴的。所有回忆中安德雷的面孔都是同样的面孔,没有任何变化。我停止回忆。该做的可能是好好思考思考。他对我的爱真的和我对他的爱一样深么?开始的时候可能是的,或者说,那时候没有必要考虑这个问题,因为我们之间非常融洽。但是自从他对自己的工作不满意以后,他是不是觉得我们的感情也使他失望?我认为他把我当成一个不变的系数,也就是说,如果没有我,他会感到很不适,但我的存在对他的命运根本不产生影响。所以我对他的理解在他身上没有效应。难道别的女人能做得更多吗?我们之间的沟壑,是谁加深的?是他?是我?还是我们两人?还有可能把它填平吗?这些问题弄得我筋疲力尽。爱情、和睦、不合,这些词在我脑中都变得支离破碎,只剩下一堆杂音,没有任何含义了。难道它们确实有过含义吗?午后我坐上了南下的火车,完全想象不出下一步会怎么样。

他在站台上等我。几天来只看到他的旧照片,听到他遥远的声音,现在他终于在我眼前了!晒黑了,瘦了,新剪的头发,粗布的长裤和短袖衬衣,面前的他似乎跟两星期前离开巴黎时的他有点不同,但的确是他。我的快乐难以掩饰,而且不会转瞬即逝。也许会吗?他亲亲热热地把我安顿在车上,一边开车一边不断对我温柔地微笑。只是,我们通常习惯于热烈地讨论,动作和微笑都没有什么意义。他真的高兴见到我吗?

玛奈特把她干涩的手搭在我的肩上,吻了一下我的前额:“你好,亲爱的孩子。”她如果死了,就再也没有人这样称呼我了。我现在比第一次见面时的她还大十五岁,真叫人难以置信。她那时四十五岁,可我记忆中她就跟现在一样年纪。

我和安德雷在花园里坐下,玫瑰花似乎承受不住夏日的炎热,散发出一种叫人怜惜的味道。我对他说:

“你变年轻了。”

“这要归功于田园生活啦!你怎么样?”

“身体还好。可你看到那些批评文章了吗?”

“看到几篇。”

“你为什么没有跟我说这本书毫无价值?”

“没那么严重。确实有不少内容你以前讲过,但还是有很多有价值的东西。”

“反正没有让你产生特别的兴趣。”

“嗨!我嘛……我什么书都看不进去。恐怕没有比我更不爱看书的了。”

“连玛蒂娜都没有好话,后来我自己也明白了。”

“你的计划是高难度的,你摸索过了。现在我估计你清楚问题在哪儿了,第二卷就可以补救了。”

“不可能了。我整个的构思都错了。第二卷肯定不会比第一卷好。我放弃了。”

“这个决定有点草率。让我看看你的稿子吧。”

“我没带来。我知道很糟,真的。”

他不安地看着我。我轻易是不会泄气的,他了解我。

“那放弃了这个你做什么?”

“什么也不做。我本来以为这两年都会很忙,忽然就空空如也了。”

他把手放在我的手上:

“我明白你很烦恼。但是不要作践自己。也许目前空空如也,不一定哪一天你又有主意了。”

“你瞧,说别人的时候我们都挺乐观的。”

他坚持他的想法,其实他也只能这样说。他提到了几个作家,确实很值得研究。可是再搞我以前对卢梭和孟德斯鸠那种方式的研究,有什么意义呢?我本想换一个角度,但是找不到。我记起安德雷说过的一些话。他跟我说到过自身的阻力,现在我就在我自己身上看到了。我看问题的切入点,我的思维习惯,我的推测方法,我的逻辑步骤,都是固定在我身上的,我不可能改变。我的作品停止了,终结了。我的自尊并没有受伤。如果我今晚死去,我会认为我的一生是成功的。然而让我恐惧的是今后这片荒漠,直到死亡来临的那一天,这将是多么难熬的日子。晚餐的时候,我甚至无法强装笑脸。幸好玛奈特和安德雷在有关中苏关系问题上争得不可开交。

我早早上楼去睡了。我的卧室有一股好闻的味道,是薰衣草、百里香和松针的芳香:我似乎觉得自己昨天才离开。但已经过了一年了!一年比一年过得快。实际上到我长眠不醒的那一天大概也不会很久。只是我知道坐等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是很漫长的。况且我对生命还很眷恋,死亡并不是一种慰藉。在这寂静的乡村之夜,我很快便睡熟了。

“你想出去转转吗?”第二天一早安德雷问我。

“当然。”

“我带你去看一个我新发现的地方,特别漂亮。在加尔河边。带着游泳衣吧。”

“我没带来。”

“问玛奈特借一件好了。你看着,你一定想下水。”

我们上车开进了灌木丛中的小土路。安德雷说话的口气很兴奋。他已经很久没有在老家住这么长时间了。这些天来他在这一带到处探寻,还见到了儿时的伙伴,他确实比在巴黎的时候显得年轻而且快活。看得出来,他根本就没有想我。我不在的情况下他能快活多长时间呢?

他停下车:

“你看见下面那片绿色了吗?那是加尔河。这个地方河水聚集,形成一个小湖,到水里游泳再好不过了,而且四周的风景很美。”

“哎哟,挺远的,一会儿上来可不容易。”

“根本不费劲,我走过好几次了。”

他三两步就顺着陡坡走下去了,稳稳的。我远远地跟着他,慢腾腾,晃悠悠。我小心翼翼,这么大年纪要是摔断了腿可就很麻烦了。我上山还比较利落,但是下山对我来说一直难度很大。

“你看这里美不美?”

“很美。”

我坐到一块礁石的阴影里。我不想下水。我水性不好。而且即便是在安德雷面前,我也不喜欢穿着游泳衣暴露自己。老男人的身躯还是没有老女人的身躯难看,我看着安德雷在水里翻腾心里这么想。碧水蓝天,田野的气息,其实我也应该早一点到这里来。假如他多劝我几句,我肯定会提前来,可惜他并不希望如此。

他坐到我旁边。

“你真该下水试试。舒服极了!”

“我在这儿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