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问:桑塔格短篇小说集(2018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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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最富异国情调的地方。

 

中国至少不是我可以去得了的地方,只是我决心要去。

 

父母决定不带我到中国去。我只能等待着政府的邀请。

——另外一个政府。

 

在我等待的时候,在他们中国,那个辫子中国,蒋介石的中国,以及人口多得数不清的中国,已经变成了乐观主义的中国,有光明的未来,多得数不清的人们穿戴着蓝布衫和尖顶帽。

 

观念,前观念。

 

我事先能对这此次旅行怀着怎样的观念呢?

 

一次寻求政治理解的旅行吗?

——“关于文化大革命定义的札记”吗?

 

是的。但仅仅只是依据猜测,靠误解使其生动。因为我不懂那种语言。我现在比父亲去世时年长六岁,然而我还没有登上马特峰,还没有学会弹奏大键琴,也不曾学会汉语。

 

一次可以缓解个人悲痛的旅行?

 

如果是那样的话,悲痛将是靠主观意愿来缓解的:因为我很想终止这悲痛。死亡是无法逃避,无可协商的。并非不能被同化。可是,是谁同化了谁呢?“人总是要死的,但死的意义有不同。中国古代有个文学家叫司马迁的说过:‘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

——这不是《毛主席语录》中列出的那段引话的全部,却是我此刻所需要的全部。

——注意,即使在毛泽东的这段被截短了的语录里,也是引语套引语。

——这段引语中被我省略了最后一句话,表明值得向往的是有分量的死,而不是轻飘飘的死。

 

父亲死在那么遥远的地方。查访父亲的死,我将给他的死加添分量。我要亲自安葬父亲。

 

我将朝拜一个完全异己的地方。至于那是将来还是过去,无须事先确定。

 

中国人之所以与众不同,是因为他们既生活在过去,又生活在未来。

假设。那些确实显得出类拔萃的个人让我们觉得是属于另一个时代。(或是过去,或者干脆就是未来。)没有哪个超凡卓越者完完全全属于当代。当代的人根本显现不出来:

他们是看不见的。

 

伦理教化是历史的遗产,它制约着未来的领域。我们犹豫徘徊、小心翼翼、冷嘲热讽、理想幻灭。当下已成为多么艰难的一座桥梁呀!我们得多少次地旅行,才不至于沦为空无与不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