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问:桑塔格短篇小说集(2018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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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应中国政府的邀请,我就要去中国了。

 

为什么人人喜欢中国?人人。

 

中国事物:

中国食品

中国洗衣房

中国的苦难

 

对于外国人来说,中国的确是太大了,以至于难以捉摸。但很多地方都是如此。

 

我暂时不想弄明白“革命”的含义(中国的革命),却想搞清楚忍耐的意思。

 

还有残酷。以及西方无止境的傲慢无礼。1860年,那些率领英法联军侵占北京,胸前挂着勋章的军官们,很有可能远航回国时满载着中国的珍品,还怀着有朝一日以平民或是鉴赏家的身份重返中国的可敬的梦想。

——颐和园,“亚洲的大教堂”(维克多·雨果)遭到了洗劫和焚毁。

——中国的戈登。

 

中国的忍耐。谁同化了谁?

 

父亲初到中国时才二十六岁,我想母亲是二十四岁吧。

 

至今只要电影里出现这样的镜头:一位父亲在长久地让人绝望的别离之后又回到了家里,正在拥抱孩子或孩子们,我就要流泪。

 

1968年5月,我在河内第一次凭自己的本事弄到了一件中国物品:一双绿白相间的软底帆布鞋,鞋底用凸出的字母写着“中国制造”。

 

1968年4月,我坐着人力车在金边溜达,联想到自己珍藏的一张父亲1931年在天津乘坐人力车时的照片。他看上去很高兴,有些腼腆,一副漫不经心的半大小伙子模样。他正盯着相机。

一次深入到我的家族历史的旅行。我听说,当中国人知道来自欧洲或美国的客人与战前中国有关系时,他们是很高兴的。不过:我父母站错了队。友好而圆滑的中国人回答说,那时所有旅居中国的外国人都站错了队。

 

法文书《人类状况》(La Condition Humaine)译成英文成了《男人的命运》(Man's Fate),难以使人信服。

 

我一直很喜欢百年蛋。(是鸭蛋,需要两年的时间才能变成精美绿色和半透明的黑色酪状物。

——我一直希望它们真的有一百年之久。想一想那它们会变成什么样子。)

 

在纽约饭店和旧金山饭店里,我经常点一份这种食品。招待们用贫乏的英语问我是否知道自己正在点什么?我十分肯定。招待离去。等所点的食品端上来时,我告诉正在用餐的同伴们这种食品是何等美味无穷,但结果总是我独自一人把它们一扫而光;熟人们看到这一景象全都觉得恶心。

问:大卫不是品尝过这种蛋吗?而且不止一次?

答:是的。为了让我高兴。

 

朝圣。

 

我不是要回到我的出生地,而是去那个孕育我的地方。

 

我四岁时,父亲的合伙人陈先生在他第一次,也是惟一的一次美国旅行期间,教我怎么用筷子吃饭。他说我像中国人。

中国的食品

中国的苦难

中国的礼节

 

母亲看着,表示同意。他们是一同乘船来的。

 

中国是种种物品。却是不在场的。母亲有一件金黄色的像水一样的丝绸旗袍,她说这是宫廷里服侍皇太后的宫女穿过的。

 

还有戒律。以及沉默寡言。

那个时候人们在中国干了什么?我父母正在英租界里当盖茨比和黛茜,毛泽东在内地进行万里长征,前进,前进前进、进、进、进。城市里,数百万瘦弱的苦力们正吸食鸦片,拉人力车,在便道上撒尿,任外国人驱赶,任蚊虫侵扰。

 

居无定所的“白俄”们,我把他们想象成对着俄国式茶壶打瞌睡的白化病人,那时我才十五岁。

 

我想象着义和团拳民举起厚重的皮手套试图拨开急速飞来的克虏伯大炮的铅弹。毫不奇怪他们被打败了。

 

我正在看一部百科全书里的一幅照片,照片上附有这样的说明:“1899年,一群西方人与几具蒙难的拳民尸体合影留念。洪宏。此人名为音译,原文为Honghong。”照片前景里醒目处是一排被砍掉了头颅的中国人的尸体,头颅滚出身外一段距离,尸身与头颅已分不清谁是谁的了。七个白人站在这些尸体后面,摆好了拍照的姿势。其中两人戴着狩猎帽子,第三个人把帽子拿在身体右侧。他们身后是一抹看去不深的水面,有几条小船。左边是村庄的边沿。背景是薄薄地覆盖着白雪的大山。

——这伙人在微笑。

——毫无疑问,第八个西方人,他们的同伙,正在拍照。

 

上海弥漫着香火味、火药味和家禽粪便气味。一位美国议员(来自密苏里)在世纪之交说:“上帝保佑,我们要把上海提高了再提高,直至达到堪萨斯城的水平。”1930年代末,被入侵的日本士兵的刺刀捅破了肚子的水牛在天津的街道上呻吟。

 

在瘟疫的城市之外,或此或彼总有一位哲人隐居在青山之间。大片优美的河山将哲人们彼此分隔开来。他们年逾古稀,但并不都留着白胡子。

 

军阀、地主、满清官吏、姬妾。老中国通。飞虎队。

 

如画的文字。皮影戏。亚洲风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