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为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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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凝眸

那一夜,阿原一个人睡在厢屋。

正屋之中,不时传来晴儿和萌萌的细碎低语,两个女孩相见恨晚,也不知聊些什么——传进耳朵,总觉心里痒痒的,不管睁眼闭眼,晴儿那双星眸,似乎总在眼前闪烁……

老头子拉上万爷爷,一同去隔壁石头伯家喝酒。一年到头,也就这两天,能听到石头伯大笑几声。

万爷爷和石头伯两位老邻居,一个教阿原打猎射箭,一个教阿原习武练剑,都是阿原最亲的人。

平日里,二老一个山神,一个河神,总是把阿原看得死死的,让他从没有机会走出群山屏障,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如今,仙法就在眼前,只要修炼有成,他们就再没有理由拦着自己。无论外面的世界有多险恶,总有不一样的风景,总有意想不到的奇遇,总有、像晴儿一样的女孩……

外面大雪纷飞,天寒地冻,阿原却兴奋得浑身燥热,一夜未眠。

第二天早上天还没亮,阿原就爬将起来,回家劈柴生火,洗菜刷锅。

不一会,萌萌开门出来,看见阿原忙忙活活,脸上还挂着黑眼圈,连忙关上门,跑到厨房墙角捂着嘴笑了好一阵。

好不容易止住笑,萌萌略洗漱了一下,冲阿原笑道:“哥,今天怎么起得这么晚?往常这时候,你应该把饭都做好了才是啊。”

阿原心中暗恨,嘴上却不敢得罪,“妹妹莫要取笑,为兄……为兄昨天的锅,刷得还不错吧?”

这一开口,萌萌再也捂不住嘴,笑得双肩颤抖,差点蹲在地上。

门吱呀一声开了,晴儿披着头发,穿着一件天青色寝衣站在门口,一见阿原也在,顿时窘在那儿,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阿原倒是热情地招呼道:“晴儿妹妹,这么早就起来啦?早饭还要等一会呢……”

话还没说完,就被萌萌皱着眉头推了出去……

老头子准点回来,脸上犹带酒酣之色。吃过早饭,酒足饭饱,便开始交代一天的“任务”——阿原被交代的任务,就是带凝儿上山游玩。

…………

出了门来,天地万物俱是银妆。门外一尺多厚的积雪,直可没膝。

北风凛冽如刀,寒气沁骨,可阿原丝毫不觉寒冷,还深深吸了一口气。

闭上眼睛,一阵清爽由胸膛传遍全身,仿佛天地灵气都被吸入体内,他此刻正御剑凌风,飞翔在九天之上,俯瞰着银白的大地……

许久,魂飞天外的阿原才想起地上有事要办,忙强行还魂,拿出一副最热情和善的笑容,“凝儿妹妹,我们这村子有山有水,平日里景色倒也不错。只是眼下这天寒地冻的,我也不知道带去你哪好,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么?”

“凝儿、去哪、都行……”

第一次听凝儿说话,轻声细语地就像在自言自语,短短六个字居然被她拆成了三段,还说得十分吃力,咬字也含糊,就像一个刚会说话的小孩。

阿原心中暗笑,这小女孩看起来该有十岁了,居然连话都说不利索,真是一块璞玉啊……

正是得意忘形之时,爱捉弄人的本性瞬间就占了上风,阿原笑容中也有了一丝邪恶,“你是客人,父亲交待我你想去哪就带你去哪。可是你说去哪都行,也就是说你不想去哪,你要是哪都不想去那我也没法去哪,咱们俩就只能一直在这站着了。”

凝儿显然被说蒙了,歪着头想了一会,才缓缓吐出三个字:“小木屋……”

一听客人点名要去自己的宝地,阿原倒是十分意外,“那就走吧。”

一尺多厚的积雪,对阿原来说只是小麻烦,他可以说走就走。可对身量尚小的凝儿来说,雪深的地方直可没腰。她只能两手紧紧抱在胸前,低着头咬着牙,如涉水渡河般一步步向前挪动。

阿原见她走得如此艰难,忍不住道:“凝儿,雪这么深,我看还是别去了,先回家吧。”

“不、不行……”虽然举步维艰,但凝儿并没有停下来,语气格外坚定。

阿原皱了皱眉,又道:“那,我背你走吧。”

“啊?……不、不、不、不、不行……”凝儿吓得连退了好几步,睁大了眼睛一连说了好几个“不”字。

阿原实在纳闷,这提议怎么也不行?难道还怕吃了她不成?

“那好,拉着你总行了吧?快走吧。”阿原无奈地叹口气,不由分说一把拉起凝儿就走。

凝儿手足无措,用力挣了两下,可惜力气太小,怎么也挣不脱阿原的魔爪。

阿原对付小女孩那是毫不手软,半点也不肯放手。凝儿挣扎了半天,最终也只能放弃了抵抗,认命般地低着头,任由阿原牵着。那模样,倒像做贼被抓住拉去报官一样。

阿原拉着凝儿踏过冰封的梦溪,艰难地爬上西山,终于拐到了山坳处。

仿佛有一道帘幕将风雪隔绝在外,山坳中竟留有一抹绿意——成片的果林仿佛层层栅栏,穿过去,眼前豁然开朗。

果林深处,藏着一个如梦似幻的小湖。微风丢下几片雪花,落在湖面上如珍珠落盘,掀起阵阵涟漪。蒸腾的水汽,将湖面笼在一片白茫茫的雾气中,有如云端仙境。

而云雾深处,隐隐可见一个小小的孤岛,一座小木屋静静伫立在湖水中央,仿佛落入尘世的仙人之居。

每次来到这里,阿原心中总有些莫名的悸动。

河西,一直是村中“禁地”,直到两年前十四岁时,阿原才第一次突破石头伯的封阻,踏上神秘的西山,也发现了这块宝地。

阿原当时欣喜所狂,以为这是他的“仙缘”。试想,山坳中怎么会凭空生出一个小湖?湖中又有座小岛,还有一座小木屋——什么人会住在这?唯有仙人啊!

阿原一次次把小木屋翻个底朝天,却也没找到什么仙家秘宝,只有几个落满尘土的书箱,里面却都是空的。

阿原也曾无数次在山间寻仙,最终只在一个隐秘的山崖处找到一座墓,墓碑上简单刻着“阿郎阿凤夫妇之墓”——或许,小木屋原本的主人,只是一对住在西山的夫妇?

不管怎么样,从那以后小木屋就成了阿原的领地,山中的城堡。

外面成片的果林也贴补了阿原日渐增长的饭量——娇艳如火的蟠桃、晶莹剔透的玉梨、润如凝脂的瑶果,个个都是他的最爱。就算在冬日,也有萌萌腌渍好的果脯,酿好的果酒,足以解馋忘忧……

“——看吧,这就是我的宝地!”

阿原豪情万丈的开场白还没说完,刚一松手,凝儿就呼啦一下退出去好远——虽然挣扎了一路,但那小手始终是冰凉的。

阿原擦了擦汗,道:“呐,这湖很漂亮吧?我给它取名小镜湖。这间小木屋,便是我的湖中居。走,进去吧,我去生炉子——咦,你怎么还在那站着啊?”

好说歹说,凝儿总算进了屋,却说什么也不肯和阿原一起烤火,就在离他最远的地方紧靠门站着。那件黑色裘衣被她抱在怀里,像盾牌一样挡在身前。

凝儿那副戒备的模样实在又可爱又好笑,让阿原一下子想起了当年的小小。

小小刚来的时候还很怕生,明明很好奇、一直尾随着他,却又怕得要命,总要躲躲藏藏。要是突然说句话,或是拉近距离,就会把她吓得直跑。

想起当年的种种快乐,阿原暗自一笑,猛地转过身来,“凝儿,你多大了?”

果然不出所料,凝儿差点夺门而逃。见阿原笑嘻嘻地并没有扑过来,她才勉强镇定下来,认真答道:“十、十岁……”

阿原心中窃笑,又问道:“那,晴儿多大了?”

“不、不能说……”

“为什么不能说?”

“和姐姐、有关的、都、不能说……”

阿原一听顿时来了兴趣,越是不想说,骗她说出来才越好玩。

“那,姐姐比你大几岁?”

“不、不能说……”

“好,不说你姐姐,说你。你比姐姐小几岁?”

“四、四岁……”

阿原几乎笑破了肚皮,这小女孩实在是太好玩了!

还能骗她说点什么呢?晴儿显然是一个富家小姐,否则老头子也不会巴巴地赖着给人家当师父,而富家大户都是有姓的……

“凝儿,你姓什么?”

凝儿摇头道:“凝儿、没有、姓……”

阿原眼珠一转,又问道:“那,晴儿的娘亲姓什么?”

“不知道……”

“有姓,但是你不知道,是么?”

“应该,是的……”

阿原满意地点点头,凝儿显然不是晴儿的亲妹妹,虽然她们都是很漂亮的女孩儿,但长得一点都不像。以阿原能想到的比喻来说,晴儿像红润的苹果,而凝儿则像是一颗晶莹的葡萄……

这么看,凝儿应该是书中常有的“侍女”、“丫鬟”一类的女孩,专门负责照顾小姐衣食起居的——不过故事里这类女孩都是麻利干练、伶牙俐齿的,和眼前这位实在相差太远。

自从小小由怕生变成恨不能黏在他身上之后,阿原很久没品尝过这种乐趣了。如今送上门来,自然不会放过,问题一个接一个不停地问。

一来二去,阿原就摸到了门道——只要问得快让她来不及想,并且不提到晴儿,凝儿都会认真回答。

于是阿原抖擞精神,各种刁钻古怪的问题变着花地问,根本不容她思考。

凝儿偏偏每个问题都要认真回答,几下就被绕晕了,只能问什么答什么,完全任人宰割。

阿原把能想到的问了个遍,可惜凝儿不谙世事,每天只和晴儿在一起,很少出门。从一堆“不知道”和“不能说”里,只问出她们住在落云城,乃是云初国的国都,剩下的一概不知。

好在醉翁之意不在酒,阿原的乐趣,是看这个呆萌的小女孩皱着眉,认真地回答他每个问题,时而困惑,时而窘迫……

如此追问了一个多时辰,连阿原都有些不忍了,眼看日已过午,便道:“凝儿,你还有什么想去的地方么?要是没有,咱们就回去吧。”

“不、不能回去!”凝儿突然紧张起来,站直了身子堵在门口,像是生怕阿原夺门而逃。

阿原讶然道:“为什么不能回去?”

凝儿虽然看起来有点心虚,但还是坚定地说道:“天黑、之前、不能回去……”

“嗯?”阿原立刻拉长了脸,“谁说的?老头子、你们那个‘先生’?”

“不、不是……”

“那就是晴儿了?”

凝儿很是窘迫,却还是勉强答道:“不、不能说……”

阿原步步逼近,沉声道:“这里面肯定有鬼,我得回去看看!”

凝儿瞪大了眼睛,紧紧抱着裘衣,身子微颤,似乎阿原每走近一步,都是巨大的压迫。她本能地想要夺门而逃,却不知为了什么咬牙坚持着,一步也不肯退让。

眼看阿原一步步走到面前,凝儿也由颤抖变成了战栗,软软地坐在了地上,整个身子缩成一团,把脸转到一旁闭着眼,似乎都要哭出来了,却还是紧紧倚着门。

阿原一时哭笑不得,既有些不忍,又忍不住想继续捉弄她,略想了一下,便笑道:“既然你不想回去——那好,你陪我玩个游戏,我就不急着回去,怎么样?”

凝儿扭过头来,珠帘般的头发下只露出一只眼睛,“什、什么、游戏?……”

“很简单,我和小小常玩的。就是睁大了眼睛互相看,谁先眨眼睛谁就输——输的人就要认罚,让做什么就得做什么,怎么样?”

凝儿浑身一僵,目光落在一旁,有点魂不守舍。良久,才缓缓点了点头。

阿原狠狠地眨了几下眼睛,一抡胳臂,将手抵在门上,恶狠狠地低下头,紧盯着凝儿的眼睛。

凝儿吓得哎呀一声,忙用裘衣挡住脸。她侧坐在地上,挣扎了许久,这才咬着牙转过头来,迎上了阿原的视线。

与小小乌黑明亮的眸子不同,凝儿的瞳仁是褐色的,瞳光黯淡,仿佛蒙上了层层轻纱,让人无法探知被隐匿在深处的色彩。

如果说小小的眼睛有如一眼清泉,清澈见底,如镜如玉,那凝儿的目光就像风中摇曳的烛火,虚乎缥缈,如影如痕。

“对、不、起……”只听凝儿忽然喃喃一语。

阿原霎时只觉心头一紧,头痛欲裂。眼前天旋地转,像是整个魂儿被提了起来,飞入了那凝视的眼眸之中……

…………

青山绿水之间,一个少年抱着一个小女孩,脚边还跟着一只火红的狐狸,正艰难地向上攀爬……

…………

一个少年站在房顶,带着顽皮的笑容,用弹弓瞄着一只惊惶地四处扑腾的大白鹅。一个猎户打扮的老人气急败坏地四处找梯子,不过,好像怎么也找不到……

…………

一个男孩把几本厚厚的书举过头顶,狠狠地摔在地上,大叫道:“我才不要看这些破书呢!我要出去玩!我要到天上去飞!”

一个青年弯下腰来,把书一本本捡起,轻轻拂去上面的尘土,望向那孩子的目光,依然那么温和……

…………

青峰之上,云雾缭绕,一个长须道人踏云而下,将一个骨瘦如柴、奄奄一息的孩子交到一个青年道人手上,只是冷冷地说了一句:“不是他……”

…………

一个孩子躺在一座满溢着七彩流光的光阵之中,清澈的眼瞳之中没有一丝神采,只是呆呆地望着天空。他的手指被割开了一个口子,一滴一滴的鲜血流进光阵之中。这一幕,永不停歇……

…………

一个婴儿哭啼着,柔嫩的小手,拍打着一位老人的脸。老人脸上布满了皱纹,头发和胡子都是雪白的,眼中满是迷茫和伤感,却还是微笑着,轻轻地抚摸着那婴儿的小脸……

…………

我悠悠地醒来,发现自己正躺在冰凉的白玉阶上。

为什么头疼得如此厉害?……我是谁?这儿又是什么地方?

远处是浩瀚的天河,璀璨的星斗,这玉阶悬于天地之间,上下两端都隐入茫茫云海,不知通向何处。

这儿不是我的住处,那里到处是庭台水榭,玉栏金墙。那儿温和无风,有春山之泽,清水之泉。无论何时,总有仙乐鸣奏,百花竞放,飞鸟舞而百兽戏……

我要回去,却不知该往哪走。

上?还是下?

手边倒着一个白玉瓶儿,玉液琼浆浸湿了我的衣袖。我懒懒地爬起来,嗅了嗅袖口的酒香,缓缓走下玉阶……

玉阶的尽头是一片白光。穿越那白光,出现在眼前的是如洗的蓝天,悠悠的白云。

蓝天白云之下,是一望无际的原野。青青碧草之中,开满了各色不知名的野花。微风吹过,茫茫的草海卷起一阵阵波浪,从天边一直涌到脚下,带来百花的芬芳和阵阵清爽。

这天地的正中是一棵大树,如伞的树冠下,一个少女静静地睡着,仿佛与这天地融为一体。

风吹到她的身旁便停住,像是生怕惊扰到她的梦一般,只把片片花瓣洒落在她身上……

我静静地望着沉睡中的少女,凝视着她那安详的睡容,不知为何,无数情感突然涌向胸口。

我不知那情感是什么,可是它却如此强烈。强烈得,像要撕开我的胸膛。

我顾不上胸口的疼痛,拼命地咬着牙,挪动着脚步,只想走到她面前,为她拂去落在脸上的花瓣……

突然间,一声大喝,震碎了整个世界——

“大——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