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偶遇1

梁祖华陷在巨大的真皮座椅中，盯着玻璃幕墙外远处的天际线发呆。

他咂摸着几天前在饭店的贵宾梯里，王局长说的那两句话。

“你手里那块地要抓紧。”

“市里正在酝酿，要划第二批保护区。你那块地上面都是老房子，还有座老剧场，危险。”

方听见这话时，梁祖华是不以为然的。早已经拿到手的地块，还能有什么问题？这几年房价又在快速上行，他还想再捂一捂，等等风。况且那地块上全是百八十年的旧房子，密度高，住户又多数是穷鬼，腾起地来只怕有些棘手，因此暂时晾着没动。

可转念一想，王某这个胖子十足精明，是梁祖华真金白银上贡喂出来的，应该不会专挑没外人的场合，透两句无关紧要的闲话。

他提到的保护区，指的是H市为保护城市历史建筑遗产而划定的限制开发区域。

梁祖华的念头来回来去地转着。万一那块地真和保护区扯上关系，只怕不妙。不但要承担责任巨大的保护义务，增加巨额投入，而且规划建设与后续开发、业态等等都会大受限制。

这么一来，到嘴的肉不但吞不下去，还会长出倒刺来卡住喉咙，那就被动了。

他一个挺身从座椅的包裹中挣出来，趴在桌上用免提电话指示秘书：“叫一宁进来，马上。”

作为老板，梁祖华向来以阴晴不定、喜怒无常著称，这是他秉持的御下之道。秘书听见口谕里带着“马上”两个字，赶忙电话急召一宁。

三分钟后，一宁已经到办公室门口等着觐见了。

“梁总，您找我？”

在公司里，他名正言顺喊梁总。“爸爸”这个称呼，可以暂时歇一歇。

梁祖华招招手，让一宁进来说话。

“现在有个事儿。”他像是没想好情况该透露到什么份上，话刚起头又停住了。

一宁也不催，双手交握身前，立在旁边等。

“公司有块地，拿了几年一直没动，现在要动了。这个项目你来搞。一，人弄走。二，房推平。要快。”

梁祖华想了想，又添上一句：“虽然是公司的地，但你另外去找几个人，搭个组专门搞这事儿。”

“好。”一宁爽快答应，半句也没有多问。

梁祖华看他有活就接，完全不谈条件，好一副乖顺的样子。于是拍了拍他的肩膀，鼓励两句意思一下：“辛苦了！这是个大项目，时间紧任务重，对你也是个锻炼，多用点儿心思。手头其他的事情，可以让别人接过去。需要我帮你打招呼吗？”

“眼下我手头也没什么大事，都是些鸡零狗碎，应付得来。您放心！”一宁冲他笑了笑。

不用翻查资料，也无需向人打听，单凭梁祖华刚才说话的方式里透露出的信息，就已足够一宁做出判断。这项目里多半有些不可明说的内情，也许是隐含着未知风险，有失败的可能性，又或者多多少少非得玷污了人的双手，事情才能办得利索。

进公司近十年年，梁祖华交给自己的工作多数是什么性质，一宁心里很清楚。虽然经济上他不曾亏待，但却用有限的金钱收买了更重要更矜贵的东西。

所幸一宁人够聪明，又确实没存私心，到目前为止，侥幸每次都干干净净脱身。但老话说“常在河边走，难保不湿鞋”，万一哪回他百密一疏玩儿砸了，谁为他负责呢？届时老梁会不会讲“父子”情面，出手帮一把？

一宁唇边浮现出意味不明的微笑，显然对此心知肚明。

他那个笑，恰好被迎面走来的范西平看见。

“哟，宁哥！”他嬉皮笑脸地凑上前来，故意压低了嗓门说话，“您心里这是算计谁呢？笑得瘆人。”

一宁见是他，心道巧了，一把揽过对方肩头，拐进自己办公室。

“找几个可靠的人来。咱们又有好差事办了。”

H市的初夏短暂且怡人。

道路两侧的法国梧桐，叶子已经长得茂盛了。在和煦日光的映照下，天空显得格外湛蓝通透，空气中带着难得的干燥感。

常年居住在老房子里的人，都很懂得珍惜这段阳光与晴朗，纷纷抓住梅雨季节来临之前最后的机会，一大早就将衣衫被褥拿出来，架在户外晾晒。到上午九、十点钟，弄堂里五颜六色的“万国旗”已经挂得满满当当了。

一宁专门选了这个时段，独自来到同春里。

他晃晃悠悠走进弄堂里，随意看了两排旧房子，又绕出来，围着整个街坊慢慢走了一圈。

同春里地理位置好，紧靠城中心热闹的传统商业区，地块面积也很客观，未来大有发展前景。这么优质的地块，老梁居然能够吃进，并且还在口袋里捂了这么几年，想必他发达那强大的“社交圈”在其中助力不少。

正街背后的小路边，居民们在早餐摊上排队买煎饼。一宁看见，也走过去排队买了一块，斜倚在路旁的电线杆上慢慢吃。似有意又似无心地，他观察着从弄堂口进出的人们如何穿衣打扮，看阿姨大爷手里都拎着什么样的小菜。

一宁原本就生得瘦高，再加上穿着一件既松垮又皱巴的素白T恤，整个人显得颓废浪荡，像极了游手好闲的无业青年。

一块煎饼啃完，他心里已经有了主意，掏出手机来给范西平打电话。

“在公司吗？让你找的人到位了没？得了，我一会儿就来。半小时后碰个头，开会。”

一边说着，一边走去附近商场的车库取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