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家”2
零点时分。H市的街头仍灯火通明,摩登都会的一切元素这里都应有尽有。在风光无两的繁华中心,摩天大楼林立的缝隙中,保留着一些上世纪早期的老式住宅。这些老房子见证了这座城市从旧传统蹒跚走入近现代的沧桑历史,并赋予了当今的H市某种与众城不同的特殊情调。出租车驶离大道,很快在这样一片老房子附近停了下来。江城付清车资,搀扶着月雯拐进路灯幽暗的弄堂。“同春里”,弄口的牌楼上写着。四下里寂寂无声。这片街坊里,原住民已经很少了。家境稍好些的,早就耐不住老房子的陈旧与不便,搬去了高楼大厦。剩下的要么是故土难离的老人家,要么是实在买不起新房,唯一的指望只有拆迁。之前有过传言,说是某开发商看上了这块地,如今等了几年也没动静,人心又渐渐冷下去。穿过几列成排的两层小楼,面前骤然疏朗,街坊的中央地带竟立着一座小型剧场。飞檐坡顶的主体礼堂,两侧混搭西洋式裙楼,配合着周围簇拥着它的近代本地民居,风格别致。这大概就是百年前来到“冒险家乐园”闯荡的地产商们所理解的中西合璧吧。搀扶着月雯走到剧场面前,江城抬眼,见右侧裙楼一楼的窗户里亮着灯,心里微微叹了口气。如果人常住的地方就叫作“家”,那这里,就是她和月雯的“家”了。推开一楼的大门,迎面就是厅堂,满地堆着装戏服与道具的大樟木箱,但因天花板格外高,屋子里并不显得挤,反而让人觉得四下里空落落的。一面镜子——尺寸巨大,四围嵌着闪亮的灯泡——正对门口。有个人穿了一身镶领青白底子兰草刺绣褶子,头戴同色的相公帽,手拿一把折扇,在镜前反复比划身段。听见了开门声,施施然回过头来,脸上竟还画着油彩妆容!好几年不曾见刘梅上妆,江城被他的脸吓了一跳。随即认出那褶子正是“幽媾”一折里柳梦梅的戏服,愈发觉得眼前此人鬼气森森。她低声喊了一句“团长”,一步蹭一步地走到楼梯旁,预备将醉酒不醒的月雯先送回二楼卧室去。刘梅不说话,也不抬眼。直到人从身边走过,他闻见酒味,才开腔问:“喝酒了?”江城含含糊糊嗯了一声。安置月雯在小床上躺好,她再返回厅堂,站在角落看刘梅。她知道,自己晚归坏了“宵禁”规矩,今天要想过关,现在还差得远呢。刘梅的目光在镜中自己的倒影上盘桓良久,才扫向身后的江城。他顺手拿过放在一旁的另一顶儒生方巾,冲她勾勾手。江城走上前去,任凭他将方巾戴在自己头上。在戴上的那瞬间,她的站姿和神情都改变了。这是多年训练形成的下意识反应。刘梅为她细细整理,再将一柄折扇放在她手中。距离很近地,江城看着他的动作,悄悄咂摸着其中那一点微妙的父性威仪与母性温存,几乎全然忘记了他脸上油彩妆容的怪异恐怖,心头流淌着难以言喻的温情。她忍不住向刘梅坦白:“我没喝酒。”刘梅轻描淡写地回应:“月雯是废了的。心不在戏里,再唱也是白搭。”顿了顿,瞪她一眼,“你可不一样。”又来了。江城在心里哀叹。“你可不一样”,她最听不得这句话。每逢听见,她就忍不住会当真,去计较刘梅心里是不是真的待她不同——比较的对象不是别人,而是演员身份的她自己。被收养之后,江城起初以为自己的生命里终于有了姐姐,有了父亲,有了家。但刘梅从来只允许她们称呼自己为“老师”或是“团长”。他打小跟随唱戏的女人长大,他的命运就像“梅”这个名字一样,只和戏有关。从来没有谁来当过他的父亲,自己不是一样的学艺唱戏、长大成人?所以他也没打算做别人的父亲。姐妹俩自然也走上了学戏的路,五岁上下就被摁住练功,习曲、背戏文,上学读书反而读得稀稀落落。从学戏到生活,刘梅有一整套规矩要求她们服从,姐妹俩若是有哪一个犯了错,另一个都得受连坐之灾——二人被罚相对而跪,脑门碰着脑门“学规距”。一般情况下,刘梅是君子“动手不动口”的,嗓子矜贵,不值得费在这种事上。他只是沉默着高举起藤条,给她们“上规矩”。起初,两姐妹学的都是五旦。过了十三四岁,忽然有一天,刘梅让江城改行唱巾生。他亲自教她吊嗓子,耐心地演示每一句唱,讲解每一段念白,示范每一个身段。她心怀忐忑地看着他蹲下替她试厚底靴是否合脚,目光追逐着他为自己整理衣领时的手。在自己短暂零碎的校园生活中,江城记忆犹新的是有一回老师布置作业,要写《我的爸爸》。月雯当场起立,毫不在意地大声回答,“我没有爸爸!”而她,却暗自雀跃地想写一写,刘梅第一次亲手给她剪头发的那个午后,阳光温暖,空气中有“海鸥”牌洗发膏粗糙的淡淡香味。他拨动头发的手很轻,有点儿痒痒的,电推子发出低沉的震动声,滑过两鬓,留下短短的柔软的发茬……“不许叫爸爸!”金黄色的梦被打断了,刘梅刻意压低的吼声在头顶上响:“谁是你爸爸?叫老师,叫团长,听见没有!”“啪——啪——”突然扬起的竹扇柄狠狠落在江城的手背上,打出一道道红印。她不闪不躲,微耸着肩膀默默承受。过去与当下交织而来,让她模糊了回忆和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