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科学”
电子游戏设计师,伊万·艾伦学院传媒研究专业讲席教授,佐治亚理工学院交互式计算学教授,著有《异类现象论》(Alien Phenomenology)。
2006年出版的《性高潮的科学》(The Science of Orgasm)一书,是由一位内分泌学家、一位神经学家,以及一位性学家合作完成的。此书在简介上写到:“没有什么话题是不可以探索的。”这本书有一系列的话题,包括生殖器和大脑的联系、大脑是如何产生性高潮的,等等。正如简介中所说的,这本书阐明了如何产生性高潮、什么是性高潮以及性高潮的由来。
尽管《性高潮的科学》一书有各种各样的优缺点,但这本书代表了一种在流行文化中几乎已经无处不在的趋势:一个话题,可以从“科学”的角度被大众所理解,而且可以被解释得最通俗、大众最喜闻乐见,这种做法有多普遍?在谷歌上搜索一下“the science of”,就会发现谷歌图书给出接近1.5亿的搜索结果,其中有不少书的标题中还配上了调侃的俏皮话——聪明消费的科学、表演的科学、香槟的科学、恐惧的科学、堆肥的科学,不胜枚举。
“什么什么的科学”就是一个科学修辞化的例子,凡是被冠以“科学”的名号都是科学的。这样的例子不一而足。还有,“科学家们表示”或者更加平民化的说法“研究表明”,这样的说法都迎合了大众对科学权威性的认知,至于书中总结出来的结论与声称实际进行的研究是不是一回事,就不得而知了。
上面两种说法都可以被明确地指向科学至上主义上去,而科学至上主义认为,实证性的科学采用了最完整、最权威、最有效的途径来回答世界上的问题。科学至上主义并不是一个全新的谬论,但的确越来越流行。最近,史蒂芬·霍金宣称哲学“已死”,因为哲学的发展没有跟上物理学的脚步。而从科学至上主义的角度来看,科学是唯一了解宇宙行之有效的方法,所有其他的尝试,客气点说是美中不足,不客气地说就是不得要领。
可以肯定的是,这种科学的修辞化趋势方兴未艾,其部分原因就是科学至上主义。“什么什么的科学”之类的书籍,以及那些从显而易见的科学实验中得来的研究成果,越来越多地排挤了那些从哲学角度得到的成果,而其实正是这些哲学成果,才对各种事物背后所蕴含的意义及重要性进行了解释和反省。没人再思索起泡酒有什么社会用途,或者能带来什么乐趣了,取而代之的是,气泡的大小和酒的质量之间有什么关系?为什么在槽纹玻璃杯里,气泡持续的时间比在浅碟香槟杯里长?
风险不仅如此。科学承担了在这些领域内本不该由科学来承担的责任:关注事物构造和运作。大多数“什么什么的科学”之类的书籍,无论是与神经化学相关的、计算学相关的,或者经济学相关的,关注的是其相关主题的物质或素材形式。但是,某一主题的物质承载实体与相关科学之间,根本没有必然关系。文学家研究书籍的历史,看到了构成书籍原材料的演进——从泥板文书到纸莎草,再到抄本。艺术家依靠对颜料、大理石、光线等物理介质的深刻了解,来创作时尚的作品。厨师为了制作美食,则需要了解食物复杂精妙的化学和生物学特性。如果从这个意义上讲,科学和维系这些主题的物质世界有特殊的联系,这种观点不仅仅是错误的,甚至可以说是对科学的侮辱。
除了鼓吹科学是人类知识的唯一方向,科学的修辞化还顺手拐走了事物的物质性特征,同时也对科学本身造成了伤害。它使人们误以为,科学是简单、容易、有趣的,而大多时候科学是复杂、困难、单调的。
举个典型的例子:Facebook有一个网页标题为“我非常热爱科学”,帖子的主题在各种“什么什么的科学”之间快速变化着,大多数都是陌生生物的图片和简述,例如粉色精灵犰狳,或者是给著名科学家例如霍金的生日祝福等。但随着去年科幻作家约翰·斯凯拉(John Skylar)适时地坚决退出此类活动,大多数人不再“非常热爱科学”了,他们转而“非常热爱摄影”了,这回上线的是精灵犰狳和著名物理学家的精美图片。这些照片给人们带来了快乐,但同时也打消了公众对了解科学实际情况的需求。实际上,科学发展是缓慢的、按部就班的,科学家少有人知、收入不高,在实验室和研究所里默默地从事着幕后工作。
但苦果已经酿成。那些和科学实践没有特殊关系的事情,也必须越来越多地套上某个科学术语的框架,才能赢得关注与支持。研究互联网使用的社会学摇身一变成了“网络科学”;久为人知的统计分析学已经成为“数据科学”;资助教育科研的重点也转移了,凡是不能和STEM(科学、技术、工程和数学)搭上边的领域,就会被打入冷宫。不幸的是,面对这样的新挑战,貌似只有科学的修辞化提供了应对措施。除非人文学者将他们的工作重构为“文学科学”,否则,他们就有被边缘化的风险,失去资助,然后就被大众相忘于世。
如果你想获得支持,你必须兜售那些人家愿意购买的想法。但是,在这个世俗时代里,只剩下“科学”这一个抽象概念铤而走险,无畏地取代了其他所有的抽象理念。如果不对这种科学的修辞化势头加以遏制,残存的“科学”只是一个掺了水的、同质化的科学,无畏也变成了无味。
神与人、科学与哲学、演绎和证据,我们本不必在其中二选一。科学一直在致力于成为世俗知识的最高形式,但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不经意间,科学从一种实践演化成了一种意识形态,从而上升到了神学的高度。我们当然不需要为了把科学拖回现实而破坏科学,但是我们的确需要首先从文字上唾弃将科学奉为圭臬的做法,还是让科学回归务实的本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