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实话

老实话并没有你我预料的那么好听。例如说，花是植物的生殖器。例如说，红叶是枫树到秋天生病了。例如说，不要借钱给朋友，它使你既失去金钱，又失去朋友。（莎士比亚）例如说，男人最大的快乐是满足女人的自尊心，女人最大的快乐是伤害男人的自尊心。（萧伯纳）乍听有人这样说，恐怕要皱起眉头，对那个说话的人有些看法。所以人生在世最忌实话实说。

可是世上有种专业必须说实话，它的主顾专程来听实话。说实话是文学作家的职志，实话是文学作品的亮点。这几天读董桥，收获颇多。董氏读书博，又深知什么是趣味，随手掇拾，不吝与人分享。他在《假如人生是一钵樱桃》一文中介绍Clarence Darrow的老实话：“我们的上半辈子让父母给毁了，下半辈子让我们的孩子给毁了。”这话在台湾、香港流行过，应是从董氏的专栏得来，但是都未注明出处。我早猜测说这句话的是外国人，换了中国人，他叙述的角度不同，他会想，我上半辈子对不起父母，下半辈子对不起子女。两种述说内容相同，只是换了角色立场。

董先生介绍的“实话”还有：“文章不同，必须相信自己的好才写得下去。”“我去巴黎不带荆妻，盖赴盛筵不自己携带香肠肉卷也。（丘吉尔）”“你试一试用计算机光盘看书，读完《战争与和平》，你的眼睛恐怕非瞎不可。”“强迫人家多吃会把人弄瘦，谁都不必吸取自己不需要的经验，他们不需要诗歌就让他们去吧。”……引用都注明出处，有些还附带英文原文。

文学作品里为什么有这么多实话呢，我猜跟生存空间有关。世界如此拥挤，人的需要仍未完全满足，寻找空隙，制造空隙，成为生存的法则。别人没有，你有，你才可以独立成类，免于兼并。文学要成为独立的门类，作家需有独立的身份，他的天才才有发展的方向。当然单凭“爆料”不能成为作家，作品有所谓形式美。说来话长。

作家因说实话得到荣耀，也陷入困境。例如说，达官贵人喜欢与画家、音乐家做朋友，对文学作家只能远距离使用。例如说，作家不宜做官，因为做官的人要说另一种语言，政敌必能在作家的前言后语中找到矛盾，加以攻击。夫如是，这位作家的财产变成负债，如果写剧本小说，还可以用“角色不等于作者”来抵挡，写散文连这一点回旋之地也没有。政客在竞选时出口成章，当选后行不顾言，为何选民不找他算账？因为大家对政客的诚信期许很低，对作家则很高，这是不公平，也是对作家的尊敬。

有人问萧伯纳，他写喜剧如何使观众发笑？这位戏剧家说，他的方法是说实话。萧翁偷懒，随口应付，但是所言非虚，管中的一斑仍是豹身的一部分。下面这些话都有很好的笑果：“未来取决于梦想，所以赶快睡觉去。”“成功的男人背后有一个女人，失败的男人背后同时有两个女人。”“有人说，我们到世界上来就是为了帮助别人，请问，别人来到这个世界上又是干什么的？”“金钱并非一切，还有信用卡呢。”“人应该喜欢动物，因为它很好吃。”

这些话都出于萧伯纳之手，博人一笑，但并非一笑而已。现在我们看到的是孤立在纸上的裸体语文，演出的时候，配合剧情和人物表情，效果是丰富的。萧伯纳曾是非常叫座儿的戏剧家，他之所以成功，并非仅仅说实话，而是实话说出来人人爱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