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蝉声,说诗人
读骆宾王的“在狱闻蝉”,想起往年夏天都听见蝉声,今年怎么没有?我并不喜欢听蝉,可是如果显示附近的生态发生了变化,那就值得关心探索了。
无可奈何,还是把生态环境交给奥巴马总统,蝉声还给骆宾王。他这首诗明写蝉,暗写他自己,写他的有志难申,负屈含冤。蝉在树上叫,怎会跟他在狱中盼望昭雪混为一谈?这就得介绍诗人的一项看家本领,他看世上任何一件东西都像另一件东西,眼波似海,海浪似山,山似眉黛,眉似柳,柳似长发,长发似瀑布。因此,诗人可以言在此而意在彼。东坡云:“作诗必此诗,定知非诗人。”散文家和小说家,也得参透这个“万物大通分”的“文法”,才算入了本行。
前人对蝉已有多种说法。蝉声是噪音,本无可取,书上说它是昆虫音乐家。蝉声连绵迫切,不休不歇,好像有重要的诉求,有人说它是冤魂所化。蝉的种类多,有“十七年蝉”,昆虫中的寿星。一般幼虫要在地下三年至七年长大成虫,只有雄性能发声,“艺术生命”短促,最短只有两星期,彗星式的天才。它们潜修时间长,放射光芒的时间短,就像运动员、流行歌星、时装模特儿。蝉在成长期间每年到地下褪掉身上的硬皮,以新蝉的姿态出土高飞,使人联想到重生不朽,于是金蝉玉蝉都是名贵的饰物,富贵之家营葬,在死者口中放一只玉蝉。另一些人则认为“蝉蜕”象征超出已有的成就,更一步精进。
还有别的说法,你我也可以在一切既有的说法之外另觅新的说法。骆宾王被政敌构陷入狱,他对蝉的联想倾向“冤魂说”,笔触没那么粗重,用“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淡写了。骆宾王是清官,他入狱的罪名却是贪污,这个残酷的玩笑一定使他很痛苦。他高洁,蝉并不然,以吸取树身的汁液维生,对树木有害。这种“误会”是诗人的特权,乌鸦反哺,腐草化为萤,都属于这一类。
在文学史上骆宾王是初唐四杰,下笔了得!他七岁时写的一首咏鹅诗,曾经编进我读的小学课本,用来激励我们追慕前贤,可惜他未能一辈子做个诗人。他在官场中受排挤打击,最后参加了徐敬业的造反阵营,为推翻武则天的政权写了那篇不朽的宣言。徐敬业失败了,满门抄斩,骆宾王从此下落不明。
骆宾王的下场,有人说他自杀,有人说他被杀,有人说他做了和尚。人民大众舍不得他死,相信寺庙把他隐藏起来了,数据记载有出入,他那年大概五十岁,论创作尚在盛年。他有那么高的诗才,怎么能忍得住,从此再无声息,只要他再有一首诗对人吟出来,不,只要他再有一句诗流传在外,他的行迹立刻暴露,天下之大,再难有他的藏身之地。如果他尚在人间,以后二十年心中只有禅没有“蝉”,他必须是一个和尚才办得到,而且要断尽烦恼,修成正果。
骆宾王家世很好,后来衰落了,他从小就有压力,他必须有杰出的政治地位,光大门楣。他到了五十多岁还才高位卑,他跪拜侍奉的那些上司,给他做部下他也不要,他的诗文中有愤慨。徐敬业起兵,他居然附和,莫非想做个元勋,扬眉吐气?的确,在这条路上,他的时间不多了!哀哉骆公,他难道不读历史,文人参与政治运动很难有好下场,即使徐敬业成功了,朝臣的倾轧排挤依旧,人主的多疑信谗依旧,可与共患难者未可共安乐,您那两把刷子哪有胜算?
我一直猜想,骆宾王那个要命的一念之间是怎样决定的,如果他继续创作二十年,唐诗是何等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