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17 1945年11月19日 重庆——乐山
我真不好。你瞧在我的通信记录上收方已是26,而发方才17。怪不得你恨得咬我信封。假如我现在见到你,我愿意让你咬一口——这话我敢说,因为我明知不会有这危险嘛!
你想错了,我并不是那样不快乐,一点儿也不是。我不常给你写信的原因是时间问题(可是我也并不忙,只是时间过得比我所希望的快得多)。我有许许多多话要告诉你。可是给你写信是需要连续几点钟的空时间,我还没有练习到你那种忙里偷机的本领。时间总是大块大块地从我手缝中溜过。
先告诉你一些事实:首先向你表示骄傲的是,我已经骑过马了,不必劳你大驾指教了。11月10日那天下午4点,我和仁宽过江到南岸胡钟达那学校去玩。从弹子石到柑子园要走10来里的山路,或坐滑竿,或骑马。我们到那边天已将黑,马匹很少了。只有一匹,仁宽叫我先骑,走一节路再到上面去雇。你可想象那滑稽情景:我骑了马在前走,他跟在后面拼命赶。我觉得非常抱歉,可还是止不住笑不可抑。差不多走了一里路,他才上了另一匹马。之后就出了弹子石镇街,走进山里了。当然两个马夫跟在旁边领路,可是开始总不免觉得神经紧张。我连缰绳都不会拿,马稍微跑几步,我就有掉下去的感觉。但这时生命掌握在自己手中,如果我不学着适应,我就会被淘汰。我努力使身体迎合马跑的拍子,努力镇定自己,把它当一回很容易的事,很快我就习惯了。只是遇到一种情形,那就费很大的力,就是下坡的时候。坡度越陡,在马背上越是坐不住。马夫教我上体后仰,两腿伸直,可是那蹬太短,根本无法伸直腿。有时上身仰得太后,手就够不着鞍了。遇到这种情形,我只好咬牙,使出全身的力量来保护自己渡过难关,其他一切抛到脑后去了(连你)!第一次下坡时,我真险一点儿从马头上滑下去。一想到摔跤,我首先就想到眼镜,因为人摔到田里并不太要紧,只是打碎了眼镜就惨。好,山路渐渐迂回了,天渐渐黑了。有时当马走得平稳一点,我也有余力抬头望望四周。我们一前一后地搭话。他说:“真像电影里的场面。”我说:“真像中世纪传奇中的情景。”苍黑的深山环绕着我们,寂静中,马铃不住地响,马蹄杂乱地敲着石板。这时候,山腰里突出一伙强盗是再恰当也没有了。可是我们一点儿担心也没有,心中只求马蹄不滑失,少下几个陡坡,已经感谢上苍了。中间一段穿过一个竹林,那坡子很陡,马夫劝我们下来走一节。他们牵着马先如履平地般地跑下去了,我们哪里看得见路!仅有一点儿月光也给竹子遮了。我在暗中眼力比他还好一点,就打前锋,像搀瞎子一样搀着他,高一脚低一脚地挨下来。哪知一看,不对,走到人家屋前来了。于是呼应着马夫,又摸上去,找到那岔路半走半爬地下了山。陈说他手离地只五寸,这样跌下去可以轻一点。我又是一路笑个不住。这副狼狈相不有趣吗?我比仁宽幸运,他那匹马已经疲乏了,有一次竟四脚一齐跪下来。他企图下马,却不料踏进沟里。他连爬带滚地跑前几步,为着提防他的马跳起来碰伤他,却不想正跑进我的马后蹄威胁下。当我吃惊过后,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又是一阵大笑。现在回想起来,还是忍不住笑,哈!哈!哈!
东华中学,是一所规模小得可怜的私立中学。暑假以来,胡钟达等一批武大同学进去,经过几个月的斗争,终于把它拿到自己手中。现在,他们利用它地点僻远,拿它做一个实验所,实行他们的理想。那里只有高一初一各两班,学生四五十人,先生倒有12人,其中武大同学占九位。我们去的那天是星期六,学生走了大半,先生也只剩几个。三位女先生都是我认识的,也走得一个不剩,于是当晚我就独享她们的寝室。那夜大雷雨,不知乐山有没有。已经初冬了,还打这样的霹雷真是怪现象。据说歌乐山上给打死了两个人。第二天早上他们房里都成泽国,我房里却没漏雨,只是屋瓦上的积尘都震落,满床都是。星期日又接着下了一上午的雨,直到中午才停。我和仁宽惦着晚上的贝多芬第九,望着雨发愁。他们想留我们,用路不好走的话来恐吓。可是雨一停,我们归心似箭。他们也拗不过,反同我们一起进城来。在他们那个学校里,真是可谓“民主”了。先生和学生打成一片,像个小家庭。言论也极端自由。他们公开骂政府,同情中共,讥笑美国,恭维苏联,也许当着我的面,还没有平日那样自由哩。仁宽仍旧和他们同声气,谈话之间好像都有某种默契。我在里面,倒像个孤零零的外人了。他们将要举行一次时事讨论会和文艺座谈会。前者题目是:《日本投降后政府之措施》(大致如此),后者是高初中各指定四本小说,当然都是革命性的。高中四本是《家》、《阿Q正传》、《遥远的爱》和《雏鹰》。最后一本我知道是一个曾在武大念过中文系的人写的,里面有一段用很无聊的方式谩骂苏雪林……从他们那儿回来,我心情更加深了一层暗影。瞧,这些都是中国最有出息的青年。他们抛弃了都市的繁荣,抵抗物质引诱,甚至牺牲了个人的精神享受和进修的机会(钟达说他半年来全副精力时间贡献给学校,自己没有读一本书)去隐没在一个荒僻的山谷里,守着一群根底很差的孩子,忍受一切困难……为了什么?一个坚信的理想。可是谁知道这个理想是不是个谎呢?谁知道他们一片好心要救中国,却落得做了害中国的帮凶呢?共产党,在他们看来,是人民的发言人,是中国的救星。对于他们大公无私的胸怀,他们是深信不疑的。看着国家现在所受的创伤,他们暗中称快,以为这回教训了国民党了。其实受罪的还是无辜的人民。仁宽明显地偏向他们,当我们在去南岸的路上我问他对最近的局势感想时,他似乎惊奇我这也要问。“当然同情共产党啰!”他又给我分析,解说是非谁属,但他一点不能解除我心上的疑问。回城时,他和胡谈着一些我听不懂的事,后来胡告诉我那是他们联络同志为将来事业合作。可是另一方面,陈还不时逛舞厅,对于跳舞兴趣明显地在增高。在他,左倾尽管左倾,跳舞还是跳舞,并没有主观的矛盾。重庆舞厅我还没有机会观光过。仁宽有一次劝诱我,说是“增加社会见识”。其实去看一次倒是我很愿意的事。不过我不愿花那么大代价(门票1350元)去广这一点见识。而受别人请则更不愿意。但我不进去,也可想象其中光景之一斑了。每次从七星岗看电影回,经过两路口,“夜花园”传出一只管乐器的单音,隐隐的鼓声打着拍子,我就有一种恶心的感觉。我仿佛看到华丽裹着的下流本色。那是亡国之音。为什么没有一点欢欣气息,老是愁惨惨的,像哭丧?我再也不想进舞厅了,不是怕堕落了自己,而是不必再给自己添愁。不,不,不,停止这些。我说说就没好话了。
前天我又上了歌乐山,昨天下午同连璋玩了三个钟头。他真是个孩子,现在他不提那写小说的事了。为什么你和你的朋友都这么孩子气?这是你们可爱的地方,可是有时我也希望你们老成一点。我知道你是崇尚纯真的,可是我的意思是:一颗青年的心,配一副老年的脑,才能在这社会上前进。但这些都是空话,只有在实际生活中才能兑现。
顾耕,从你给我的信和给连璋的信中,都可以看出你在忍受许多苦。你说详细条文不必写给我,可是我想知道。就是明知不能帮助你,能在夜深人静时为你流几滴眼泪也可稍释想念。亲爱的孩子,我很想知道你在这些年里吃的苦有多大。我默默祷念在将来我们婚后,我将怎样好好体贴你。你看我还像个贤主妇样儿吗?——上星期接到法科研究所毕业的一位同乡朋友甘士杰的信,说妈妈害头疼,发烧。“自你走后,你妈妈颇觉寂寞;病中感觉尤甚……”当晚,我躺在床上,第一次想到妈妈而哭。我记起在家时妈妈常说的一句话:“每次在半夜里一觉醒来,想到一切事,总有一股极凄苦的味道,不想活下去……可是这时候忽然摸到身边这个小儿子,再一想那边睡着一个女儿,心里就感到无限的安慰,好像人生还有一点寄托……”当时我总拿这话取笑妈妈的傻气。可是谁怜惜这颗可怜的母亲的心呢?母亲的痴情,换得孩子的无情,这就是自然一报还一报的定律吗?顾耕,我知道你看到这儿一定心酸了。孩子,是我又在残酷地摧折你吗?以前我比你幸福,现在可是一样了啊!那么让我们一起流泪吧。这世界需要眼泪机会太多,可是一个人眼泪量有限,我们得选择着用它。——真怪,给你写信总止不住伤感的调子,其实我平日伤感的时候简直太少了。“多病多愁”,愁是和病连在一起的,然而我是如此的健康啊!给你讲一个笑话:
上星期二我有事进城,晚上7点左右搭小什字车回。哪知走到小什字,只见那候车的队伍已排完一条街,转一个弯,在另一条街上又发展得很长了。我连声叫苦。陪我走的那位朋友说不要紧,让我们在旁边挤。(按:在旁边挤并不违法。当车里差不多装满,行列里的人不愿再上去时,管理人一抬手,后面的人就可以跑上去几个。)可是那天,打这样主意的人形成了一排,站在停车处的木板前。车来了,我咬紧牙关,准备一场好挤。照规矩是应等“正规军”上够了才轮到我们。可是那天大概都回家心切,顾不得这许多,一等车开门,这群人就强盗般地抢上去。我夹在当中,不由得也跟着挤。我并不怕挤,反觉得好玩。当我感觉到身体要给压扁时,我又止不住笑得要死。那朋友可急了,她绕到木栅外,叫我赶快站上木板,等下一班车。我听了她的话,拼命挤上木板,这就充了“正规军”。果然,下一班车来时,管理员见这太不成话,请了警察来维持秩序,费了好几分钟的唇舌,把那些打劫的都赶到一边拦住,让“正规军”上去。于是我就冠冕堂皇地跨上了车,占了一个座位。可是这时候,我的心开始自责了。我想到那长长的行列中那些奉公守法的忍耐的面孔。他们有比我早来半个钟头或甚至更久的,可是他们现在还在忍耐地等待着,我却安然坐着走了。我越想我的行为越不应该。假如是一个流氓,一个强徒,他这样做了,我们都会骂他,但在骂他之余,有几分原谅。他是没有受过教育的,不懂法纪。然而我呢?一个大学毕业生,我不能劝人守法则已,我自己先违法。谁还该守法?我深深惭愧,无以自解。这时车已快开。我看见我面前一个小贩模样的男子牵着一个四五岁的孩子,又提着一个大包。忽然心里一动,我叫那男人把孩子抱起放在我膝上。这样,那先前站着站不稳的小生命就舒舒服服支在我两手间,舒服得要睡着了。我一直抱他到目的地,心里得到一点安慰,我想:“这算我赎罪。”
有一个消息,不过还没证实:我们可能在12月里搬回南京。假如是这样,于我倒很合适。只是我们离得更远了,通信也更难了。好在这一年够你忙的,别常想我。
附你钟达信。全信我只重视一点,就是括号里的“女舍和你在识字班共事的朋友对你还有不满的批评”。她们对我不满,我也早知道,可是今天提起又不免难过。我自问尽了我的力,我承认能力不够,经验薄弱。可是我有顾不到的地方,她们为什么不对我直说呢?为什么不善意指正我呢?我办那学校,既不为名又不为利,我只有一团服务热,任何责备我都可以接受的。可是现在夜校已停止办下去,那半年的力算白费。她们责备我,她们自己又不做个好榜样?想起来我心上一阵冷。但这事业且不管它,我自己的缺点还得求改进。下次我要问胡,她们对我不满处是什么。顾耕,我们还差得远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