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给恋人(1945-19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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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11 1945年10月3日 重庆——乐山

今天已是我正式坐在善后救济总署办公的第二天了。前天上午大雨,下午雨停后,把行李收拾好,叫一乘车子就搬到牛角坨我父亲的朋友、资源委员会某部专员张直夫先生家住址。来了。我再也不愿在禹王庙商务印书馆的女子宿舍所在地。多待一刻。下起雨来,那房间里的气味浓烈得叫人不能呼吸。但是我自己解放了,可怜还有那几个留在里面受罪。但比起江边的那些茅草棚子,她们还是住的皇宫。我从乐山到成都路上经过一家小饭馆,里面猪栏、茅厕和人住的卧房是面面相对的,我想假如那猪一高兴,打一个滚,睡在床上的主人就要淋一阵甘雨。就是这样的生活状态下,中国人民过了几千年,几千年猪的生活。要使全国的人都有禹王庙那样的房子住,已经够中国努力图强不断的50年。平心而论,我还能不满足吗?可是事实上我还是要离开,理论和实际之难于一致从这件小事就可以看出了。在张伯伯家,我一个人可以占有一间堆箱子的小房,打了两夜地铺,今天也许胡寿聃可以借给我一张帆布床,那就免得受臭虫之苦了。

办公厅已全部从两浮支路搬到两路口那所堂堂大厦里了。我们人事室在三楼,差不多被武大同学包办了,所以非常好玩。近来收进的新职员极多,女孩子也有好几个,都是刚从各大学毕业的,所以一点儿嗅不出老官厅中的陈腐气。长官们全在二楼,除非有工作要派,难得光临。而这几天一切都没上轨,大家都闲着没事。发下一大堆表格,大家分着抄,忙一阵,抄完又没事了。长长的时间,很可利用自己做事。我就找了一篇American Digest〔《美国文摘》〕上的文章翻译。但苦于没有字典,工作进行得颇不顺手。大体上我很满意这地方,因为虽然还谈不上工作效率,至少,这儿不是死沉沉的。一个正在扩张的新机关自有它的蓬勃之气。我每天笑的次数都增多了,我很高兴自己还没有老。

在商务住的最后一夜,我兴奋了一夜。你知道我想什么吗?我把我们那些模糊的理想,刻出一个清晰的轮廓来了。第一个前提,是你和我的工作不能分,必须成一个密切联系的整体。那么,最简单的办法,是你办工厂,我就地办工人子弟教育。但我的计划并不是如这两句话所表现的那么枯硬。我们不但要给工人饱暖和知识,而且要给他们愉快的生活。我们可以造成一个小型的乌托邦,和工厂学校毗邻的有一个大农场,全由这个大圈子里的未成年人经营。有菜园、果园、家畜等。假如能达到每人每天有牛奶一杯,鸡蛋一个,也算很理想了。此外,我们设娱乐部和文化部,举办周末音乐会等。学校是自幼稚园直到大学。当然我们这个圈子里的任何活动不限于工厂里的人,不过以工厂做中心,目的是为了经费。当其他资本主义的工厂是为了营私利,我们是为出产和社会福利两重目的,你看我这个梦做得狂吗?但我当然知道这不是说说就做得到的。除去许多意外的阻碍,首先两个严重的问题是人与钱。当那工厂办兴盛以后,经费来源自不成问题。可是根本这个工厂怎样产生呢?我那串如流的幻想冲到这儿,就遇到闸了。你能帮我开闸吗?私营是不可能的。可是国营,能由我们自由支配吗?其次,举办这么庞大的一个机构,是需要形形色色各方面的人才的。可是一个人有一条心,你怎么知道别人也抱着和你相同的理想?这其中的人事问题就太复杂了。而且,我的意思并不是说由我们两人来包揽一切,这还是一个同志团体合力的成绩,我们不是居领袖地位而是居忠实的中坚分子地位。现在,你该看到没有许多共生死的有能力的朋友,是别想干出任何事业来。独闯天下的英雄主义者的梦已经过去了。以后,不是个人表现的时候,是无声无息冷眼旁观的时候。社会不是一张白纸,由你去画的。它是一个障碍赛跑场,要你去适应它而超越它的。将来你到社会上,碰了几次钉子,你会改变你那不肯妥协的打底精神。到底人类是进化了,这是个斗智的时代啊!我又记起你那个问题来了:假如同僚们都打牌,你怎么办?我可以回答你:你尽可以婉言推辞,自己保持清洁,也用不着摆出一副鄙视的脸色,去得罪别人。假如得罪了人而能使他们改进,也许还值得一为,否则是没有意义的。并且,对于有些社会的渣滓,我们应该给予同情多于责备。这是恶劣环境与教育不足所致。社会对他负责多,他对社会负责少……算了,说得忘形,倒像在教训人。我的好孩子,不要怪我。这儿附给你一篇在校时的随笔,你猜猜菲令是谁?

 

这封信昨天没写完,今早又没事,所以可以随我写多久就多久。昨晚胡寿聃借了他的帆布床给我,我在他走后好好地把小房收拾了一下,居然给我弄得很舒服。不久宿舍可以住了,可是我不打算动。我喜欢自己有一块小地方,虽然除了晚上,我没有机会留在那里。胡和我谈了一会儿,所谈的是关于署里情形。他比我知道得清楚多了。这个机构,庞大芜杂而不健全。当其他政府机关都尽量在收缩时,只有善后救济总署可以拼命扩充。这完全是因为有联合国救济总署的大量物资在后撑台的缘故。联合国救济总署的组织是这样的:每个国家每年拿出收入的1%,但曾成为战场的国家不出,只接受救济。而在所有受救济的国家中,中国占总额1/2。现在物资已源源运来,想你在报上也看见了。可是可怜的中国,连一批接受这大宗礼物的人员都养不起。现在我们署里的开支是向政府借的,打算以后卖掉一部分物资来还债。所以真正受难的人们没救济到,先救济了我们。

不说了,尽跟你谈些枯燥的东西。

刚才从商务转来你No.16信。当我看下去,我觉得对面一位同事频频望我。莫非我脸上表情很特异吗?我暗中在桌下绞手。虽然隔了这么远,我仍然切肤地感到你的爱情的烫人。平静下来吧,好孩子,不要徒然烧毁了你自己。等着吧,我永远、永远是你的。到那天我们再见面,让我们紧紧拥抱,直到溶成一缕音乐。奇怪得很,我常觉得我们的关系和音乐分不开,也许本身就是一只疯狂的优美的曲子。前天夜里,我差不多已睡着,忽然一阵极轻柔的音乐把我从另一个世界提上来。谛听了一阵,才分辨出那是隔壁张伯伯在开收音机,我还不知道他卧房中装有这东西,而且在临睡前听。他把音收到最弱处,于是就显得有如月光吐消息一般的美。于是,你就像梦神般地飘到我灵魂里来了。

爱,我真觉得不能渗透,究竟是什么力量把我们拉在一起。我时常迷惘而又幸福地回味我们第一次见面以来的情节。有时我竟仿佛感到我们还是陌生的,但随即我又惊骇地想起在我们恋爱后的许多亲密的场面。你看我多可笑,大概我还没有习惯于我有一个爱人的这种心情。你是不是这样?我想将来结婚以后,恐怕也有一个时期不习惯于新的生活和新的身份吧?

 

邮费加得太凶,以后不给你寄快信了,你也免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