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5年9-12月 重庆
No.8 1945年9月20日 重庆——乐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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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时满腔话想说给你,提起笔来,什么都捉不住了,这是怎么回事呢?首先可以告诉你,我运道不好了。上星期六(15日),好容易把护照领到手,马上就去中央银行申请外汇,心想以后事情就顺当了。可是星期二到中国旅行社打听船位,劈头碰了个大钉子。他们只给我一张公文看。那是美大使馆9月11日发出的:凡是Priority 5 civilians〔第5类平民〕,包括学生、商人、传教士,一律暂停代订船位,同时美大使馆对于该类人员签证正停止中。虽然以后总有开放的时候,可是那就不知等到哪个月了。走印度这条航线我早打消了主意,将来只有先到南京上海。可是那边还不是照样运兵?而且现在美大使馆不办签证,手续总没有完备,将来到上海究竟是否同样,而又在多少时以后,都是想着叫人头疼的事。目前呢,什么也先别管,安心做做事,把能力以内的手续慢慢办了它,就算对自己尽了职责了。
上星期日路过两浮支路,顺便去看了一下胡寿聃,他在善后救济总署做事。和他谈了谈那边情形,我颇想换到那里去做事。主要的引诱是他们可以早点儿搬到南京,其次,这机构和联合国善后救济总署关系密切,消息灵通些,不像商务这样闭塞。你也许知道陶振誉先生,曾在武大教历史的,现在任该署人事室主任。于是我前天就去找他了。他是忙得连五分钟说话的时间都没有,给了我一张登记表,叫我填了寄去。我照办了,以后只等回音。但我并不存太大希望。向他求事的信已有一尺来高哩!……
可是这些大小计划,都会是一场空,假如唯一的大前提——国内政治——得不到一个妥善结果的话。谈到这问题,我们两人的信都很滑稽。在极度悲观的情绪下写的信,到了对方手里时,局面已不那么严重。可是充满希望的字行被读到时,读者那阴霾的心境又已跟不上去了。这是我读你No.8时的感觉。我不知道你们在乐山听到些什么。在这儿,我所听到的一切,是不能使我为中国的前途过分庆幸啊!我仍然一样冷静,可是我始终有个怀疑的影子,是不是天数已终,该换朝了呢?也许这件衣服真是烂到没有补的余地了吧?算了,让我撇开这些,总之,目前情形半点儿也不可乐观。谈判了十来天,报上一个字也登不出。双方都是在拼命按住耐性在说,说破了嘴。一旦按不住了,爆发起来,中国人又有好日子过了!
生活在重庆,假如你不闻不问,见了什么也不要掀开盖子,那你是会生活得很平静的。白天办办公,晚上休息休息,有多的钱去上上小食店,看场电影,照样可以心广体胖。可是一个人有耳朵就关不上,只要遇见几个“有心人”的朋友谈谈,你就会垂头丧气回来,仿佛世界成了一团昏黑。前晚我两个堂哥找我玩,谈了好一会儿。他们两个一个是新公务员,一个是在政府机关混了上十年的老公务员。我说他“混”实在冤枉了他。他是位典型的湖南汉子,教育受得并不高,高中还没毕业就急于结了婚,背上了一个家庭壳子。可是这十几年的磨炼,所见所闻也够他应付这个社会有余了。难得的是,他学得了聪明,可是他宁愿做个傻子。他性格里可爱的地方是:刚直不阿,可同时又充满了幽默感。轮到他自己做事,他是鞠躬尽瘁;对着他四周的欺诈,他能够笑。他的一句口头语是“妙不可言”。也真是,千万宗令人哭笑不得的事,除了这四个字外,你再也找不出更恰当的形容词了。所以,他还是长得胖胖的,笑嘻嘻的,享受着他那贫穷然而融洽的家庭。假如他愿意发财,他是曾有过反掌之易的机会哟!他能笑,可是我还不能。听到他那些故事,我只觉得心里有一锅油在烧。三哥却跟我不一样,他能叹气,可是带着笑容叹气。也许他是比我冷静,比我想得远。这时候我就盼望着有个人可以在旁分去一点我的焦虑,可是他离我远得很啦!
说起政府机构,使我总联想到一个绝妙的比喻。你当然知道那个“叽里咕噜”的游戏。现在我们政府的公文,就是这么一个空空洞洞毫无意义的“叽里咕噜”,从顶上一路传下来,又一路传上去,于是下层算是交卸了责任,上层也“有案可查”,心满意足了。像这样的政府机构,战争完了,还没有丝毫改革的念头,将来回到南京,太平椅子上一坐,就好呼呼睡觉去了。国家,越来越破,人民,越来越苦,这就是我们光荣的胜利,走上强国之道的新中国!
真奇怪!怎样八年的炮声,八年的血气,也不能刺激这头睡狮睁一只眼,好福气的畜牲!中国亡了也罢,不值一惜,只冤枉了八年来死战死难的英雄。《新华副刊》上有一节说得透彻:假如这次汉奸得当要人,下次打仗不是人养的才不当汉奸!可是这种黑白不分的事果真出现在人世了,我惊异这样公开地向正义挑战。
原来没有意思要向你发牢骚,因为不加上我这一套,你自己的已够你负担了。可是笔之所至,也由不得自己啊。好,让我想点痛快的来说。
上次给你的信里,我又犯孩子毛病了,不是向你抱怨那位陈小姐吗?其实说到我自己的遭遇,我还有什么可以抱怨的地方?在我一生中,我没有遭到别人一只白眼。环绕着我的是温情是友善。人世间的冷角落,我是连窥一眼的机会都没有。然而我还曾不满足,还尽抱怨别人错待我。而实际上,正因为我得到的比别人多,我应当加倍给予别人。这样想过,我觉得对陈不起了——我一直对她保持着冷漠的态度。终于天不负有心人,一个机会使我们不露痕迹地和解了。她忽然害痢疾,可怜地躺在床上。于是我就使出妇人所特有的对于病人的安慰力,不时给她帮点儿小忙,问问她。对于我这种友好的献出,她的反应是敏锐的,反倒弄得我nervous〔不安〕起来。这就是人与人接近的第一步——互相的谅解。
看了你的六年计划草案,非常感动。相信你会达到目的的,只要有决心。因为悬额并不是高到不可攀,都很合实际的。愿六年后我回到你身旁时,我的朋友已变成那样一个完全的人了。可是同时我得自己警惕,别落到你后面去了。这六年,我们来赛赛跑,好吗?
亲爱的,不要把爱情当成一杯药去喝。看到你为了爱我受到那样的痛苦,我倒情愿失去被人强烈地爱着的幸福。我求你不要那么孤独,不要除了一个影子外一概不容纳进心里。我不愿夺去你整个的生活,正常的、青年的、欢愉的生活。我要你竭力在人群中发现乐趣。开始也许是困难的,但习惯以后,你会觉得人与人的关系中,除了爱情以外,有多少令人感动的东西。你的朋友们对你难道还不够好吗?而他们这种眷顾关切,完全是出发于同情。若单论利害关系,他们很可以把你抛在一边不睬的。你怎么可以为了另一个人给你的伤痕,施报在这些无辜的好人们身上?幻想到你那阴沉沉的脸色,我感到恐惧,这样下去会把你自己摧毁的。答应我,不要厌烦你的肤浅的朋友们,努力去欣赏他们可爱的地方。
说到欣赏,触动了我很久以来的一点思想。假如世界是个舞台,至少我可以分别出两种人,一种是演戏的,一种是看戏的。一个普通人性格里,多半是这两种素质都含有,只是比例不同而已。一个演戏欲重的人,也就是自觉心重,表现欲,进而至于英雄欲。他自己的影子,永远是占据他眼界的一大部分,他的一切行动思想,也都由ego〔自我〕出发。而你,就是比较倾向于这一类。你不能否认你有着浓厚的英雄主义色彩。你的好胜心、虚荣心,都是它的表现。我不在这儿论好坏,英雄主义也许是你的缺点,但也许是你的优点,因为一个英雄主义者绝不会沦入卑污的性格。反过来说,看戏的人往往是达观的,乐天知命的。他们能以欣赏的态度去打发生活。但他们确实也眼界明朗些,因为他们眼前没有一个自己的影子遮住。这类人做到好处就是能以冷静和理智去分析这个世界,然后改善这个世界,弄得不好就是玩世不恭。我觉得一个完全的人应该在这两种性格里求得平衡。英雄主义者是有干事的热心,可是因为他不能站在自己以外,他不能清晰地把握他眼前的这个客观。甚至有时为了满足英雄欲,牺牲了客观。这几天我正在读胡钟达论文《论史太林与托洛斯基》,我觉得这就是历史上两个绝好的对照。托是个彻头彻尾的“英雄”,但他忽视了现实。史不声不响,沉住气,去干他的地下工作,最后是他战胜。
也许我还是认识你不够?我所指出你的弱点,你承认还是辩白?我得向你承认我自己是个英雄色彩很重的人,不过表现的方式和你不同些罢了。你该记得这个字Coquettry?如果你懂得一点,所有的都是连贯的。我和自己的奋斗,也就在这里。
今天我第一次领了薪水,觉得怪有趣,现在分一点趣给你。我要你完全用在营养上,听见没有?孩子没人管就胡来了。怎样用的以后给我报账。还有,我要你每天至少出去散步一次,最好当然是晚饭后,借此又可和同学们聚聚。我不许你在油灯下写信。假如以后我在信上闻到灯油味儿,我一定原封退回!如没有时间,就不写好了。人大了也该学着克制,不能那么任性的。
Adieu!Adieu!Mon chèr!〔法文:再见!亲爱的!〕
今天是中秋节,晚上我将同堂哥堂姐们聚聚,想着都高兴。我写信向来不看第二遍的,所以错字一定堆积如山,原谅,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