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给恋人(1945-19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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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45 1946年8月5-10日 纽约——北平

为什么这么久不给我来信了?还是刚到纽约时接到从青岛寄来的信。算来从北平的信该到了。莫非遇到困难不得回家?那么也该在天津寄一信来啊!我不能安心,虽然我竭力禁止自己胡思乱想。爹爹妈妈也一直无音讯,也不知他们到底回武昌没有。可是我知道他们一定还安全地住在一个地方,但你,究竟怎么回事呢?我现在只想知道你在哪儿,别的暂时不管了。听说现在中美航信也要走个把月,也许是这个道理?那么我寄到北平的信都还在路上了?告诉你,有时真想书也不念了,学也不留了,跑回去找到你,死也不离开你。好在这些没出息的念头不能兑现,也无力为害。我希望快点到学校里,让紧张的生活把这种咬人的痛苦压死吧。我们恋爱得不是时候啊!

没想到在纽约一住已是十天了。前几天天天有人带我出去玩与李廉敏等游中央公园、帝国大厦;与王世真参观哥伦比亚大学、洛克菲勒中心,在Radio City Music Hall看电影《安娜和暹罗国王》;与武大校友许士雄、陈文卫等游伍德兰湖公园。,这几天安静下来了。有时一天不出门,在家写信,看报,听无线电,吃饭,洗碗,和李先生谈天,听他发议论,骂政府,骂美国人,骂资本主义文化。有时就一人溜出去乱跑一阵,反正纽约街道好认,电车汽车又便宜,尽管坐。跑倦了钻进一家药店吃冰激凌,又恢复在重庆在上海时那种自由自在的生活了。昨天一个人去看了纽约艺术博物馆,那些古今各国的名画雕塑琳琅满目,我只喜欢几幅,那是比较近于现世的,平凡而生动的。你瞧我的Taste〔审美观〕也比几年前变了。有时渴望有个朋友谈谈(李先生到底是长辈),不过假如要和些不相干的人应酬,我倒并不以一天不开口为苦。只有一件事是目前的一点光明,那就是到学校后重新抱起书本,好好念念。见报密大新设苏联研究院,那么我的程度不至于比美国学生差很多,念起来也会有兴趣。唯一可虑的是和中国学生混在一起,那就整个失去来美国的意义了。

 

顾耕,昨天我又发傻劲儿。你到上海以前的那种难受的味道又回来了。就像害病一样,什么也提不起我的精神。我不明白为什么还没有信来。这样兵荒马乱的时候!我不能想。你屡次叫我对自己的幸运抱信心,但那是完全没有根据的。凭什么我就命定该比别人幸福?有时我甚至在给自己做一种准备。我想,假如没有了你,我还照样活下去吗?也许。我想我不会自杀。但那样的一辈子哪里是做人?是做鬼!想到这一年,甚至两年三年,时时要在这种生命的恐惧的威胁下过日子,我真恨我离你这样远。什么学问,能力,为人服务,都是废话。当我连自己都救不了时,还能救别人!

我知道我不应该用这些话来刺激你。你——假如在北平的话,正为着数不清的难题在心烦。我不该鼓励你吗?是的,但让我先诉个痛快,现在我觉得舒服多了,我又可以忍受一些时了。

在你从上海寄出的那封信里,你说过到北平后给我写长信,说说你在沪一月的生活的感想,对我的认识等等。在看到那信以前,让我先猜猜你会说些什么。总括一句,这一月的生活,在我们两人的关系上,是感情的沉溺和理智的不满。是不是?我也有同样的感觉,虽然我承认我应负更多的责任。当我们把多少大好辰光消磨在最原始的享乐里,我也不由得惊心。我觉得我在堕落,而且把你拖下来了。但当时这种理性的呼声是太微弱了,我不能挽回自己被欲涛卷走。你曾说:“这没有什么坏,每个人都是这样的。”但如果爱情到后来都变成这样一副面目,真不堪设想。你憧憬着能作为鼓励的爱情,但这一个月的实验使你失望了。“原来你也和其他所有的女人一样。”于是我非但不能鼓励你,反而要你拉着走,成了你的负累。是的,这都是事实。这一个月我表现得差劲,没出息,远过于你。不过我相信这只是一时的现象,主要的原因是我们经过一个长期分离,又将面临一个更长期的分离。我们长久在一起后,就自然会好了。你看将离别前的那段时间不是情形已在好转吗?另一点,我们都没有固定的工作,这在将来是不会成问题的。你觉得对吗?

在我们将来合作的理智一方面,你也起了怀疑。你觉得我缺乏战斗意志和牺牲精神。我仍恋恋不舍于那将死而未死的旧的体系。真的,顾耕,我承认我有这种弱点,这是因为我一向在这条旧路上走得顺利的缘故。我想,假如你处在我的地位,也不见得比我更好。人总是容易向抵抗力最小的方向走去。你立意要走一条最艰难而对于个人收获最微薄的路,这正是你异于一般人的地方,也是我所以死心爱你的地方。假使你觉得在许多地方我还不够了解你,至少在这点上,我是你忠实的知己。你怕将来环境会把我们的路越分越远吗?不,我知道我会受你影响的。只要看见你,旧世界的魔影就消失得无踪迹了。你不知道你的爱情对我有多大的力量。没有它我不能维持生命啊!

今后几年我们学习的途径可以分两方面,一是从现实中学习,一是从理论中学习。我在美国,当然是和现实隔绝,只能尽量从理论中得到弥补。我不想在美国久住,顶多三年。这儿所遇的中国学生都把学位看得很重,说得我也有些动心。但我不打算念博士学位,硕士学位是不大成问题的,大概一两年就可得到。以后,我也许转一个学校再念一年,设法到欧洲去。不过成问题的是俄文。如果连续念三年,也许还学得有点边。总换学校,就很吃亏了。这且等以后再看。

关于你的处境,你可冷静思考一下,千万不要意气用事。意气会使你犯下莫补的错误。目前的一些问题呢?妈妈呢?家庭经济呢?顾耕,你的肩上已挑起了担子,但你还是得走,忍着饿走。不要愁,我相信你有足够的理智和机警帮你渡过难关。你不会被打倒的。现在你是被压得弯腰驼背,总有一天你会站直了的,那时,张开你的臂,迎我到你怀里吧!

 

这封No.67信把我等坏了啊!你看,火车出轨,可见我担忧并不是没有道理的。你只提这么一句,却让我去想象细节。究竟是什么情形呢?车厢倒下了吗?有人受伤吗?为什么你又没伤?真是天保佑,你想即使你没送命,却送掉一只手或一条腿,你还怎样活下去?我们这一辈子将在怎样暗淡凄惨中度过!但愿以后别遇到这样的事。

家给你的是沉重的现实和矛盾的心理。我知道你是怎样咬牙吞下痛苦,但绝不屈服。妈妈真可怜,一个做母亲的活到半辈子,只有这一点要求,都不能得到满足,现实真是太残酷了。怪不得亲友们都责备你。可是你又怎能为此牺牲你自己呢?我觉得这并不是我们自私到连母亲都不顾。当主观的纠纷无法解决时,就要从纯客观上去判断了。不过有一点你必须做到,就是解决妈妈的物质生活。假使这一点做不到,你是不能再离开她的,为她也为你自己。

比起你来,我在这儿是罪恶地享受着。为了宿舍问题还没回信,我仍留在纽约过着疏懒的生活。前天李先生李太太去郊外朋友家过周末,要今晚才回,把一个家丢给我,于是我更是无拘无束,自由自在。今天风真大,天气却好。窗外就是哈德逊河,宁静地缓缓地流。对岸新泽西躺在阳光里,一派升平气象。美国的天空似比祖国的更蓝,空气中飘着河水的清甜。但对着这些只能引起一种空洞的感觉,使我怀疑我跑到这儿来是干什么的。我渴望去学校,我宁愿回到那种忙得发愁的生活。这种冷冷的生命力的侵蚀,比什么都可怕。

纽约人的生活是不分昼夜的。天黑以后,其他店铺都关门,酒吧、咖啡厅、戏院却开始好生意。街上车行如织,人们熙熙攘攘,好像从不知道有睡眠这回事似的。我奇怪他们第二天一早还得去上工,究竟每天睡几小时。纽约不愧为世界第一大商埠,店铺外观真漂亮,极尽宣传能事。看到他们在这上头所用的心思,所投的资本,有时使你惊叹。我有时奇怪:这群满脑子生意经的俗人,怎么能有这么高的审美能力。我又想到:广告艺术本是自由竞争资本主义社会的产物,假如依照国家统制计划经济的办法,这些美好的东西不都消灭了吗?我不知道苏联的市容是怎样的,想象起来好像是刻板的灰色的。假如世界失去这些美丽的东西,不也很可惜吗?当然我不是就目前而论。目前当人们的享受是这样地不公平时,用国家的力量来分配均匀是必要的。我是把它当个久远的理想来看,于是就有了这样的矛盾。你想,假如每个人的生活都印在一本配给券上,是不是太枯燥呢?我知道美国太太小姐们把上街购物当作一桩大大的享乐。前天我同一位徐小姐也花了一下午去转一家大百货公司,领略到其中滋味。你不一定要买什么,单是走走看看就很有趣。但有时遇到一两样你喜欢而需要的,大包小袋抱回来,你有一种满足。我知道你不喜欢听这些。你会担忧我被物质引下去。但我不能对你不诚实,这危机是有的,总之还是环境的力量是不是?因为四周的人都过得很舒服,你也就没有什么不舒服。可是回到祖国以后,当你亲眼看到人们都在饿冻中,你还会脱不下这种习气吗?

告诉你一件好笑的事。记得在上海有一次去法国公园,出来时谈什么谈得不痛快,结果俄文缺一课?你这傻子,还真为这不快过,现在你看了我下面写的,一定自觉好笑。

知道是什么吗?就是姑母好心好意为我做媒的成君啊!为了使我们有见面的机会,成君的父亲托我带一包邮票给他们。从包上的地址,我知道有一位就在纽约,却不知是兄是弟。依照地址找去,找到了,但人不在家。第二次再去,一位小姐开门出来,原来是成君同房朋友胡君的未婚妻。当我说明来意,她好像很清楚,说:“Mr.成说起过,你快要来了。”但成已住在别处,于是我就留下住址电话请她转告成。

过两天成打电话来了,声音很亲切。他约我第二天晚上出去玩。那天6点,他来了。门一开,他站在门外,穿一身藏青的笔挺的西装。我想他见我的第一眼大概相当吃惊;这位意想中的未来的妻子,竟比他还高。可惜,可惜!我们先坐在客厅里谈了一会儿,到底是亲戚关系,没有多少拘束。他好像知道我颇清楚,当然是他父亲写信告诉他的。原来他是哥哥,弟弟在匹茨堡。他学建筑,弟弟学电机。道了一会儿家常后,他就请我出去吃饭,饭后到Roxy看了一场电影,散场时已12点半。

只几个钟头的相处,我对他这个人可说已了解了七成。又是一个美国化了的中国青年。可见我们想得并不差啊!在街上走时,我停下来看店里的东西,我说到纽约后还没看到一双中意的鞋,因为现在都时兴后面一条带子,我喜欢老实点的。他笑着说:“小姐们穿着不要太老实了。”经过化妆品店,我不停步,说我对化妆品不发生兴趣。他说:“慢慢地你也会发生兴趣的。”那口气就像说:“你现在说英文还不惯,慢慢就会习惯的。”

吃饭时谈起两位表妹,他说他们已十年不见了,不过他想她们两人一定很不相同的。我听这话很有道理,就要他说怎样不同法。他说:“大表妹调皮些,二表妹老实些,大表妹交际广些……”等一套毫不相干的话,问我对不对。我说:“也对也不对。不过她们的区别主要是:大表妹是现实主义者,二表妹是理想主义者。大表妹专讲个人享受,二表妹是把个人完全抛开不管。她思想很左倾。”你觉得我不必对这样一个人说这些吗?我一方面也是试探,一方面为着痛快。果然他没料到,只惊奇地“噢”了一声,便不说什么了。过一会儿他却来问我:“你赞成她们之中哪个呢?”我说:“我比较和二表妹接近。”他却替我接着说:“你是处在她们两人之间,是不是?是的。中庸之道是最好的。你看吧,无论什么,达到真善美的都是合乎中庸之道。”这个题目太大了,我也无意再谈下去。

这是一位。至于另一位呢?不必我费神去观察,哥哥一句话就介绍了。他说:“我弟弟和我是永远意见相合的。”

顾耕,现在你该认清了你的“情敌”面目了吧?但我觉得这不是单单可笑的事,这是非常可悲的。我本来抱着很大的希望来找到两位好朋友的,现在一切都成空。李伯伯说:“美国的中国青年好的很少。他们并不坏,只是没有头脑。”真是不错,所以,你们预料的不差,我很难找到朋友啊!

 

以后信可寄密歇根大学C/O International Center,Univ. of Michigan,Ann Arbor,Mich,U.S.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