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给恋人(1945-19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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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6年7-8月 纽约

No.44 1946年7月26-28日 纽约——北平

昨天早晨6时一刻到纽约,友人李平衡先生李平衡(1898-1982年),安徽怀宁人。早年留学法国,曾任国民党实业部劳工司长,主编《中国劳动民鉴》、《中国劳动月刊》。1934年为中国政府首席代表出席国际劳工大会,当选为国际劳工局理事。1949年辞职,参加民革。1952年回国,历任中国国际贸易促进会研究员、中国国际交流协会理事、民革中央委员、第二至第五届全国政协委员。派人来站接我。今天中午见到李国钦先生,交给我你的No.65、66。信封上没有信到日期印记,所以不知两个小乖乖在这儿等了我几天。此刻我似乎心里很平安,想到你已和妈妈坐在家里了。

18日到旧金山,19日就发出在船上给你写的三封信,现在或许到你手上了。在旧金山住的三天里,我不能做什么事,得用大力气去习惯现实。但实在我并没有遇到半点困难,说来又是我的幸运。在下船前,陈衡哲先生给我介绍一位杨希真女士,上海某教会女中校长,五十余岁的青年会派妇女。她曾来美许多次,一切都熟悉,却希望找两个年轻人做伴,正好一位汪小姐也是单独来美,于是我们两个雏儿就做了她尾巴。本来我预备去找一位《少年中国晨报》的翁先生,幸亏没有冒失行事,因为翁先生已在一个月前离美回国了。这样,我就跟定了杨,由于她,我得以顺畅地乘火车直到纽约。

杨先生是位可爱的长者,丝毫不带老小姐的怪脾气。她热诚、直爽、健谈,一口喳喳上海话,能连说三个钟头不倦。倒在床上三分钟就鼾声大作,因此心广体胖,虽五十岁而头发一根未白。这位教会教育家在上海沦陷期内曾努力为学校和教会做过工作,现在是来美国一个老朋友家休息休息。她常喜欢发挥她的“教育第一”理论,倒是很少念宗教八股。当然我只默然听着她发挥,不想辩论。她最喜欢东拉西扯找汽车夫等人闲谈,而几乎每次都是一样的话:“中国物价比这里贵多少倍……中国又打起来了;这就是我们避开来的原因。”这话在她并不算错。这时候你叫她留在中国又有什么用?可是在我听来总是一样刺耳。不过她有一句话我认为很有价值,她常说中国学生来美国并不一定要读书,而是要学常识。她常指着我和汪说:“你们常识都不够啦!你看美国中学的女孩子,什么都知道,她们一天到晚看多少种杂志报章,知识丰富得多。”她这话我承认一半。美国女孩子对她们这个社会的知识确是丰富,而我们对于一般的常识缺乏也是事实。我很愿意接受她的忠告,多多吸收杂牌知识,那将对一个人有益的。

汪安琦外貌和性情都有点儿像马仰兰,是船上所遇许多中国女学生中不可多得的璞玉。到底教授家庭的子女多半还保留那股清气。我对她好感突增是在下船的那一天。告诉你又该骂我“麻麻喳喳”。我不知道下船前缴验证件中还得有学校来信,等知道了急回舱取时,箱子已给运到码头。然而不验证件,不能下船去取。这时我急昏了头。安琦却镇静地安慰我,尽力在为我设法和码头上熟人传话,试试请人代取。虽然这些努力都没成功,结果还是我自己得到允许下去取出来,她这片热心已使我窥到患难之交的雏形。但在上火车以前,我一直还以为她是个极纯洁却相当简单的人(她学生物),所以除了很和谐地与她相处外,并没和她谈到什么。三天的横贯美陆的旅途中,我又更多地认识了她。在那张永远笑眯眯的胖胖的小脸里,还是具有一副好思索的头脑,对于她自己思索而得的结论,还是抱有很坚定的信心。无怪乎王世真说她的想法已成定型,她自有她那完整的一套,因而不想和她辩论。——说起王世真现中国医学科学院首都核医学中心主任、中国医学科学院放射医学研究所名誉所长,中国科学院院士。,又是火车上一位有趣的旅伴。我们同行六人,只有他是男性。这位精明的小个子化学家最喜辩论,却从来不承认在和人辩论。他说:“你有你的看法,我有我的看法,我并不要影响你,也绝不会受你的影响,我只要把我的看法说出来就够了。”个性之强硬,近乎专制,从这几句话也可嗅出。我们有时辩得很凶,当然都是吓人的大题目。他这人很认真,自己也常说缺乏幽默感,说话总是不慌不忙,一清二楚,胸有成竹,不肯让人一着。他对于任何事物总有一番理论,最注重的是mental hygiene〔心理卫生〕,好几次他以这名词来奉劝我,使我不禁奇怪,后来从别的几位口中才知道,他见我常好独自默坐,以为我有点忧郁症。尽管这人有些可笑的小地方,在总的方面来说,是一个可宝贵的有为青年。他离学校已五六年,仍不失一股傻劲儿。他的理论是:脱离政治,自己干实业,但为了战胜现实,先迎合现实。所以假如他有钱,一定买一只钻戒——这是比方——因为用较小的代价换得较多的尊重,以取得人心。当然我和他开玩笑似的大辩特辩,结果是不分胜负,因为他根本否认谁对谁错,只是各人所谋路径不同而已。

你瞧我每次离你到一个新地方,头几封信总给你寄几幅人像。没法,我对“人”兴趣特浓,我觉得各型的人我都欣赏,这也许又是你批评我的“心地善良,富于同情心,但……”的宽厚毛病吗?但我的确难于恨一个人,充其量当我讨厌某人时,都不免心下歉然。你知道,这不能怪我,没有人不对我好啊!

且慢,还得给你介绍几位旅伴,不交代了心里别扭。……剩下的就勾两笔完事吧。余女士是熊全沫的嫂子,打扮得有点土而俗,却也是能言善道的妇女工作者。对于她将见到的数学家丈夫,崇拜到五体投地。我们也乐于听她数说夫君的本领,中国出人才,总是快慰人心的啊!另一位Dr.余却有点“老小姐”的危险了,虽然看来还只三十多岁,冷峻,苛刻,不容人接近,最会注意别人犯了外国规矩,弄得你一顿饭吃得如坐针毡。不过她还是爽性人,至少她挑剔你的错是出于一片好心。

撇开这些人头,让我告诉你两次值得纪念的风景游历。第一次是船抵旧金山的那一夜。我整整一夜没有上床。先是看海上的月色,后来听说船在半夜过金门大桥,我绝不肯放过这饱览奇景的机会。果然我牺牲睡觉是值得的。当船慢慢驶向那东方天边泛出的隐约金光时,在船头伫立裹着毛毯的人影中,我是第一个旅客。海面上已浮荡着人世味,大小巡海的船只桅杆上闪着孤眼,一明一暗地在和我们打信号。天边的光终于显身为一排细长的灯光——城市之光啊!然后,在灯光越来越稠密中,那条金黄的弓形大桥,出现在海面。旁边的美国兵们都惊叹道:“Isn’t it wonderful!Isn’t it marvellous!Such a country like ours!”〔多神奇啊!多了不起啊!我们的国家!〕我不作声,我不必羡嫉他们。但我心里的味道是苦的。30盏黄色电灯托出了这座金元国家大门的珠光宝气。它越接近我们,我越感到它的压力。当轮船端庄地驶入它身下时,我们抬头可以看清它双层桥身上隆隆驶过的车辆——玩具一般小。这样雄伟的工程,人力的奇迹!天亮时又是一番气象。这时我们已泊在海港中心,四周环绕着岛屿。旧金山市在右手,在太阳出来的前一时,整个城市浸在柔和的晕色中,房屋公路轮廓清晰可辨,却笼上一层童话城池色彩,像一幅古老褪色的图画。而另一面东方的海面上,红色染了天边,恰好从一座小岛后面,吐出那火球。下面的一条海面真正是金波荡漾。天空开了颜色展览会,渐渐又被金红色一律收没。而那座捧出太阳的小海岛(在夜间看来活像一只大船)上面一排坚实的房子,原来是1500名无期徒刑犯人的归宿即有名的监狱岛阿尔卡特拉兹岛,1859-1933年为美国军事监狱,1933年后成为联邦无期徒刑监狱,1963年撤销,1972年改建国家公园。著名电影《勇闯夺命岛》即以此为拍摄基地。

还有一次是在伯克利。我们离旧金山的前一天,王世真、汪安琦、另一位先生和我四人去游加州大学。不巧是星期天,加上我们动身已迟,坐了半个多钟头的火车,横渡那条世界第一长达八英里的奥克兰大桥,到大学时已4点多,整个学校是空的。我们随便闯进一所生物学大楼去看,遇到一位正在做实验的学生。他很热心地陪我们到处看,解说。这一来等我们出来,已快6点,图书馆也关了门,我们也记着要回旧金山市了。但我们还不甘心离去,站在一座高30码的钟楼前徘徊。算我们运气。钟刚敲过6点,一个男子带着一个小男孩走来,开了钟楼小门,我连忙赶上去问我们可否跟去看看。他让我们进去了。于是我们有了一个难得的机会俯视附近一带全景。但我并不在乎那雾中暮色,更难得的是看到那管钟人奏着晚祷钟。他站在中间一间小屋里敲着一座大风琴,楼顶上的一圈大铜钟就发着淹没一切的巨响。这高大的中年男子沉默而和蔼,他的小儿子却异常兴奋,好像一辈子渴望见到几个朋友似的。在国内以为到此会处处遭人白眼,其实美国人对我们很好,无论在街头,在电梯上,时常得到他们友善的一笑。基督教人民这一点是使人感动的。

从旧金山到纽约坐了三天四夜火车,车钱一百多元,果然带的美钞不够用。可是又算我运气,杨先生替我设法,找她的熟人替我兑了一张九百元的支票,解决了问题,你又白担忧了。我们一行六人,到芝加哥换车时就分散了大半,最后到纽约剩下汪和我,而汪住两天还得去波士顿。但我想此行不虚,我已获得两位青年朋友:汪和王。

火车是所谓Pullman car〔普尔门式卧车〕,白天把卧具全拉下来,成了面对面的沙发靠椅,夜间则装配成一小间一小间的双层双人卧榻,挂上厚厚的帘幔,与外面过道隔绝,又舒适又安稳。我们那小间,杨先生睡上层铺,我和汪睡下铺,可以省一点钱。装铺拆铺都由身强力壮的黑人和白人工人做,动作熟练麻利,效率极高,叫人称羡。

今天已到纽约第三天。李平衡先生家安静而适意,虽仍不免有点生疏和紧张。说起这位主人,我又会给你唠叨上半页纸,暂时忍住吧。只告诉你一句:他是个头脑极清楚的人,对于一切的看法都和我们暗合。“一切学问都有用,只要不学来给资本主义做装饰。”他有两个年纪和我相仿的儿子(一在耶鲁,一在中国),所以把我当女儿看待。他任国际劳工大会理事,所以在闭会期间很空闲,日常居家不大出门,爱好京戏和象棋,不大说话不大笑,把我当个成年而依然又是孩子的朋友子女,任我自由行动,有时也指挥我做点小事。太太是位白胖安闲的家庭主妇,使我想起二十年后的刘曾缊。显然我和李先生更接近。

昨天中午见到李国钦先生。原来这位鼎鼎大名的资本家只有12岁的孩子一般高。李平衡先生是为了我的缘故,去和他应酬,往常他很少和K.C.〔国钦〕来往的。“这人以前还有点豪爽,如今是生意做久了,人变得滑了。没有什么意思。”我找K.C.原意是想请他给我介绍一点工作,但两位李先生都劝我目前不要做工作,利用时间预备预备9月去上课。我想也对。反正这一年我的生活不成问题,一年以后如需要做工作,再求K.C.不迟。K.C.嘱咐他女儿(和我同船来的李廉敏)今天带我逛纽约,我当然乐得不花钱玩玩。李小姐和她丈夫都学医,是本分实在的青年。她和父亲在美国的这个家维持着一个淡淡的表面关系。她不喜欢纽约,希望早日去哈佛。对于父亲的钱(他一下给了她两千元让她随便花),似乎也是乐得花花的。

 

昨天下午我算窥到了纽约的精华。从2点40分起到11点,除了吃一顿晚饭外,整个时间坐在戏院里欣赏,欣赏,欣赏。李国钦先生交给李廉敏两千元,叫她带我玩玩。于是我们一行五人(她的丈夫,还有两个弟弟),先去看歌舞剧,名The Red Mill〔红磨坊〕,票价可真贵,每人四元多。但你可想见这是花钱买颜色买排场看。这是一种介乎古典与爵士之间的艺术,滑稽逗乐处很多,音乐和舞蹈配合得很美,可是也许因为昨天眼睛耳朵里塞进去的东西太多,现在已经想不起那里面有些什么了。

晚饭后去电影院看了一小时的新闻片。这四角钱换得的比那高十倍的更有价值了。是不是中国人吃粗菜淡饭惯了,把胃口弄寡了,经不起肥鲜呢?可惜一点有关中国的新闻都没有,不然这双眼睛要突出眶外了。看完出来马上去赶8∶30的冰上舞蹈Ice Time。这一场三小时的“眼福”可把歌舞剧比得可怜了。它本身就是许多场歌舞剧,再加上溜冰的绝技。舞台和普通的一样,只是台面是人造冰。布景的绮丽,服装的灿烂,灯光的奇幻,音乐的神韵,任何一样都足以夺去你的注意力,淹没溜冰的美。所以我觉得这种艺术犯了堆砌的弊病,不管你吃不吃得消,只拼命往你感官里乱塞,弄得眼花缭乱,神魂颠倒,对于摆在眼前的花花世界,反而起一点腻烦之感。但美国人的生活就是这样的。他们的教育政策,是只讲量,只讲速度,不让你有反省思考的时间。——当我靠在那舒适的位子里放松感官去欣赏时,我的心纹丝未动。我很冷静地记起了另一幅幅的图画:那些深陷的眼窝,干瘪的唇,枯柴般的肢体,在被剥光了青草的泥土里辗转。那景象是比目前这些华丽的服饰裹着的美丽的肉体真实千万倍了。我在想,人类社会中是否应当保存这种文明?我说,是的。艺术本身并没有罪过,我们不应夺去一切美化人生的东西。但,在我们有余力美化人生以前,必须先做到每个人都有能力享受它。如果把世界当成一个整体来看,这情形就是一部分人的超过生存必需以上的享受,夺取了另一部分人的生存必需条件,因此这种享受就成了杀人的刀,就是罪恶的。但我用什么解说自己参与了这种罪恶呢?不必解嘲地高唱“观察社会”的调子,从容地将它添在债簿上就是。

报告你一点你喜欢听的消息。在纽约对于国内的消息非但不隔膜,也许在大体上更看得清楚。这里的英文报,《纽约时报》是同情国民党的,《纽约论坛报》是同情共产党的,我还只看到前者。中文报李家有两种:《纽约新报》是国民党的,《华侨日报》是共产党的。前者似比《大公报》还温和一点,后者则继《新华》之风,好狠!但你知道我看了哪种心里舒服。将来到校如无中文报可看,我想会不吝几文订报的。

顾耕,我尽在说自己,但我没有忘了你啊!我并不要安慰你在北上船上受的苦,那是意料中的。我只咬牙说一句:你代替我受苦吧,因此你得受双倍,由于这一点,你所受的还不够啊!不是那些,我是想着你路上又一度的不测风险。现在我们真正面对着难题了。可是我一点不慌。我相信你也会镇静地应付,千万不要被盲目的怒火驱使。好好想一想吧,如能顺利解开这结,最好,不能,剪断它。也许天意不让我们走直路正是对我们优待。将来无论环境把我们分得多远,我会抛开一切跟你去的。最要紧的还是充实自己啊!没有真正的能力,心里想得多好也只落得一个自讥。一年以后的事我们相机而行吧。目前是全靠你一人去打了。

真正的爱情可以赶走一切虚荣,我已比两年前沉着多了。

我在等学校给我来信,再决定行止。以后你来信改由李平衡先生转:c/o Mr.Ping-heng Li,285 Riverside Drive,N.Y.,N.Y.

 

我们住处傍哈德逊河,对面是新泽西,河水在阳光下平滑地流,我的心情也同样平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