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给恋人(1945-1948)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1946年7月 远洋轮上

No.41 1946年7月5日 远洋轮上——北平

昨夜通宵电灯照亮着,起重机不停地发着巨响。可怜的孤寂的我翻覆不眠,为她心爱的孩子煎熬痛苦。

不要骗我,这一夜你怎样过的?晨起照镜子,又消瘦了多少?恨不能飞到你身边安慰你啊!

担念我吗?告诉你,我已差不多全好了,只感到一点虚弱。你再也不会想到昨晚睡觉前我过得多么愉快。在那闷热的餐厅中吃过饭以后,我信步走到上面甲板上去乘凉。全是金发碧眼红唇,也有少数中国人,但不认识。一个人在躺椅上躺了半晌,拾起旁边一份英文报来看看,又蒙着脸睡觉。这时候来了两三个中国女孩子,谈笑着坐在我旁边。我偶然听见一个名字“蒋志人”,原来这是蒋廷黼当时任善后救济总署署长,曾任国民党政府驻美大使。的女儿,南开中学同学。再看其中一个,十分面熟,几乎都叫得出名字,只不敢确定。迟疑了一会儿,我终于向前问一声,真巧!原来她正是张良华。在南开时虽认识,可不熟,还是刘君若介绍的哩。她立刻也认出了我。原来她刚在中央大学毕业,同新婚丈夫去阿根廷。整个晚上,我们就在一起玩。我们爬到船顶,站在一块圆台上吹风,唱歌。和她一起有三四个年轻孩子,其中两姐弟原来是陈衡哲先生的孩子,我今早才知道。大约八九点钟时,黄浦江上所有的美舰一齐放射探照灯,和岸上的相交织。在这青紫色电光的笼罩下,上海变成一座奇异的城市。我遥望着朦胧中的百老汇大厦,江海关钟楼,向西望,再向西望,我知道那个遥远的模糊的角落里有着我的顾耕,但犹如从一个世界望另一个世界,那是不可捉摸的真实了。除了偶然涌上一阵酸热外,我并不感到十分痛苦。唱得高兴,一切都忘了。一位加拿大神父被我们的歌声吸引过来,加入这个小集团,很有兴趣地听着,有时也跟着唱。我问他认识劳神父否,他说当然。我差点没滑出来一句:“他给我订婚的哩!”在船上的第一夜,就如此轻松不假思索地过去了。

现在吗?将近11点一刻。早上起来,还有过一度奢梦,以为船下午五六时才开,我还要下船,先到《联合画报》打电话给你,或者约在《文汇报》相见。也许这次会晤是蛇足?管不了那些。不料到9点多,船上广播:“从现在起,旅客一律不允许上岸。”罢了!断了这根丝,死了心念,倒也干净。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真正是离别了——虽然还在同一城市的范围以内。

我不知道还能在这间头等舱休息室坐多久。四周的圆桌差不多全给美兵占用,聚精会神打桥牌。少数的华人大概都是cabin class〔头、二等客舱〕客。听说我们不能来,但没人赶我,且乐得享受这块小天地。刚才看见Hockin夫人和小姐二人为在乐山的美国传教士。,谈了几句。更大的收获,我认识了李国钦先生李国钦,湖南人,美国著名华人企业家。我父亲曾致函托他关照我。的女儿,她和她丈夫及堂弟同去纽约找父亲。俞大、曾昭抡注1两老也见到了。熟人是越发掘越多,可是看到人家全是父母夫妇兄弟姊妹一伙儿走,更显得自己孤单。可是假如要我换他们中的一个吗?不干!为什么不乘这机会闯一闯?只要身体在健康中,我什么都不怕。今天我已渐渐感到这种勇气在恢复了。

注1: 俞大、曾昭抡,知名学者。曾昭抡为化学家,1946年任联合国原子能管委会中国代表,新中国成立后曾任高教部副部长、中科院学部委员等。

但我不能忘掉你的痛苦。我知道,你是不能没有我的,正如我不能离开你一样。但你无法像我一样以新奇见闻排遣,你还得负着重量和生命的阻难肉搏。想起你在受苦,我的五内就在绞。可是理智上,我愿你吃苦。只是我恨我还不能陪你一起尝受就是了。

顾耕,娃娃!可爱的孩子,让我多叫你几声,虽然你听不见,但你会感觉到的。我知道,你一定会。你会觉得心上有一种说不出所以然的安慰,在你灵魂中燃烧起勇气。

我不知道怎样寄这信,也许要带到日本或甚至美国去寄了。从今以后,这两颗可怜的苦恋的心又将给时间空间愚弄个够了。

 

12点整,大概要吃午饭了。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