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5年12月-1946年7月 上海
No.26 1945年12月24日 上海——乐山
到上海已是第三天了。飘零了四个月的孩子,现在找到一个家了。前天9点开火车,下午4点半到上海,坐了一个半钟头的人力车,在黑夜寒冷里敲姑母家的门,由孤零冷漠走进温暖和关怀。这种感觉是在家人所不能体会的。
一天的火车行程给了我很多的乐趣。我喜欢那有规律的波动,喜欢听那有节奏的声音。靠在椅背上,望着窗外黄褐色的冬天的田野,遥远的记忆又用她温柔的手指抚着我的头了。仿佛那个曾经是“我”的六岁小姑娘又在我对面出现,舒服地坐在爸妈中间,睁着懵懂的眼望着四周形形色色的人,有味道地吃着蛋炒饭,吃完自己的一份还不够,把正吃不下去的妈妈的一盘也夺过来。那时爸妈都还年轻。亲爱的,谁知道十年以后,同样的一幕会不会重演呢?那时的小姑娘,现在还在哪厢呢?
正在圣诞节欢欣的空气中的上海,是繁华得叫人忘掉才过的八年苦难和眼前的危机。店铺大玻璃橱里青色紫色的电光昡照着五彩缤纷的圣诞礼品。外国男女满街乱冲,中国人浮着一脸油滑,东张西望。红绿灯交替闪着独眼,电车、汽车、马车、三轮车、人力车合成一道发着吼声的河流。一切都有些陌生,但一切都从记忆的面纱下露出熟悉的面容。1点半钟僵冷的人力车路途中,我不断在心中叨念——上海,冒险家的乐园……对于这个神秘的地方,我怀着无穷的好奇和兴趣,我将要和她相识,去了解她,可是我又有点儿怕她。
“家”也是充满了不平凡的材料。我这位姑母是爹爹的二妹,我们叫她蓉姑。她是一个能力很强的女性,刚强,精明,琐碎,唠叨,具有典型的“杨家”性格。在十年前,她和成舍我离了婚,逞着自己的才干,撑持一个相当奢侈的家和两个娇养女儿。八年来为生计折磨得焦头烂额,火气是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习惯于女儿们的任性,她唯一的发泄就是不断地唠叨。但唠叨是她的(也可说是杨家的)本性,在八年前就如此。她对女儿爱但爱得不得其法,女儿回答她关怀的是暴躁和冷漠,到现在也不过是有程度之分。这些家常每日发生的小事故在一个外人看来也许认为是太不合理和不能坐视的,在她们自己却因年久的习惯而不感到有什么不应该。而且在根本上她们之间并没有恶劣的感情。这只是一种纵容的结果。
连我自己也奇怪的一点是,我对蓉姑很快地有了从来不曾对任何“长辈”发生过的友谊。似乎是极其自然而不费力的,我能长久地听她诉说,而且毫不做作地和她谈话。我觉得我很能了解体谅她的处境,由衷地想给她一点小地方的帮助,代替她女儿给她的体贴和安慰。在开始我发现她是个不惯于受人服侍的。她什么也不让我动手,但我的随便会渐渐消弭我们中间的距离,她会把我当女儿看待的。在性格方面,她和我是完全不同的。她是个彻底实际的人,从来不懂得音乐、艺术、精神生活。可是我却能和她谈到许多问题,并无勉强的痛苦。你知道吗?在我来此的第二天晚上,我就把你给供出来了。我说得很诚实,唯一的谎言是“当然我们还没有决定,反正还早”。我把你的照片给她看了,照实地回答她许多问题,也自动告诉她一些。不过我知道怎样选择说话的资料。我知道某些东西她很能反应,而某些她是不能理解的。比方说,我告诉她你的家境和你苦斗的情形,她颇为赞同地说:“家境苦一点的人比较会知道自己奋发。”但我就绝不会告诉她你对音乐或一部伟大著作的狂热。这种见一行人说一行话的巧妙手腕并不是初次试验,只是从来没有这样自然罢了。是她的母亲般的关切软化了我个性的尖角,还是我长大了一点呢?
关于蓉姑,我已说得很多了。这些我的亲戚,你将来都有机会认识,把你自己所得的印象和我的素描对照一下,不是极有趣吗?但更有趣的是我的两个表妹。今天怕没有工夫和你长谈了,现在已12点多,下午我要参加二表妹幼殊在圣约翰大学的圣诞party,顺便就发这封信。第二天继续吧。你瞧,说着就开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