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缘与书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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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群先生

年前12月25日,力群先生百岁华诞,我本拟前往祝贺,奈何一时因事不能赴京,总想力老身体很健康,总有看望的机会。出乎意外,刚过春节没几日,便听到老人辞世的消息。噩耗传来,令人震惊。按虚岁计,老人已是一百零一岁的高龄了,然而走得那么匆匆,让我不能相信。

力群先生是著名版画家,在我上中学时,就开始阅读他在《连环画报》上连续发表的《木刻讲座》,我的仅有的点滴的木刻知识便是从那“讲座”中得到的。第一次见到力群先生,是在1965年山西省文代会上,他给美协的代表作报告,站在讲台上,侃侃而谈,声音十分洪亮,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不时挥动着手臂,有如在电影中看到的五四时期讲演者的姿态。在“文革”后期,力群先生一家被安置回老家灵石县仁义公社郝家掌村插队,碹了几孔窑洞居住,并在村里植树造林,担当起护林的任务。劳作之余,不忘创作,其时有作品《这也是课堂》的问世。后来为县陶瓷厂设计产品,有熊猫烟灰缸,深受欢迎,还远销海外。在我的案头有一只黑釉笔洗,十分典雅和质朴,也是出自力群先生的手笔。1978年5月,我在黄山邂逅李可染先生,谈到力群先生,他说力群进京时送了他一只笔洗,是黑釉的,“很可爱,一直放在我的师牛堂”。想必力老以此笔洗分赠给不少书画家的朋友呢。

陈巨锁访力群先生

打倒“四人帮”后不久,力群先生由大同返太原经道忻州,我陪同先生上五台山。在参观龙泉寺石雕牌坊时,力老啧啧赞叹雕刻艺术的精美,当看到一个龙头枋被损坏时,流露出无限惋惜的表情。得知那是“四人帮”时期,在“破四旧”行动中所造成的恶果,这位有素养的老艺术家不禁骂道:“那帮龟孙子,真是坏透了。”

1982年2月,山西美术工作会议在临县召开,会后我随同力群、苏光等同志重访晋绥边区政府所在地蔡家崖。二老回到了当年办《晋绥画报》的所在地高家村,深情地回忆毛主席在晋绥边区的讲话中讲文武之道一张一弛,谈贺龙,谈煤油灯下木刻创作,谈演剧……苏光同志还找到了他当年在高家村结婚的住处,在寻觅中回忆,在留恋中畅谈,激动溢于言表。我们听着也感兴味无穷,他们询问着村中的老人,竟不能找到一位当年的相识者,似乎留下了几缕遗憾。

1984年5月14日至21日,力群、苏光二老有代县、保德、河曲之行,在八天的陪同中,二老都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代县参观了文庙,登上了鼓楼,指导了“农民画”的创作,观看了面塑、剪纸、刺绣等民间艺术,提出了保护和发掘民间文化艺术遗产的宝贵意见。在保德参观了天桥电站,观看了县业余文艺演出。力群先生此次到保德,主要是来拜访全国植树模范“野人”张侯拉。5月18日,力群同志在县委副书记陈良继等陪同下驱车到化树塔乡的新畦大队,不巧张侯拉老人又到叫“九塔”的地方植树去了,便参观了张侯拉的居所,一间旧屋,门楣上挂了政府所赠送的“植树模范”的匾额,推门入室,用“灰锅冷灶”四字状之,似为中的。地下堆了些粮食袋,炕头零乱地散放着几只碗,似乎不曾洗涮过,有的碗中还留有一些剩饭,从这些状况中,依稀可以看到“野人”在家的生活了。张侯拉的老伴在病中,住在另一处院子里,力老提着从太原带来的糖果去探望。下午张侯拉返回新畦,便引领力老到“葫芦头”地方去参观。这葫芦头有一处石崖凹进去,崖下有巨石似床铺,张侯拉有五年的时间在这里生活,崖下就地垒锅灶,烧水、做饭、煮野菜。张侯拉白天漫山遍野植树,晚上睡在石床上,与星月相伴,脸不洗,胡子不刮,头发不剃,腰间系一条绳子,赤着脚,拄一条棍子,衣裤的边缘也多破烂飘拂,日久天长,“野人”的名号便不胫而走,四下传播开来。力老看到“野人”的作为,面对漫山的林木,敬重而感叹,遂为张侯拉画像纪念,并题写了“植树造林,绿化祖国”,以赠老人。

5月19日,力群同志在张侯拉等引领下,驱车由桦树塔到“牧塔”的地方,然后徒步到“九塔”看张侯拉所植之山林,八十多岁的“野人”,腰脚甚健,力老也已年高七十三岁,二老人在前,翻山越岭,不让青年。张老对力老说:“往前,坡很陡,你老怕是上不去。”力老笑答:“山羊能上去的地方,我就能上去。”果然,二老人已经爬上了陡坡,我们却气喘吁吁,还在后边呢。

这“九塔”的高处,“野人”的居住环境有了很大改变,晚上不再是山崖露宿,而有了一孔土窑洞,洞很低,躬着身子才能走进去,不过总算有了遮风避雨地方,晚上能睡个囫囵觉。洞里见有锅灶,却不见粮食,走出洞外,力老问张老:“不见你有粮食储备,饿了吃什么?”张老随手从地上拔起一棵野草,揉了揉土,送入口中,稍一咀嚼,便咽了下去,接着说:“这就是我的粮食。”力老效仿张侯拉,也从地上掐了同样野菜的叶子,送入口中,嚼了起来,却不曾下咽。我问:“味道如何?”力老笑着说:“苦涩得很!张侯拉不容易!”

此行,张侯拉的事迹和见闻,让力老感动不已,很快写出了《张侯拉访问记》。此文在《五台山》杂志发表后,又收入他的散文集《马兰花》中;为张侯拉的画像也刻成了木刻,还曾寄赠我一幅。

1986年7月,著名木刻家,也是力群先生的内兄曹白先生,由沪到并,然后由力老陪来上五台山,游览诸寺院。二老甚为愉快,在忻期间,应邀作书,皆欣然挥毫,留下墨宝多件。

力老还详细为我介绍了曹白先生的革命故事。我以前只知曹白与鲁迅先生的交往,没想到他还是一位革命战士。在抗战期间,他是《沙家浜》中“郭建光”式的人物,力老说:“《沙家浜》的创作,不少素材是来自曹白当年的革命经历。”

此后,力老似乎再没有到忻州来。然而,我到太原,则每每抽暇去看望力老,老人总是很热情地接待我,每次都有新的著作,签名赠送,以至隐堂中存有力老的题赠计有:《野姑娘的故事》、《力群传》(齐凤阁著)、《马兰花》、《力群版画选集》、《我的艺术生涯》、《力群美术文学评论集》,以及“二〇〇八年十月十六日于京郊香堂村”寄我的《馀晖集》。此外,还有去年12月底由京托人捎给我的《力群生活及文学世界》(薛苾编著)。这些作品集,我不时展对,欣赏其版画艺术和文学作品,捧读其传略,无不令我感动和赞叹。

2000年,我去访问力老,有一篇日记,也算翔实,谨录于后,以见力老为人与生活之一斑:

 

10月11日,早餐后,8点5分访力群先生。其媳闻声开门,随之郝强(力老儿子)出见,说:“力老正在洗漱,请稍等。”或许我来过早,客厅尚未整理,室内颇感杂乱,沙发巾斜披乱放。当地摆放着两个铁丝笼,一个笼中养三只松鼠,一个笼中养一只猫头鹰。正观察间,力老走下楼来,我离座上前握手,力老说:“你什么时候来?住在哪里?”

我说:“就住前院的招待所。很久没见面,没有什么事,来看看你。”

力老说:“谢谢!谢谢!”

我询问力老的身体情况,老人说:“88岁了,还是忙。上午写作,中午睡一会儿,下午到汾河边散步1个到1个半钟头。但不能打网球了,也不能骑自行车了,因为一条腿上有骨质增生。”又说:“明年89岁,虚岁90,大家提议要为我过生日。”

“什么时候?”我问。

“还没定。”

“定了时间,请通知我,我好有点表示。”

谈到创作,力老说:“我今年还搞了两张版画创作。眼睛没问题,手有点乏力。”又说:“今年我还到山东两次,是青州人请去的。”

笼中那跳来跳去的松鼠,把我的注意力引过去时,力老说:“我的家成了动物园了。这些小动物是人们送我的。”

“力老,你搞了《林间》的木刻,又画了中国画猫头鹰,这些小动物是你创作的对象,观察的仔细,画中的形象才那么生动活泼,让人心爱。”

“《林间》我送你了没有?”

“送了送了。早在1982年2月初拓时,就送我了,我一直装在镜框内,挂在书房里。”

老人接着说:“这两种动物截然不同。毛圪狸(指松鼠)一天不停的动;而猫头鹰,却一天也不动,临县人形容人不爱动,有‘你敢情是信壶’的说法。”

“我们崞县人也有这种说法。也管猫头鹰叫 ‘信壶’。只是我不知道这‘信壶’二字该怎么写?就以谐声,作插信的箱壶吧,它当是一动也不会动的。”

“这‘信壶’二字,我也从未思考过,真还得查考一下。”力老说得很认真。

看看表,与力老交谈已近一个小时。将起身告辞,老人说:

“你等等,我新近出了一本书,送给你。”随即咚咚地跑上楼,听脚步声,力老的脚力还是劲健的,88岁老人,真不容易。很快拿下一本《力群美术评论集》,坐在茶几前,展开扉页,工整地签名题赠:“陈巨锁同志存阅。力群千禧年十月十一日于并州赠。”我双手接过力老的赠书,又说:

“我还保存你五六十年前出版的《访问苏联画家》一书。”

“是我送你的?”

“不是,那时我还是中学生呢。是后来在‘文革’后旧书摊上淘到的。”

“我手头也仅有一本了。它(指书)记录了很多苏联画家的资料,还有点参考价值的。”

我起身告辞:“我不打扰了,请多保重!”

力老送我到门口,我说:

“今天外面很冷,别送了。”

“好,好!再见,再见!”

郝强送我到小院大门外。

 

到2001年12月,我不曾忘却力老的生日,于旧历11月17日值老人九十岁诞,遂以老人所作木刻标题集联五副,拟为力老贺寿,即与董其中老师通了电话,询问庆典日子,知力老已迁居北京,以致一时未能取得联系,所作贺件只好搁置一旁,暗暗祈祷力老健康长寿。

2002年4月8日,“力群画展”在太原开幕,我持请柬,于9日前往参观,于展厅见到了久违的力群先生,叙谈有顷,老人将做保健按摩,邀约晚上7点到力老家小坐。

按时赴约,力老方归,九十老人,除重听外,看上去,一切都很健康,记忆惊人,思维敏捷,手可操刀刻版画,眼能不花书小字。我将前书九十贺件送上:

 

二月新苗春到山区郝家掌,

林间秋菊帘外歌声莱比锡。

 

集联中“二月”、“新苗”、“春到山区”、“林间”、“秋菊”、“帘外歌声”皆力老版画大作之标题;“郝家掌”乃力老之出生地;“莱比锡”在1959年8月举办了国际版画展,力群先生的《帘外歌声》在此次展出中大受赞扬,并收入《给世界以和平》的画册中,为祖国争得荣誉。

老力看到迟到的贺联,甚是高兴,连声道谢。据说,后来此件集联曾悬挂于力老在京的客厅中。

与力老近四十多年的交往中,受益多多,1986年我在太原举办个人书画展,老人撰书前言。1995年我的第一本散文集出版,先生为之作序。 “前言”与“序文”多有过誉之词,然提携奖掖后学之用心,令我铭感五内。

到2009年97岁的力老,还应我所约写了《回忆赵缵之老师》的文章,老人用钢笔十分工整地写在稿纸上,几处修改的文字,用白粉涂抹,一一改正,这正是老人为文的一贯作风,文稿留我处,将是一件很珍贵的“文物”呢。

力群先生辞世了,他给我的信件多多,还有他赠送的木刻大作《黎明》、《瓜叶菊》等等,看到这些将可传世的艺术品,我的思绪便久久不能平静。老人晚年画国画,他曾亲自设计,让我为他到五台河边定制砚台,此后便画了很多竹子、菊花等花鸟和山水,呈现一派版画气息,也颇耐看。有人向老人求画,他却说:“我的国画再过三年才敢拿出。”这便是力老对艺术创作之严谨态度。老人永远是我们学习的榜样。

2012年3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