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讲述性故事
肯尼·普拉莫在1995年的《讲述性故事：权力、变迁与社会世界》，搭建了一个故事社会学的框架。这本书出现在“（欧美）世界开始充斥各类性故事”的社会历史时刻。普拉莫重点讨论了三类常见的性故事：强奸的故事、出柜的故事、康复的故事（recovery story）。检视这些新出现的叙述的性质和它们产生的特定社会历史条件。他致力于发展一种批判的人文主义方法与理论，以促进更好的社会世界（social worlds）的生成。与这种旨趣相伴随的是当时学界正在兴起的叙事、生命故事、符号互动论及后现代的转向。
普拉莫重在阐明文化研究的“叙述转向”在社会学界是如何成为可能的，并且认为故事社会学对那些在文化研究领域内形成的故事提出了不同的问题。在文本的魅力——有关叙述结构、类型和隐喻——之外，增加了有关故事所扮演的社会的和政治的角色，有关它们被建构和被消费的社会过程，以及有关故事可能促进的政治变化。
在这本书中我思考如下这些问题：这些性故事是什么，为什么人们在讲述它们，这些故事将走向何方。我关注个人的性叙述，人们如何讲述他们最私密的生活，这些讲述在当代生活中扮演的角色，以及在世纪末它们会何去何从。尽管自始至终本书的关注点是世纪末个人性故事讲述的具体事例，本研究的最终目标更为宏大：帮助建立一个更具普遍性的、正式的故事社会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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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故事不是简单的“语言”、“文本”或“话语”。我想从目前人们着迷的文本分析中解脱出来，这种分析将厚重的实际的人类生活缩减成文本。社会现实可能隐喻地接近文本，但它并不实际是文本。更多的，它不是文学理论作品，而是社会学的作品，这些我将谈论的性故事，必须被视为在社会情境中被社会性地生产出来的，由具身化（embodied）地经历着日常生活中的思考和感受的人们所生产的。我会经常强调这些故事是如何在流动的权力中产生的——通过开放和封闭选择、约束和控制。一些故事是在强烈的愤怒中被大声叫喊出来的，一些被笼罩在苦涩的充满泪水的沉默中，还有一些是平静地对着正在录音的研究者讲出来的。如果他们是“文本”，那么它们是呼吸着的、热情的来自社会生活方方面面的人们具身化的文本。我将要证明，个人的性故事随处可见，它们会对我们的生活、社区、文化、政治产生影响。这本书将探索这些影响的某些方面。（Plummer, 1995:16）
普拉莫以我们在现代社会中耳熟能详的各类性故事——发生在身边的、媒体上的、校园里的、研究领域的——为切入点，分析人们为什么要讲、对谁讲、怎么讲、为什么这么讲，以及故事讲述背后的社会因素有哪些，而不是故事文本告诉我们一个怎样的“事实”或“真相”。同时，这个文本不是超现实的，它是关于生活、行动、情境与更为宏大的社会的，是实践活动、日常行为以及“有争议的真相”（contested truth）（Plummer, 1995:24）。
图1更为清晰地展现了普拉莫故事社会学的分析框架，以及他试图展开分析的各个要素。
图1 故事讲述作为集体行动
资料来源：Plummer, 1995:23～25。
围绕着这个框架，普拉莫提出了四组重要的研究问题。
（1）性故事的性质以及讲述策略：故事的结构、故事的意义、故事的讲述卷入/产生了怎样的情感（骄傲或是耻辱）。
（2）性故事生产与消费的社会过程与结构：什么因素使得人们愿意成为一个讲者或者听众；什么因素建构了自己独特的故事；以及什么因素可能会使人们保持沉默；读者又会对故事进行怎样的解读；如何在其中找到共鸣；故事又对读者的生活带来怎样的影响。
（3）性故事所扮演的社会角色与效应：性故事的讲述对于人们的生活与社会秩序的维护或者挑战发挥着怎样的作用。
（4）故事讲述所涉及的社会变迁、历史与文化因素：某类故事在不同的历史阶段有着怎样的差异性与变化过程；为什么某类故事在某个历史时刻会出现，在今后是否会消失，在怎样的社会情境中会出现，不同文化中是否存在差异；此外，充满权力的政治过程也是个体隐私故事背后所涉及的更为宏大的社会思考。
普拉莫从个人隐私故事入手、从亲密关系入手，讨论的是一个更为宏大的社会学故事。除了众多社会角色与行动者的在场，历史的视角也拉出了一条纵轴线，让我们看到同一类故事讲述随着时间变化与时代变迁而发生的变化。强奸、出柜与康复治疗这三类现代社会中的典型故事也为故事社会学框架的构建提供了丰富的素材。
尽管普拉莫笔下的性故事发生在20多年前以美国与英国为主的历史社会背景之下，也正如作者自己提醒的，要看到这种时空的局限性，要具有一种全球的视野。但是，故事社会学的分析框架、对于性故事的分析策略及其生产情境的批判式检视对于解读当今中国变迁社会背景之下的性/别文化仍然具有重要的借鉴意义。尽管具体的案例及其生产的具体社会过程有异，类似的性故事（性侵、强奸、出柜、出轨、康复等）在当今的中国社会也已经或者正在上演，且经由新媒体及不同的社会与政治力量的介入，正在不断地被放大与再生产。“讲出你的性！”在扫黄的政治背景与忌（谈）性的文化氛围之下，福柯笔下的性话语爆炸正在中国发生。
性故事，是否等同于性的真相；如何阅读这些性故事？如何分析其生产与消费机制；如何透视性故事及其讲述背后的社会政治文化背景；如何在各类中国式性故事的讲述中，窥探全球化的性/别运动及其政治动力；带着对差异的警惕、对本土的观照，同时带着联系的、世界性的视角，我希望在21世纪中国的性/别、社会、政治背景之下，创作一本中国人日常生活中、中国大陆变迁社会背景之下的“讲述性故事”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