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为学是一片欢喜境界
上篇 学问与大学教育
记得以前读恩格斯论德国农民战争,说是最好每天能打胜仗,哪怕是很小的胜仗(大意)。当时少不更事,颇觉他老人家有些书生气——打仗如外交,能胜多于负,便已不易,岂有天天取胜之理?后来读书渐多,乃有所悟,知此虽理想表述,却极有道理。中人以下的常人做事,都很需要鼓励。以农民而作战,本非其常任,又处于弱势,则对鼓励的需要尤甚。所谓“战而日胜之,不亦奋进乎”。
不仅作战,学习也一样。今日学校里处于“弱势”的学生,虽然学习是其常任,似乎也需要老师不时鼓励。陈援庵先生当年教书,就常常故意卖个破绽,让学生识破,以提高其学习的兴趣(他老先生后来主持师范教育,真是适如其任)。
不过这或许是近现代才有的现象,以前的教育,本提倡寓教于乐。颜回箪食瓢饮,居于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这样的“安贫乐道”,和常人相去太远,一般人只会敬而远之。《吕氏春秋》说得好:“人之情不能乐其所不安,不能得于其所不乐。”故“达师之教也,使弟子安焉乐焉,休焉游焉,肃焉严焉”。先要能安乐休游,然后可以上升到严肃的层面。盖学而快乐,人人肯学;若学得痛苦,“虽贤者犹不能久”。
这见解符合人之常情,浅显却也深刻。我自己做了老师后,常向学生建议:即使为出路计,也不必去找什么时尚的热门或“最该做的前沿”,而要尽量寻求性之所近的方向和题目。因为只有自己爱好,才能坚持认真做;坚持认真做,才会真正有所得;自己有心得,学问才做得好;学问做得好,自然有出路。就是从功利角度言,也只有“学也乐在其中”,才能“学也禄在其中”。
学习本应当是愉悦的事。叶德辉最理会得此意,在他看来,“讲学而如楚囚相对,岂复有生人之乐哉!”学习也可以是愉悦的事。所以孔夫子以为,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
时代变了,学习的苦乐也随之更易。傅斯年就曾质疑说,“学本不是一件可悦的事”,如可学得些新物事,“尚可以借刺激勉强维持兴致;乃竟时习,岂不格外使人不耐?”所以他认为,孔夫子应说“学而时习之,不亦恼乎”。不过傅先生也指出:假如是书院中的学究,就可能懂得孔子的意思。
这里的关键,就是所谓“时习”的“时”。对中国古人而言,时间不必是一个目的明确、可计量的从起点到终点的线性走向;天道以变为恒,而四时自有其序。天人本相应,人的行为也应“与时偕行”,要“适时之变”,尽可能“与四时合其序”。孔子所说的“时”,大概就是四时的“时”。那意思是说,学也要分个春夏秋冬,在一定的时候温习实践。直到魏晋,对孔子的话都是这样理解的。到朱子注《论语》,则解“时”为“时常”,于是成为一时不停地“习”,遂引出傅先生的质疑。
以前的理解,或更接近孔子的本意。要鼓励人学习,就要顺乎人情,有轻重缓急,使上者能体会其中的愉悦,下者也不至于感觉苦恼。对小孩子,更要努力营造可以愉悦的氛围。清儒陈澧说:“教小儿,亦当使其常有喜悦意。不然,彼不好学矣。喜悦在乎读书熟,读书熟在乎功课少而严,不容懒惰。”同时还必须“早放学,使得嬉戏”。
这是一个中小学老师和管理中小学者都可以认真参考和反思的见解。未成年人的教育,在校内应当功课少而严,放学后还要留有嬉戏的时间,这样才可以做到“学也乐在其中”。如果上课拼命灌输,下课大量作业,久而久之,学习成了“格外使人不耐”的事,就真会“不亦恼乎”了。
学生天天处于“不亦恼乎”的状态,老师也绝不可能轻松愉快,于是大家都在烦恼郁闷中生活。这正是今日学校的常态,却绝对不应是学校的常态!
在仁者乐山、智者乐水的时代,愉悦似乎是个常态(颜回“不改其乐”,即表出乐为常态)。就连庄子和惠子观鱼,讨论的也是鱼之乐否。如今即使到山水之间,却也是“上车睡觉,下车撒尿,到了景点拍照,回家什么都不知道”。在这个通俗而逼真的描述里,没有了山水,更不见了愉悦。
生活如此,学习亦然。没有了愉悦,又怎能快活?《论语》一开始即连说不亦悦乎、“不亦乐乎”,陈澧读出了孔子的意旨,即“为学是一片欢喜境界”。也许这就是我们生活和学习中已经失去而需要找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