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奉迎英宗还朝:为忠社稷而忠君
前文讨论了在土木之变中士大夫群体对君主,对社稷的一些认识,可以看到他们认为君主与社稷一体,当处于危急情境中,亦即社稷有虞时,君主的个人安危问题被置于相对次要的位置。但需要明确的事实是,士大夫群体以社稷安危为重,拥护郕王即位,于主导促成朝廷最高权力掌握者变换之际,并没有放弃奉迎英宗还朝的努力,这体现在英宗被俘后的许多事例中,有必要对这部分内容做出进一步分析。
首先,新君即位,对文武官员例有赏赐,于谦等人坚辞不受。“郕王即位,例有赏赉,(叶)盛以君父蒙尘辞”。[26]“论功,加(于)谦少保,总督军务。谦曰:‘四郊多垒,卿大夫之耻也,敢邀功赏哉?’固辞”。[27]景泰元年(1450年),“廷臣朝正毕,循故事,相贺于朝房。(杨)善独流涕曰:‘上皇在何所,而我曹自相贺乎?’众愧,为之止”。[28]
其次,郕王即位,英宗被尊为太上皇,仍然被扣押在也先帐中,群臣并没有放弃奉迎英宗还朝的努力。使臣李实虽有批评英宗之语,然他所作诗中,一再表达出志在迎驾还朝的志向,如云:“虏营迎复吾皇驾”“早奉銮舆复帝州。”[29]御史韩雍诗亦云:“怅望何时遂迎复。”[30]正统十四年(1449年)九月,副都御史张纯疏言:“乞命在廷文武群臣朝夕计议,何人可以为将帅?何人可以运谋略?何策可以迎还圣驾?何术可以报复仇心?务在精思远虑,一举万全,如此不惟可以报君父之恩,亦可以奠安宗社矣。”[31]景泰元年(1450年)六月,王直等人奏言:
臣等切惟陛下嗣登大宝,天与人归,四方万国同心欢戴,永永无贰。陛下隆敬兄之心已昭告天地、祖宗、社稷,尊为太上皇帝,名位已定,天下之人皆以为宜。今既留寓虏中,而归以太上之尊,不复事天临民,陛下但当尽崇奉之礼,永享太平悠久之福,陛下于天伦既厚,则天眷益隆矣。[32]
七月,王直等人复言:“体上皇之心,顺臣民之情,因虏人之意,遣使回答,迎上皇以归。不然则重违众志,恐失事机,虏人指此以为兵端,边事未有宁息,京师亦不得安然无忧。”[33]在奉迎英宗的问题上,于谦也积极表态赞成。“帝(景泰帝)不悦曰:‘朕本不欲登大位,当时见推,实出卿等。’谦从容曰:‘天位已定,宁复有他,顾理当速奉迎耳。万一彼果怀诈,我有辞矣。’帝顾而改容曰:‘从汝,从汝。’”[34]
再次,在奉迎英宗还朝的礼仪问题上,群臣主张礼当从厚,这与景泰帝存在分歧。早在英宗被俘之初,知事袁敏就主张送衣物到也先营中,言:“臣闻之,主辱臣死。上皇辱至此,臣子何以为心,臣不惜碎首刳心,乞遣官一人,或就令臣赍书及服御物问安塞外,以尽臣子之义。臣虽万死,心实甘之。”[35]给事中刘福等人疏言:“今用轿一乘,马二匹,丹陛驾于安定门内迎接太上皇帝,礼仪似乎太薄。”[36]景泰帝得疏不悦,命礼部再议。礼部尚书胡濙等奏言:“福(刘福)所言无非欲皇上笃亲亲之义,乃臣子尽忠之道也。”[37]千户龚遂荣言:“上皇之出为宗社计,今都人闻驾还,皆踊跃,迎复之礼宜厚,主上当避位固辞,而后受之乃可,不然恐贻讥千载。”[38]
通过以上内容可见,士大夫在坚定拥护郕王即位、保位的前提下,极力促成奉迎英宗还朝之事,并主张所用礼遇不可过简。首先,在士大夫的观念中,英宗的身份虽然不再为皇帝,并不如在位期间直接“事天临民”,不直接对社稷安危负责。然毕竟以一国太上皇之尊,为朝廷统系的重要象征人物,能否以礼迎复还朝,终究与社稷的稳定问题相牵连,如王直等人所言,故君在外,或可生变,明廷将难于防控。其次,景泰帝即位以后,士大夫群体力主奉迎英宗还朝,有恋慕故主的情谊,但更深层次的考量在于要求景泰帝重视兄弟情谊,笃守亲亲之义,向天下臣民与外邦展示出朝廷将以此种思路治理国家的意向。尊亲重孝之义,是儒家倡导人君所必要遵行的基本思想。就此而言,士大夫群体积极奉迎英宗还朝,已然超越英宗个人安危一事,而兼有劝导景泰帝实行何种治国之道的意义。再次,当景泰帝因奉迎英宗之议而担忧皇位再次转移之时,士大夫一再建言,忠君之忠,集中体现于“谏”这一行为取向,与谏阻英宗亲征之举理路相通。综合以上内容而论,士大夫群体力主奉迎英宗还朝,立足点还是在于对社稷利益的考量,无论是忠于英宗,还是忠于景泰帝,皆是为忠社稷而忠君。士大夫这一政治角色确有忠君之内涵,然其旨归不限于对君主个人意愿的服从,更根本的诉求还是将君主纳入到社稷,亦即国家管理体系与利益层面,从整体着眼,以是否有利于实现朝廷的稳定与百姓的福祉等政治诉求,作为判定何种行为取向更具有合理性的依据,这是士大夫的核心政治价值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