丧钟为谁而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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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罗伯特·乔丹坐在山洞角落的一张生皮凳子上,靠着火炉,正在听女人说话。她在洗碗,那姑娘玛利亚负责擦干,收走,跪下身把它们放进墙上挖出来的洞里,那就是碗橱了。

“奇怪,”她说,“‘聋子’没来。他一个钟头前就该到了。”

“你没叫他来?”

“没有。他每天晚上都来。”

“也许在忙什么事,有活儿在干。”

“有可能。”她说,“他要不来,我们就得明天去找他。”

“好。远吗?”

“不远。这一路走走不错,我正缺运动。”

“我能去吗?”玛利亚问,“我也能去吗,皮拉尔?”

“能啊,小美人儿。”女人说,转过她的大脸。“她不美吗?”她问罗伯特·乔丹,“你觉得她怎么样?瘦了点儿?”

“我觉得她好极了。”罗伯特·乔丹说。玛利亚往他的杯子里斟满酒。“喝这个。”她说,“那会让我显得更好。要让人觉得我漂亮,一定要喝很多酒才行。”

“那我最好还是别喝了。”罗伯特·乔丹说,“你已经很漂亮了,不只是漂亮。”

“就是这么说。”女人说,“你这就是正派人说的话了。除了漂亮,还有什么?”

“有头脑。”罗伯特·乔丹胡扯了一个。玛利亚“咯咯”地笑开了,女人悲哀地摇摇头。“你那开头多棒啊,可结尾呢,罗伯托阁下。”

“别叫我罗伯托阁下。”

“那就是个玩笑,我们也开玩笑叫巴勃罗阁下,还会开玩笑叫玛利亚女士。”

“我不喜欢这种玩笑。”罗伯特·乔丹说,“对我来说,在这场战争中,只有‘同志’才是严肃、恰当的称呼。拿这个开玩笑,会败坏风气的。”

“你对你的政治很虔诚。”女人取笑他。“你从不开玩笑吗?”

“也开。我喜欢玩笑,但不拿称呼开玩笑。称呼就像旗帜。”

“旗帜我也照样开玩笑。不管什么旗。”女人大笑着说,“要我说,没人能拿所有事开玩笑。过去黄色加金色的旗,我们管它叫‘脓和血’。共和国的旗,多了个紫色,我们叫‘血、脓和高锰酸钾’。这是玩笑。”

“他是共产主义者,”玛利亚说,“他们都非常严肃。”

“你是共产主义者?”

“不,我是反法西斯主义者。”

“很久了吗?”

“自从我明白法西斯主义是什么以后。”

“那是多久?”

“将近十年了。”

“也不是太久。”女人说,“我成为共和党人已经二十年了。”

“我父亲一辈子都是共和党人。”玛利亚说,“所以他们才要枪毙他。”

“我父亲也一辈子都是共和党人。祖父也是。”罗伯特·乔丹说。

“在哪个国家?”

“美国。”

“他们被枪毙了吗?”女人问。

“怎么会。”玛利亚说,“美国是个共和国家。他们不会因为你是共和党人就开枪。”

“不管怎么说,有个共和党人的祖父总是好事。”女人说,“家世好。”

“我祖父在共和党全国委员会工作。”罗伯特·乔丹说。这下子,连玛利亚都刮目相看了。

“你父亲也在为共和党工作吗?”皮拉尔问。

“不。他死了。”

“能问问他是怎么死的吗?”

“他开枪自杀了。”

“为了避免被拷打?”女人问。

“是。”罗伯特·乔丹说,“为了避免被拷打。”

玛利亚看着他,眼中盈满泪水。“我的父亲,”她说,“没机会拿到武器。噢,我真高兴你父亲好运拿到了武器。”

“是啊,非常幸运。”罗伯特·乔丹说,“我们聊点儿别的吧?”

“这么说,你和我一样。”玛利亚说。她把手放在他的胳膊上,凝视着他的脸。他看着她棕色的脸庞,看着她的双眼。从初次看到,这双眼睛就透着与整张面孔不符的苍老,可这一刻,它们突然年轻起来,放射出渴望与期待。

“你们看着就像兄妹。”女人说,“不过要我说,还好你们不是。”

“我现在明白我为什么会有那样的感觉了,”玛利亚说,“现在都明白了。”

“什么话。”罗伯特·乔丹说,伸手抚摸她的头顶。这一整天他都想这么做,这下终于做了,他感到喉头哽住了。她的头在他手掌下蠕动,她抬起脸冲他微笑。他体味着那又粗又短却如丝一般的触感,蓬乱的短发在他的指间起伏。他的手滑到她的颈项,挪开了。

“再摸一下。”她说,“这一天我都在期待你这么做。”

“晚一点儿。”罗伯特·乔丹说,声音喑哑。

“我还在呢。”巴勃罗的女人说,依旧是她洪亮的声音,“你们指望我就这么从头到尾看着?指望我没感觉?不可能。没办法了——巴勃罗也该回来了。”

玛利亚这时完全没在意她,也不在意桌边就着烛光打牌的几个人。

“想再喝杯葡萄酒吗,罗伯托?”她问。

“好啊,”他说,“为什么不呢?”

“你也要有个酒鬼啦,跟我一样。”巴勃罗的女人说,“他喝了杯子里的古怪东西,还有之前那么多酒。听我说,英国人。”

“不是英国人,是美国人。”

“那听着,美国人,你打算睡哪儿?”

“外面,我有个睡袋。”

“很好。”她说,“晚上天气还不错吧?”

“而且凉快。”

“那就外面。”她说,“你睡外面。你的东西放我旁边。”

“很好。”罗伯特·乔丹说。

“让我们单独待会儿。”罗伯特·乔丹对姑娘说,抬手按在她的肩膀上。

“为什么?”

“我要跟皮拉尔说点儿事。”

“一定要我离开?”

“是。”

“什么事?”等女孩走到洞口,站在葡萄酒囊边看其他人打牌后,巴勃罗的女人才开口。

“吉普赛人说我本该……”他开口道。

“不。”女人打断他,“他弄错了。”

“如果需要我……”罗伯特·乔丹平静却艰难地说。

“那你早就做了,我肯定。”女人说,“不,没必要。我一直在观察你,你的判断是对的。”

“可如果需要……”

“不。”女人说道,“我告诉你,不需要。那个吉普赛人的心思坏透了。”

“但人要是懦弱起来,会非常危险。”

“不,你不明白,这个家伙已经没办法制造任何危险了。”

“我不明白。”

“你还太年轻。”她说,“你会明白的。”然后她转头招呼那姑娘:“过来,玛利亚。我们说完了。”

姑娘走过来,罗伯特·乔丹牵起她的手,拍拍她的头。她像小猫一样在他手掌下蠕动。他觉得,她快要哭了。可她双唇噘起,看着他,微笑着。

“你还是赶紧去睡觉吧。”女人对罗伯特·乔丹说,“走了那么大老远的路。”

“好。”罗伯特·乔丹说,“我去拿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