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罗伯特·乔丹拨开挂在洞口的马鞍座毡,走出去,深吸一口夜晚沁凉的空气。雾散了,星星出来了。洞外没有风。此刻,他离开了洞里温暖的空气,那空气里满是烟草和炭火味,烹煮米饭和肉、番红花和甜椒的气味,焦油味,高挂在洞口边的大酒袋溢出的葡萄酒味,酒袋拦颈而悬,四脚伸展,龙头装在一条腿上,酒液渗出,滴在地上,和尘土的气息混在一起;此刻,离开了种种他叫不上名字的香料味道,那味道顺着长长的一挂挂蒜头从天花板上飘下来;此刻,离开了铜币、红酒和大蒜,衣服上凝结的马的汗水和人的汗水(人汗黯淡刺鼻,刷下来的干马汗沫儿甜腻恶心),离开了桌边的人。
罗伯特·乔丹大口呼吸着夜晚山间的清冽空气,有松树的味道,和溪边草甸里草叶上露珠的味道。风停了,露珠早已重重跌落,但此刻他站在那里,心里想着,清晨还会有雾的。
他驻足深呼吸,聆听夜的声音,首先听到了远处火花的噼啪声,跟着,是低处林间一只猫头鹰的啼哭,就在马栏的方向。然后是洞里的声响,他听到吉普赛人开始唱歌,吉他和弦轻轻回荡。
“父亲留给我一笔遗产,”刻意压低的嗓音响起,嘶哑地盘旋。接着:
“那是月亮和太阳,
“就算走遍整个世界,
“它也永远不会用光。”
吉他“铮”地一响,伴随着大家为歌手喝彩的声音。“很棒。”罗伯特·乔丹听到有人在说,“给我们来一个加泰罗尼亚[1]的,吉普赛。”
“不。”
“来吧,来吧,加泰罗尼亚。”
“好吧。”吉普赛人说,凄婉地唱起来:
“我的鼻子扁,
“我的脸膛黑,
“可我终究是个人。”
“哇噢!”有人说,“继续,吉普赛!”
吉普赛人的声音扬起,哀伤,带着几分嘲弄。
“感谢上帝,我是个黑人,
“不是加泰罗尼亚人。”
“太吵了。”是巴勃罗的声音,“闭嘴,吉普赛。”
“没错。”他听到女人的声音,“太吵了。你快把国民警卫军都招来了,唱得还不怎么样。”
“我还会另外一首。”吉普赛人说,吉他响起。
“留着吧。”女人对他说。
吉他声停了。
“今天晚上我嗓子不好。不唱也无所谓。”吉普赛人说,拨开毯子,出门走进黑暗中。
罗伯特·乔丹看着他走向一棵树,然后向他走来。
“罗伯托。”吉普赛人轻声说。
“是。拉斐尔。”他说。听声音他就知道,吉普赛人有点儿醉了。他自己喝了两杯苦艾酒,外加几杯葡萄酒,可他跟巴勃罗斗了一番,脑子倒还清楚。
“你干吗不杀了巴勃罗?”吉普赛人问,声音非常轻。
“为什么要杀他?”
“你早晚得杀了他。为什么不抓住机会?”
“你当真的?”
“你以为他们在等什么?你以为那女人为什么把那姑娘打发出去?难道你以为那些话说出来以后还能像以前一样?”
“那你们也都该动手杀他。”
“不可能。”吉普赛人静静地说,“那是你的事。有三四次,我们都在等你动手杀死他。巴勃罗没朋友。”
“我有过这个念头。”罗伯特·乔丹说,“但我放弃了。”
“很明显,所有人都看出来了,人人都注意到了你的准备动作。你为什么不动手?”
“我担心会影响你们或那个女人。”
“不可能。至于那个女人,她就盼着这个,像娼妇盼着张开腿一样。你看上去没那么老成。”
“可能吧。”
“现在去干掉他。”吉普赛人催促道。
“那就是谋杀了。”
“更好。”吉普赛人非常轻柔地说,“没那么危险。去啊,现在就去,干掉他。”
“我不能这么做。我讨厌这样,就算有理由,人也不该这么做。”
“那就去惹他发火。”吉普赛人说,“但你一定要干掉他。没别的法子。”
他们说话时,那只猫头鹰轻轻划破茫茫黑暗,穿过树林,掠过他们身旁,渐渐飞高,翅膀飞快拍动,忙着捕猎,可扇动的羽翼却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
“瞧瞧它,”黑暗中,吉普赛人说,“人也该这么行动。”
“等到了白天,就被堵在树上,身边全是乌鸦。”罗伯特·乔丹说道。
“这很少见。”吉普赛人说,“下一步,就看运气了。干掉他。”他继续说道:“不要拖到更麻烦的时候。”
“时机已经过去了。”
“再创造一个。”吉普赛人说,“要不就趁夜深人静干。”
遮住洞口的毯子被掀开,灯光透出来。
有人向他们站着的地方走来。
“漂亮的晚上。”那人说,声音低沉厚实。“会是好天气。”
是巴勃罗。
他手指夹着一支俄国香烟,抬手吸烟时,火光映亮了他的圆脸盘。借着星光,他们能分辨出他敦实的身体和长胳膊。
“犯不着理那女人。”他对罗伯特·乔丹说。黑暗中,烟头亮起来,垂下时便在他指间闪烁。“她有时候很麻烦,但是个好女人,对共和国非常忠诚。”随着他开口说话,烟头的光也抖动起来。他一定是把烟叼在嘴角上说话的,罗伯特·乔丹想。“我们没问题的。我们目标一致。你来我很高兴。”烟头变亮了。“别在意那些争论。”他说,“这里很欢迎你。”
“现在要请你原谅了,”他说,“我得去看看他们把马照看好了没。”
他穿过树林朝草甸边缘走去,下面传来一声马嘶。
“你看到了?”吉普赛人说,“现在你看到了?机会就是这么溜掉的。”
罗伯特·乔丹没说话。
“我下去了。”吉普赛人恼怒地说。
“去干什么?”
“老天啊,干什么。至少防着他溜掉。”
“他有可能直接从下面骑马离开吗?”
“不可能。”
“那就去能拦住他的地方。”
“奥古斯丁在那里。”
“那就去跟奥古斯丁聊聊天。告诉他发生了什么。”
“奥古斯丁会很乐意干掉他的。”
“那也不坏。”罗伯特·乔丹说,“那就上去,把发生的事统统告诉他。”
“然后呢?”
“我下去看看草甸那头。”
“很好。伙计。很好。”黑暗中,他看不到拉斐尔的脸,但能感觉到他在微笑,“你这才算是上紧弦了。”吉普赛人赞同地说。
“去找奥古斯丁。”罗伯特·乔丹对他说。
“是,罗伯托,遵命。”吉普赛人说。
罗伯特·乔丹穿行在松林间,扶着树,一步一步摸索着,走向草甸边缘。在黑暗中望出去——星光下,开阔地里多少亮一点儿——他看见了牧马场里一团团的黑影。马匹分散在他和小溪之间,他数了数,五匹。罗伯特·乔丹靠着一棵松树坐下,远远望着整片草甸。
“我累了,”他想,“也许我的判断不对头。但我的任务是炸桥,要完成任务,我就万万不能冒任何无谓的风险,直到任务结束。当然,有时候,必要的机会不抓住风险更大,但我一直都是这么做的,尽力顺应事态自然发展。如果真是那样,像吉普赛人说的,他们希望我杀死巴勃罗,我应该就已经做了。但我永远都没法确认,他们是不是这么希望的。作为陌生人,在当前的合作伙伴地盘上杀人,这很糟糕。那可以在行动中发生,可以在有充分纪律原则支持的情况下发生,但在这桩事情里,我觉得很不好,尽管看起来很诱人,像个方便的捷径。可在这个地方,我不相信有这么简单、这么方便的事。而且,虽然我绝对相信那个女人,可也说不好,如果发生这么激烈的事,她会是什么反应。要是没了那个女人,这里就完全无组织无纪律了;有她,事情就好办。最理想的是,她杀死他,或者吉普赛人动手(可他才不会),或者那个哨兵,奥古斯丁。我开口的话,安塞尔莫会干的,哪怕他说过他反对杀人。他恨他,我很肯定,而且他已经信任我了,把我当成他信仰的代表来信任。就目前看来,只有他和那个女人相信共和国。不过现在下结论还太早。”
眼睛渐渐适应了星光,他看到巴勃罗站在一匹马旁。马儿正在吃草,抬起头,又不耐烦地低下去。巴勃罗站在马旁边,靠着它,马在缰绳许可的范围内绕圈,他便跟着一起移动,轻轻拍着它的脖子。吃东西时,马对这种温柔很不耐烦。罗伯特·乔丹看不到巴勃罗在干什么,也听不到他跟马说什么,但能看到,他没解开缰绳,也没套上马鞍。他坐在那里,看着他,努力想把问题理清楚。
“你啊,我的大个儿,我的好马儿,”黑暗中,巴勃罗在对马儿说话——是那匹枣红色的公马。“你这招人喜欢的白脸大美人。你这脖子弯得像我们村的铁路桥。”他顿住。“比那更弯,而且漂亮得多。”马儿埋头吃草,咬住草茎,甩动脑袋拽断,被那男人和他的絮絮叨叨弄得烦躁不已。“你不是女人,也不是笨蛋。”巴勃罗对枣红马说,“你,噢,你啊,你啊,你啊,我的大宝贝。你不是发脾气的女人,不会顽固得像块石头。你也不是小母马一样的年轻姑娘,剃光了头,走起路来像毛都没干的小马驹,刚从妈妈肚子里钻出来。你不骂人,不撒谎,也不会不知好歹。你,噢,你啊,噢,我的好马儿,我的大个儿。”
罗伯特·乔丹要是听到巴勃罗对枣红马说的话,一定觉得非常有趣。可他没听到,因为他已经确定,巴勃罗就是下来看看马的,也确定了,这时候杀掉他不现实,于是站起来,回山洞去了。巴勃罗站在草甸里和马儿说了很久。马压根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只单单从声调里听得出他们的亲密,可它在畜栏里被关了一整天了,现在饿得很,正忙着在缰绳所及的范围内大嚼,这男人打扰到它了。最后,巴勃罗挪动了一下拴马桩,站在马身旁,不再说话。马继续大嚼,终于解脱了,那男人不再打扰它了。
注释
[1]加泰罗尼亚,位于今西班牙北部,临地中海,拥有重要的历史及文化地位,加泰罗尼亚语为其通用语言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