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他们已经穿过浓密的树林,来到小山谷上端,呈现杯子模样的尽头。他看见一道悬崖在林外耸起,营地必定就在下面了。
的确是营地,还是个不错的营地。除非走到跟前,你根本看不见它,罗伯特·乔丹知道,从空中一样看不见。从上面看,完全没有痕迹。它像熊穴一样隐蔽,也看不到什么严密的防卫。他一边走近,一边细细观察。
悬崖岩体下有个大山洞,旁边的空地上坐着一个男人,背靠岩石,两腿向前伸出,卡宾枪倚在石头上。他正拿着把小刀削木棍,一直盯着他们,直到看见他们走近,才接着削起来。
“你好,”坐着的男人说,“来的是谁?”
“老家伙和一个爆破手。”巴勃罗告诉他,放下背包,搁在洞口里面。安塞尔莫也卸下背包,罗伯特·乔丹取下卡宾枪,靠在岩石上。
“那东西别放得太靠近洞口。”削木棍的男人说,他黝黑的脸上生着一双蓝眼睛,那是一张好看的、懒洋洋的吉普赛人的脸,肤色跟烟熏过的皮子差不多。“洞里有火。”
“你起来,自己拿开。”巴勃罗说,“放到树下去。”
吉普赛人没动,嘟哝了几句脏话。“随它去吧。把你炸飞才好呢,”他懒洋洋地说,“正好治治你的病。”
“你在做什么?”罗伯特·乔丹挨着吉普赛人坐下。吉普赛人给他看了看。那是个“4”字形小机关,他正在削上面的横木。
“逮狐狸用的。”他说,“加上一根大木头,做陷阱。它们的脊背都会被砸断。”他冲乔丹咧嘴笑着。“就像这样,明白了?”他比画了一下架子坍塌、大木头砸下来的样子,又摇摇头,把手伸进去,伸长胳膊,表示被砸断了背脊的狐狸。“很有用。”他解释道。
“他抓的是兔子。”安塞尔莫说,“他是个吉普赛人。抓到个兔子,他就说是狐狸。要是给他逮到只狐狸,他会说成大象。”
“那我要是抓到大象呢?”吉普赛人问,重新露出他的一口白牙,冲着罗伯特·乔丹挤挤眼。
“你会说那是坦克。”安塞尔莫回答他。
“我会有坦克的。”吉普赛人对他说,“我会得到坦克。到时候你说是什么都行,随你高兴。”
“吉普赛人说得多,干的却很少。”安塞尔莫告诉他。
吉普赛人对罗伯特·乔丹挤了挤眼,继续削着。
巴勃罗走进洞里,没了踪影。罗伯特·乔丹希望他是去拿食物了。他坐在地上,挨着吉普赛人,午后的阳光透过树冠落下,晒热了他伸长的双腿。现在,他闻到洞里飘来食物的味道,油、洋葱和煎肉的味道,他饿了,胃蠕动起来。
“我们能弄到坦克。”他对吉普赛人说,“那不算太难。”
“用这个?”吉普赛人指指那两个背包。
“是的。”罗伯特·乔丹告诉他,“我可以教你。你来做个陷阱。那不太难。”
“你和我?”
“没错。”罗伯特·乔丹说,“为什么不呢?”
“嘿,”吉普赛人对安塞尔莫说,“把那两个包放到安全的地方去,行吗?它们可值钱了。”
安塞尔莫哼了一声。“我去拿酒。”他对罗伯特·乔丹说。罗伯特·乔丹站起来,把背包拎开,远离洞口,靠在一棵树上,一边一个。他知道包里是什么,从来就不愿意看到它们相互靠得太近。
“拿个杯子给我。”吉普赛人冲他说。
“有葡萄酒吗?”罗伯特·乔丹问,重新在吉普赛人身边坐下。
“葡萄酒?怎么可能没有?有整整一袋子。好吧,是半袋子。”
“有什么吃的?”
“什么都有,伙计。”吉普赛人说,“我们吃得跟将军们一样。”
“吉普赛人在战争中都做什么呢?”罗伯特·乔丹问他。
“就继续当吉普赛人。”
“那真是个好工作。”
“最好的。”吉普赛人说,“他们管你叫什么?”
“罗伯托。你呢?”
“拉斐尔。关于坦克的事,你是认真的?”
“当然。为什么不呢?”
安塞尔莫从洞口走出来,端着一个石头深盆,里面装满了葡萄酒,手指上还挂着三个杯子。“瞧,”他说,“他们有杯子,什么都有。”巴勃罗跟在后面走出来。
“吃的很快就好。”他说,“你抽烟吗?”
罗伯特·乔丹走到背包旁,打开其中一个,伸手到内袋里摸出一包扁扁的俄国香烟,那是他在戈尔茨的指挥部拿的。他用拇指指甲绕着烟盒边缘划了一圈,翻开盒盖,递给巴勃罗。巴勃罗拿了六支。六支烟并排摊在一只大手里,巴勃罗挑出一支,对着光看了看。这些香烟又细又长,有纸卷的烟嘴。
“空的多,烟草少。”他说,“我知道这些东西。名字古怪的那个家伙也有。”
“哈什金。”罗伯特·乔丹说着,把香烟递给吉普赛人和安塞尔莫,他们一人拿了一支。
“多拿点儿。”他说,于是他们又各拿了一支。他又给了他们一人四支,他们点一点儿夹烟的手,向他致谢,香烟也跟着点了点,像是有人举起剑问好。
“没错。”巴勃罗说,“是个稀罕名字。”
“酒。”安塞尔莫从碗里舀出一杯葡萄酒,递给罗伯特·乔丹,又给自己和吉普赛人各舀了一杯。
“我没有吗?”巴勃罗问。他们都坐在洞口边。
安塞尔莫把自己的杯子递给他,进洞又拿一个。出来后,他斜起酒盆,舀了满满一杯,所有人一起碰了碰杯。
酒不错,带点儿酒囊的橡胶味,但就它的口味来说,非常棒,清爽甘洌。罗伯特·乔丹慢慢喝着,体会它温暖地蔓延,驱走他的疲劳。
“吃的马上就好。”巴勃罗说,“那个怪名字的外国人,他是怎么死的?”
“他快被抓住了,就自杀了。”
“怎么回事?”
“他受伤了,可他不想被抓。”
“具体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他撒谎道。他很清楚细节,但同样很清楚,这个时候,最好别谈这些。
“炸火车那次,他让我们发誓,一旦他受伤,没办法离开,我们就得开枪打死他。”巴勃罗说,“他说话的模样很不一般。”
“他一定是那会儿就神经质了,”罗伯特·乔丹想,“可怜的老哈什金。”
“他对自杀有些偏见。”巴勃罗说,“他跟我说过。而且他非常害怕被折磨。”
“这也是他告诉你的?”罗伯特·乔丹问他。
“是。”吉普赛人说,“他跟我们每个人都说过。”
“炸火车那次你也在?”
“是啊,我们都在。”
“他说话的模样很不一般。”巴勃罗说,“但他非常勇敢。”
“可怜的老哈什金,”罗伯特·乔丹想,“他在这一带造成的危害一定比好处多。我真希望自己那时候就知道他是这么神经质。他们应该把他抽出来的。你不能这样,一边让人做这种工作,一边说这样的话。绝不能说。就算能完成任务,可说这样的话,危害也比好处多。”
“他有点儿古怪。”罗伯特·乔丹说,“我想他脑子有点儿乱。”
“但爆炸时非常灵巧。”吉普赛人说,“而且非常勇敢。”
“只是有点儿乱。”罗伯特·乔丹说,“做这种事,你的头脑得非常清楚,非常冷静。不该那样说话。”
“那么你呢,”巴勃罗说,“如果你这次炸桥时受了伤,你会愿意被丢下吗?”
“听着,”罗伯特·乔丹说,探过身去,自己动手舀了一杯酒。“仔细听我说。如果我有那么一天,有幸要请求任何人帮忙,我会等到那个时候再说的。”
“很好。”吉普赛人赞许地说,“是男子汉就该这样说话。啊!来了。”
“你吃过了。”巴勃罗说。
“我还能再吃两顿。”吉普赛人对他说,“瞧瞧,是谁送吃的来了。”
一个姑娘弯腰钻出洞口,手上端着个大铁烤盘。罗伯特·乔丹看到她偏开脸去,看起来有些奇怪。她微笑着说:“你好,同志。”罗伯特·乔丹说:“你好。”他小心地控制自己,不盯着她看,也不刻意避开目光。她把铁盘子放在他面前,他留意到她有一双漂亮的手,棕色皮肤。她直视着他的脸,微笑着。她棕色的脸庞上牙齿雪白,皮肤和眼睛都闪着同样金棕色的光芒。她有高耸的颧骨和快乐的双眼,双唇饱满端正。她头发金黄,犹如日光灼烧下的金色麦田,只是剪得很短,不比海狸毛长多少。她冲着罗伯特·乔丹微笑,棕色的手抬起来,捋过头发,头发倒下又弹起。她有一张漂亮的脸,罗伯特·乔丹想。要是头发没剪,一定是个大美人。
“我就这么梳头。”她笑出了声,对罗伯特·乔丹说,“来吃吃看,别只看着我。他们在巴利亚多利德把我的头发剪掉了,现在已经差不多长出来了。”
她在他对面坐下,看着他。他也看着她,她微笑着,双手交叠在膝头。她坐在那里,双手环膝,修长的双腿斜倚着,从裤腿口伸出一截。灰色衬衣下,他分辨得出那对乳房的形状,小巧,挺翘。每次看她,罗伯特·乔丹都能感觉到喉头紧缩。
“没有盘子。”安塞尔莫说,“就用你自己的刀好了。”姑娘准备了四把叉子,齿朝下,倚在铁盘边上。
每个人都忙着扫光盘子里的东西,没人说话,西班牙风俗就这样。菜是洋葱青椒烧兔子肉,配上葡萄酒鹰嘴豆酱。做得很好,兔子肉都脱了骨,酱汁鲜美。吃饭时,罗伯特·乔丹又喝了一杯葡萄酒。姑娘一直看着他吃东西。其他人看着自己的食物,埋头大吃。罗伯特·乔丹拿起一片面包,擦干净盘子里的酱汁,把兔子骨头堆到干净的一边,再擦掉之前骨头下的酱汁,最后用那片面包抹干净叉子和刀,把刀放在一边,吃掉面包。他探身又舀了一满杯葡萄酒,姑娘还看着他。
罗伯特·乔丹喝了半杯红酒,可对姑娘开口时,喉头还是抽紧了。
“怎么称呼你?”他问。听到他这声调,巴勃罗飞快瞟了他一眼,起身走开了。
“玛利亚。你呢?”
“罗伯托。你在山里很久了吗?”
“三个月。”
“三个月?”他看看她的头发,头发又短又密,随着她的手起伏,好像山坡上的麦田,这情形有些尴尬。“被剃掉了。”她说,“在巴利亚多利德的监狱里时,他们会定期来剃头。这头发花了三个月才长成这样。我当时在火车上,他们要把我送到南部去。火车爆炸后很多囚犯都被抓了,可我没有。我和他们一起。”
“我发现她躲在岩石缝里,”吉普赛人说,“那会儿我们正要撤离。伙计,她那会儿真是难看啊。我们带她一起离开,不过好几次我都觉得应该扔下她。”
“炸火车时跟他们一起的那个人呢?”玛利亚问,“金发那个,那个外国人,他到哪儿去了?”
“死了。”罗伯特·乔丹说,“四月份的事。”
“四月?炸火车就是四月。”
“是的。”罗伯特·乔丹说,“炸完之后十天他就死了。”
“可怜的家伙。”她说,“他非常勇敢。你也是做这些事的吗?”
“是的。”
“你也炸过火车吗?”
“是,炸过三列。”
“在这里?”
“在埃什特雷马杜拉。”他说,“来这里之前我在埃什特雷马杜拉。我们在埃什特雷马杜拉干了很多事。我们有很多人在埃什特雷马杜拉。”
“那你怎么到这个山区来了呢?”
“我来接替那个金发小子。而且运动开始之前我就来过这一带。”
“那你对这里很熟咯?”
“不,不算太熟。不过我很快就能弄明白,我有好地图和好向导。”
“那老家伙。”她点点头,“老家伙很厉害。”
“谢谢。”安塞尔莫对她说。罗伯特·乔丹突然意识到,他和这姑娘并不是单独在一起,同时意识到,他很难直视她,是因为那会让他的嗓子变成现在这样。他坏规矩了,要想和说西班牙语的人处得好,有两条规矩:给男人香烟,别搭理女人。他违背了第二条。可他非常意外地发现,他不在乎。那么多事他都不在乎,为什么偏偏就得在乎这个?
“你长得很美,”他对玛利亚说,“真希望我能有幸见过头发还没被剪掉之前的你。”
“会长出来的。”她说,“再有六个月就够长了。”
“你该看看我们刚从火车那儿把她带来时的模样,那时候她丑得能让你恶心。”
“你是谁的女人?”罗伯特·乔丹努力把话题转开,问道,“巴勃罗?”
她看着他,大笑,拍了拍他的膝盖。
“巴勃罗?你见过巴勃罗了?”
“哦,好吧,那就是拉斐尔。我见过拉斐尔了。”
“也不是拉斐尔。”
“谁的都不是。”吉普赛人说,“这女人很厉害。谁的都不是。但她饭做得不错。”
“真的没人?”罗伯特·乔丹问她。
“没有。谁的都不是。没有闹着玩的,也没有当真的。也不是你的。”
“是吗?”罗伯特·乔丹说,能感觉到喉头又缩紧了。“很好。我也没时间留给女人,不管是谁。这是实话。”
“十五分钟也没有?”吉普赛人故意问,“一刻钟也没有?”罗伯特·乔丹没说话。他看着姑娘,玛利亚。他喉头缩得太紧,不觉得自己还能开口说话。
玛利亚看着他,大笑着,突然脸红了一下,但一直看着他。
“你脸红了。”罗伯特·乔丹对她说,“你经常脸红?”
“从来不。”
“你现在就脸红了。”
“那我就要回洞里去了。”
“留下来,玛利亚。”
“不。”她说,不再对他微笑。“我现在就要进洞去了。”她拿起刚才装东西给大家吃的铁盘,还有四把叉子。她动作笨拙,像初生的小马,却又带着幼兽的优雅。
“杯子还要吗?”她问。
罗伯特·乔丹仍旧看着她。她又脸红了。
“别这样,”她说,“我不喜欢这样。”
“留着吧。”吉普赛人对她说。“给。”他从石盆里舀了满满一杯酒,递给罗伯特·乔丹。后者眼看姑娘低下头,拿起沉甸甸的铁盘走进洞里。
“谢谢。”罗伯特·乔丹说。他的声音正常了,她走了。“最后一杯。我们喝了不少了。”
“我们要把这一盆都喝完。”吉普赛人说,“我们还有差不多大半袋。马驮回来的。”
“那是巴勃罗最后一次发动袭击。”安塞尔莫说,“那之后他就什么都没干过了。”
“你们有多少人?”罗伯特·乔丹问。
“七个,还有两个女人。”
“两个?”
“是的。还有巴勃罗的女人。”
“她呢?”
“在洞里。那姑娘不太会做饭。我是说,她做自己喜欢的东西很棒。但大多数时候都在给巴勃罗的女人打下手。”
“她怎么样,巴勃罗的女人?”
“有点儿粗鲁。”吉普赛人咧嘴笑道,“很粗鲁。你要是觉得巴勃罗讨厌的话,就该去看看他的女人。不过她很有胆子,比巴勃罗有胆一百倍,只是有点儿粗鲁。”
“巴勃罗刚开始还是有胆的。”安塞尔莫说,“巴勃罗刚开始算得上个人物。”
“霍乱干掉的人都没他多。”吉普赛人说,“运动刚开始时,他比伤寒病杀的人都多。”
“但他老早就泄了劲了。”安塞尔莫说,“现在软弱得很,怕死得很。”
“可能就因为他一开始杀的人太多了。”吉普赛人像个哲人般地说,“他比黑死病杀的人都多。”
“那是一条,另外就是有钱了。”安塞尔莫说,“而且他酒喝得太多。现在他一心就想退休,就像个斗牛士。像个斗牛士。可他没法退休。”
“要是到了火线那边,他们就会收走他的马,让他加入军队。”吉普赛人说,“我对军队也完全不感兴趣。”
“没有吉普赛人感兴趣。”安塞尔莫说。
“为什么要感兴趣?”吉普赛人问,“谁会想进军队?难道我们干革命就是为了进军队?我愿意战斗,但不是在军队里。”
“其他人在哪里?”罗伯特·乔丹问。他觉得很舒服,酒意上涌,仰面躺在林间土地上,透过树梢,看午后的轻云在西班牙高远的天空中缓缓移动。
“两个在洞里睡觉。”吉普赛人说,“两个守着上面存枪的地方。一个守在下面。大概都睡着了。”
罗伯特·乔丹翻了个身。
“是什么枪?”
“一个很少听说的名字。”吉普赛人说,“我听过就忘了。是机关枪。”
一定是自动步枪,罗伯特·乔丹心想。
“有多重?”他问。
“一个人拿得动,但很重。有三条可以折叠的腿。我们在最近一次大突袭中弄来的。葡萄酒之前的那次。”
“你们有多少子弹?”
“多的是。”吉普赛人说,“整整一箱子,重得你都想不到。”
听起来像是五百匣,罗伯特·乔丹想着。
“弹匣是圆盘还是长条带子?”
“一个装在枪杆顶上的圆铁罐子。”
“见鬼,是刘易斯式机枪。”罗伯特·乔丹想。
“你对机关枪有了解吗?”他问老人。
“没有。”安塞尔莫说,“完全没有。”
“你呢?”问吉普赛人。
“我知道它们打起来很快,枪管会变得非常热,一碰就烫手。”吉普赛人骄傲地说。
“这个谁都知道。”安塞尔莫轻蔑地说。
“也许吧。”吉普赛人说,“但他让我说说我对机关枪知道些什么,我就说了。”随后,他补充了一句:“还有,和其他普通来复枪不一样,只要你按着扳机,它就能一直开火。”
“除非堵住了,没子弹了,或者温度太高融化了。”罗伯特·乔丹用英语说。
“你说什么?”安塞尔莫问。
“没什么。”罗伯特·乔丹说,“我只是用英语展望一下未来。”
“这可稀罕了。”吉普赛人说,“用英语展望未来。你会看手相吗?”
“不会。”罗伯特·乔丹说着,又舀了一杯酒,“不过,如果你会的话,我倒是乐意请你为我看看手相,告诉我接下来三天会发生什么。”
“巴勃罗的女人会看手相。”吉普赛人说,“不过她性子太急,又太粗鲁,我不知道她干不干。”
罗伯特·乔丹坐起来,吞下一口酒。
“咱们这就去见见巴勃罗的女人吧。”他说,“要是真那么糟,我们就快点儿结束。”
“我是不会去打扰她的。”拉斐尔说,“她很讨厌我。”
“为什么?”
“她觉得我是个浪费生命的家伙。”
“多不公平啊。”安塞尔莫嘲弄道。
“她反吉普赛人。”
“多大的错误啊。”安塞尔莫说。
“她有吉普赛血统。”拉斐尔说。“她也不是胡言乱语。”他咧嘴笑道,“只是腔调太伤人,像用牛皮鞭子抽人一样。她就是用这种腔调,把每个人都剥得赤裸裸的,一条一条剥下来。她粗鲁得不可思议。”
“她和那姑娘,玛利亚,关系好吗?”罗伯特·乔丹问。
“不错。她喜欢那姑娘。不过要是有任何人真想接近她……”他摇着头,啧啧出声。
“她和那姑娘处得很好。”安塞尔莫说,“她很关照她。”
“火车那次,我们刚把那姑娘带回来时,她非常古怪。”拉斐尔说,“她不说话,就一直哭,要是有谁碰她一下,她就抖得像淋湿的小狗。最近才刚刚好一点儿。最近好多了。今天她状态不错。就刚才,跟你说话那会儿,她好得不得了。我们炸掉火车以后就该扔下她不管的。为这么个明显没什么用的苦兮兮的丑东西耽误时间,当然不值得。可那老女人用绳子拖着她走,要是走不动,那老女人就拿绳子的另一头抽着她走。到她实在走不动了,老女人就把她扛在肩膀上走。老女人扛不动了,就我来扛。那时候我们可是在齐胸高的金雀花和石楠里爬山。等我也扛不动了,就巴勃罗扛。可那老女人为了逼我们干这事说的那都是什么话!”回忆起当时的情形,他摇摇头。“没错,那姑娘虽然有双大长腿,倒是不重。骨架子轻巧,没多少分量。可我们得扛着她,还要停下来开火,然后再扛上她,那就重了。更别说老女人从头到尾骂骂咧咧,拿绳子抽巴勃罗,背着他的来复枪,一看他放下那姑娘就把枪塞进他手里,然后再让他扛起她,自己帮他填弹匣,从他的口袋里搜罗子弹,摁进弹匣,一边还在骂他。后来天快黑了,天黑了就没事了。多亏他们没有骑兵队。”
“炸火车那次一定很艰难。”安塞尔莫说。“当时我不在,”他向罗伯特·乔丹解释,“是巴勃罗的人和‘聋子’那队,还有这片山里的另外两队人马——我们晚上就去见‘聋子’。那会儿我在火线那边。”
“还有那个名字很稀罕的金发小子……”吉普赛人说。
“哈什金。”
“没错。这名字我永远记不住。我们还有两个人,带着一挺机关枪,是从部队来的。他们没法带着枪撤走,就扔掉了。当然,那总不会比个姑娘还重,要是他们见过老女人的真面目,早就把枪拿走了。”他陷入回忆,摇摇头,又继续道,“我这辈子就没见过这样的事,爆炸时的事。火车跟平常一样开过来。我们远远看着。我兴奋极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们看到它喷出的烟,然后听到鸣笛。它‘突、突、突、突、突’地开过来,越来越大,接着,就在爆炸的一瞬间,车头都掀起来了,整个地面好像都在发抖,土块和碎木头飞上半空,起了好大一片黑云,跟着就是一声巨响,火车引擎飞进了黑云里,飞得很高,像梦一样。然后,它摔下来,侧面着地,活像受了重伤的巨兽。等到又一声带白烟的爆炸响起时,前一次爆炸掀起的土块还在往我们身上落,‘嗒嗒嗒嗒’的机关枪声也响起来了!”吉普赛人两手握拳,在胸前上下晃动,大拇指竖起,假装端着机枪。“嗒!嗒!嗒!嗒!嗒!嗒!”他兴高采烈。
“我这辈子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事,军队从车厢里逃出来,机关枪冲着他们‘嗒嗒’作响,人噼里啪啦倒下去。就是那个时候,我太兴奋了,把手往枪管上一搭,才发现枪膛滚烫。
“就耽搁了这么一下,老女人就一巴掌扇在我脸上,说:‘开枪,蠢猪!开枪,要不我就把你脑浆子踢出来!’于是我开始射击,但很难稳得住枪,军队朝远处的山上跑去。
“后来,我们下去,到火车边看看有什么能拿的。一个军官拿手枪逼几支小队回来对付我们。他一直挥着手枪,冲他们大喊大叫,我们全都瞄上了他,可没人打中。后来,有队伍趴下开火了。那军官就在他们背后上上下下地晃荡,可我们还是打不到他,火车横在那里,机关枪也发挥不了作用。队伍趴下时,军官开枪打了两个人,可他们照样不肯起身,他又开始骂他们,他们最后还是爬起来了。一下子爬起来三队,朝我们和火车冲过来。跑一段,又趴下来开火。然后我们就撤了,机关枪还在冲着我们‘嗒嗒嗒’地叫。我就是那会儿发现那姑娘的,她从车上跑下来以后就躲在大石头中间。她跟着我们一起跑。那些军队就一直追着我们打,一直追到晚上。”
“那一定很难。”安塞尔莫说,“太紧张了。”
“那是我们干过的唯一一桩漂亮事。”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现在你在干什么呢?你这懒鬼、醉汉、没名没姓的吉普赛恶棍的肮脏下流的私生子,你在做什么?”
罗伯特·乔丹看到一个女人,五十岁上下,个头和巴勃罗差不多,体宽和身高差不多,穿着黑色农民衫,系着黑腰带,粗腿上套着厚厚的羊毛袜子,脚踩黑色绳底帆布鞋,棕色脸庞仿佛花岗岩雕塑的样板。她有一双漂亮的大手,浓黑的鬈发在脖根盘了一个髻。
“回答我。”她对吉普赛人说,没搭理其他人。
“我在和这些同志说话。这一位是爆破手。”
“这我都知道。”巴勃罗的女人说,“滚出去,把在上面守着的安德雷斯换下来。”
“我这就去,”吉普赛人说,“我这就去。”他转向罗伯特·乔丹说:“吃饭时再见。”
“少开玩笑了。”女人对他说,“光我记得的,今天你就吃了三顿了。现在就去,把安德雷斯给我叫回来。”
“你好。”她对罗伯特·乔丹说,伸出手,面带笑容。“你还好吗,共和国那边都还好吗?”
“好。”他说,握了握她有力的手。“我和共和国那边都好。”
“真叫人高兴。”她对他说。她注视着他的脸,笑着,他留意到,她有一双漂亮的灰眼睛。“你是来帮我们再炸一列火车的吗?”
“不。”罗伯特·乔丹说,立刻就信任了她。“来炸一座桥。”
“那不算什么。”她说,“一座桥不算什么。我们什么时候再去炸火车?我们现在有马了。”
“晚一点儿。这座桥非常重要。”
“姑娘告诉我,你那个和我们一起炸火车的同志死了。”
“是的。”
“太遗憾了。我从没见过那样的爆炸。他是个天才,他很讨我喜欢。不能这就再去炸一列火车吗?山里现在有很多人手,太多了,吃的都不够了。出去会好些,而且我们有马。”
“我们必须炸掉那座桥。”
“在哪里?”
“很近。”
“那更好。”巴勃罗的女人说,“我们把所有桥都炸掉,然后出去。我腻味这个地方了,这里人太多了,没什么好处。这就是一潭子死水,烦人。”
她一眼看到林子里的巴勃罗。
“酒鬼!”她冲他大叫,“酒鬼,烂酒鬼!”她高兴地回身转向罗伯特·乔丹。“他拿了一袋子葡萄酒躲在林子里一个人喝。”她说,“他什么时候都在喝。这种日子把他毁了。年轻人,你能来我非常高兴。”她拍拍他的背。“啊,”她说,“你比看起来壮一些嘛。”说着,她伸手摸了摸他的肩膀,感受法兰绒衬衫下的肌肉。“很好。你能来我很高兴。”
“我也一样。”
“我们会相互了解的。”她说,“喝杯酒。”
“我们喝了不少了。”罗伯特·乔丹说,“你要喝吗?”
“晚餐前不喝。”她说,“我会胃痛。”她又看见了巴勃罗。“酒鬼!”她大喊,“酒鬼!”她转向罗伯特·乔丹,摇着头。“他以前是个非常好的人。”她对他说,“可现在完了。还有一件事,听我说。好好对那姑娘,照顾她。玛利亚。她受过苦。你明白吗?”
“明白。可为什么会说这个?”
“我看到她见过你以后回到洞里的模样,也看到她出去之前就一直在盯着你。”
“我跟她说笑了几句。”
“她情况很不好。”巴勃罗的女人说,“现在好些了,她应该离开这里。”
“明白,她可以跟安塞尔莫一起到战线对面去。”
“等这里的事完了,你和安塞尔莫可以带她走。”
罗伯特·乔丹感到喉头抽痛了一下,声音低沉下来。“也许吧。”他说。
巴勃罗的女人盯着他,摇摇头。“啊呀,啊呀,”她说,“是不是所有男人都这样?”
“我没别的意思。她很漂亮,你清楚这一点儿。”
“不,她不漂亮。可她正在变漂亮,这才是你的意思。”巴勃罗的女人说,“男人。是我们女人生下了男人,这真是耻辱。不。是真的。共和国那边就不能为像她这样的姑娘提供个家吗,照顾她们?”
“有的。”罗伯特·乔丹说,“很好的地方。在海边,靠近巴伦西亚。其他地方也有。在那里他们会好好待她,她也可以照顾孩子。那里有些从村子里撤出来的孩子。他们会教她工作。”
“那就是我要的。”巴勃罗的女人说,“巴勃罗已经对她动念头了。这也是毁了他的一件事。就像生病一样,只要看到她就会发作。她现在离开是最好的。”
“这里结束后我们就能带她走。”
“眼下你就会好好照顾她,我能相信你,对吗?这么说话,好像我认识你很久了一样。”
“是有点儿像。”罗伯特·乔丹说,“像彼此非常了解的人。”
“坐下来。”巴勃罗的女人说,“我不是要你保证什么,该来的总会来。除非你不肯带她走,那我就会要保证了。”
“为什么不带她走倒要了?”
“因为我不想等你走了以后看着她疯掉。我见过她疯的样子,就算不加上这一次,也已够我受的了。”
“炸完桥以后我们就带她走。”罗伯特·乔丹说,“如果炸完桥我们还活着的话,我们就带她走。”
“我不喜欢听你这么说话,这么说话从来不会带来好运。”
“只有许诺时我才这么说话。”罗伯特·乔丹说,“我不是那种会说丧气话的人。”
“让我看看你的手。”女人说。罗伯特·乔丹伸出手,女人用自己的大手抓住,扳开它,拇指摩挲过他的掌心,仔细看着,然后放开。她站起来。他跟着起身。她看着他,没有笑。
“你看到了什么?”罗伯特·乔丹问她,“我不信这个。你不会吓到我的。”
“没什么。”她告诉他,“我什么都没看到。”
“不,你看到了。我只是好奇。我不信这些事。”
“那你信什么?”
“很多,但不是这种。”
“那信哪种?”
“我的事业。”
“是啊,看出来了。”
“告诉我,你还看到了什么。”
“没什么了。”她厉声说,“你说那桥很难炸?”
“不,我说它很重要。”
“但也可能很难炸?”
“是的,现在我就要下去查看一下了。你们这里有多少人?”
“能派上用场的有五个。那个吉普赛人没用,虽说他心是好的。他心地不错。至于巴勃罗,我已经不相信他了。”
“‘聋子’那边呢,有多少顶用的?”
“大概有八个。今天晚上就知道了。他正往这里来。那是个很能干的人。他也有一些炸药,不过不太多。你可以跟他聊聊。”
“是你们叫他来的?”
“他每晚都来。他就在附近。是同志,也是朋友。”
“你觉得他怎么样?”
“是个很好的人,也很能干。炸火车那次他顶了大用。”
“其他队伍呢?”
“提前通知他们的话,凑五十来把来复枪大概是没问题的。”
“有多少把握?”
“看情况有多严重。”
“每把枪能有多少子弹?”
“大概二十发。得看他们肯为这事拿出多少。如果他们参加的话。要知道,你这座桥的事里又没钱,又没东西抢,照你说来,还挺危险,而且之后肯定要离开这片山区。会有很多人反对炸桥的。”
“明白。”
“所以说,不必要的话,最好就不要说。”
“我同意。”
“那等你先看过桥的情况,晚上我们再跟‘聋子’谈。”
“我现在就和安塞尔莫下去。”
“那去叫醒他吧。”她说,“你要带支卡宾枪吗?”
“多谢你。”他对她说,“有当然好,不过我不会用的。我只是去看看,不是去试探。谢谢你跟我说了这么多,我非常喜欢你说话的方式。”
“我尽量有话直说。”
“那就告诉我,你从我的手相里看到了什么。”
“不。”她摇头说,“我什么也没看到。现在去看你的桥吧。我会照看好你的装备。”
“找个东西遮一下,别让任何人碰它。放在那里比在洞里好。”
“它会被遮得好好的,没人能碰。”巴勃罗的女人说,“现在去看你的桥吧。”
“安塞尔莫。”罗伯特·乔丹说着,伸手推推老人的肩膀,他躺在地上睡着了,胳膊垫在脑袋下。
老人抬眼看看。“哦。”他说,“当然。我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