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森林里,棕褐色的松针铺了满地,他趴在地上,下巴抵着交叠的双臂,风高高掠过松树梢头。山坡在他身下缓缓倾斜,但再往下就陡起来了,他能看到,柏油公路的黑色影子蜿蜒穿过山口。沿着公路,有一条小河,一直向下,流到远处的山口,他看见河边有一个锯木场,流水从水坝跌落,在夏日的阳光下泛起一片白。
“就是那个锯木场?”他问。
“是的。”
“我都不记得了。”
“你走以后才修起来的。老锯木场还在下面,比山口低得多。”
他在林地上展开军事地图的影印件,仔细研究。老人越过他的肩膀一起看。他是个矮小健壮的老人,身穿黑色农夫罩衫和硬邦邦的灰色长裤,脚上套着一双绳底帆布鞋。爬了这一路,现在他扶在一个沉甸甸的背包上,重重地喘着粗气。这样的背包一共有两个。
“看来,这里是看不到那座桥了。”
“看不到,”老人说,“山口这一段好走些,水势也缓。下面,就是公路转弯以后被树林遮住的那段,河道会突然下降,那里有个很陡的峡谷……”
“我记得。”
“桥就架在峡谷上。”
“他们的岗哨在哪里?”
“你刚才看到的锯木场里就有一个。”
年轻人继续研究地形,伸手从他褪色的卡其色法兰绒衬衫口袋里掏出一个望远镜,拿出手帕擦了擦镜头,转动目镜,直到锯木场的招牌突然清晰,他看见了门边的木头长椅。一个巨大的木屑堆耸起在棚子背后,棚子敞着门,里面放着把圆锯,河对岸的坡上,露出了一段运送木材下山的水槽。透过望远镜看来,河面清晰平静,再往下,流水打着转儿跌坠,水花从坝上溅起,飘散在风中。
“没有哨兵。”
“锯木场有烟冒出来。”老人说,“绳子上还晾着衣服。”
“我看到了,但没看到哨兵。”
“可能在阴凉地里。”老人解释,“现在太热了。他可能待在那边顶头上的阴凉地里,我们看不到。”
“可能。下一个岗哨在哪里?”
“过了桥往下,是个修路工的小屋,从山口顶上往下走五公里。”
“这里有多少人?”他指指锯木场。
“大概四个,还有个下士。”
“下面呢?”
“更多些。我会弄清楚的。”
“桥上?”
“总是两个,一头一个。”
“我们需要人手。”他说,“你能找到多少人?”
“你要多少我就能找来多少。”老人说,“现在山里有很多人。”
“多少?”
“一百多。不过他们都是一小队一小队的。你需要多少人?”
“先看看那座桥的情况,然后再告诉你。”
“你想现在就去吗?”
“不。我想先去咱们藏身的地方,咱们要在那里一直待到实施爆炸的时候。可能的话,我希望那地方绝对安全,但离桥不要超过半小时路程。”
“那很容易。”老人说,“那个地方到桥边都是下山路。不过我们现在过去得爬一段山路,有点儿难走。你饿吗?”
“有点儿。”年轻人说,“不过我们可以过会儿再吃。你叫什么来着?我忘了。”他忘了,对他来说,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安塞尔莫。”老人说,“我叫安塞尔莫,从阿维拉的瓦尔科来。我来帮你把包背上肩。”
年轻人又瘦又高,金发映着阳光,深一道浅一道,面孔饱经风吹日晒,他穿着晒褪了色的法兰绒衬衣、农夫裤和绳底帆布鞋,正蹲下身子,一只胳膊穿过皮背包的一侧肩带,把沉重的背包甩上肩头。再将另一只胳膊穿过另一条肩带,让背包的分量稳稳压在背上。此前被背包压住的那块衬衫还湿着。
“背好了。”他说,“我们怎么走?”
“爬上去。”安塞尔莫说。
他们被沉重的背包压弯了腰,汗流浃背,穿行在满山松林间,不停往上爬。年轻人看不到哪里有路,可他们一直在向上,绕着山的外侧走。现在,他们正溯溪而上,老人踩着岩石河床的边缘,稳稳走在前面。路更陡,更难走了。顶上,溪流似乎是直接翻过一道光滑的花岗岩架流下来的。岩架兀然突起,老人在岩架脚下等着年轻人赶上他。
“你怎么样?”
“还行。”年轻人说。他大汗淋漓,刚应付过陡峭山路的大腿肌肉抽搐着。
“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先上去打个招呼。你不会想背着这玩意儿挨一枪的。”
“死也不想。”年轻人说,“远吗?”
“很近。他们怎么叫你来着?”
“罗伯托。”年轻人说。他就势让背包滑下来,轻轻架在溪边两块大圆石头间。
“那好,就在这里等着,罗伯托,我会回来接你的。”
“好。”年轻人说,“不过你是打算走这条路下到桥那儿去?”
“不。到桥边有另一条路。近一些,也好走一些。”
“我希望这些东西不要离桥太远。”
“等着瞧吧。要是你不满意,咱们就再换个地方。”
“先看看。”
他挨着背包坐下,看着老人爬上岩架。那不难爬,老人看也不看就能找到抓手的地方。年轻人看得出,他爬过很多次了。而无论藏在上面的是什么人,都很小心地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年轻人名叫罗伯特·乔丹,他饿坏了,忧心忡忡。他常常饿,但不常忧心,因为他并不在意自己的处境。他有经验,知道要在敌人后方的乡间活动有多简单。在阵线后走动很简单,穿越阵线也简单,只要你有个好向导。对于你遇到的事,唯一要紧的是,万一你被抓了,事情就麻烦了——要紧的是这个,还有,你得确定能相信谁。要么完全相信你的同伴,要么完全不信,没有别的选择。你必须在信任问题上做出决定。他一点儿也不担心这个,但有别的麻烦要操心。
这个安塞尔莫是个好向导,走山路厉害极了。罗伯特·乔丹自己走山路也还不错,可跟着安塞尔莫从黎明前走到现在,他知道,这老人能让他走得累死。到目前为止,罗伯特·乔丹完全相信这位安塞尔莫,除了判断力。他还没机会考察老人的判断力,而且不管怎么说,做判断是他自己的职责。不,他不担心安塞尔莫,桥不比其他东西更难。无论什么桥,只要你叫得上名字,他就知道怎么炸掉它,他炸过各种规格、各种结构的桥。两个背包里的炸药和装备足够炸掉那座桥,哪怕它比安塞尔莫说的再大上一倍,就像他记忆中的那样,一九三三年他曾经走过这座桥,步行前往拉格兰哈;就像前天夜里,在埃斯科里亚尔[1]外那栋房子的楼上房间里,戈尔茨读给他听的描述那样。
“炸掉那桥没有意义。”戈尔茨说,他的铅笔点在大地图上,灯光照在他带疤的光头上,“你懂吗?”
“是,我懂。”
“毫无意义。只是简单把桥炸掉,就等于失败。”
“是,将军同志。”
“应该做的是,刚好在设定的进攻时间前把桥炸掉。你当然明白这一点儿。那是你的权利,事情就该这么做。”
戈尔茨盯着铅笔看了会儿,又用它轻敲着牙齿。
罗伯特·乔丹没有说话。
“你知道那是你的权利,你也知道该怎么做。”戈尔茨接着说,看着他,点点头,用铅笔敲一敲地图,“那是我该做的。那是我们无法达成的。”
“为什么,将军同志?”
“为什么?”戈尔茨恼怒了,说,“你见过多少次进攻了,还问我为什么?有什么能担保我的命令不走样?有什么能担保进攻不被取消?有什么能担保进攻时间不会推迟?有什么能担保它会在应该开始的六个小时内发动?有哪一次进攻是照计划来的吗?”
“只要是您的进攻,就会准时。”罗伯特·乔丹说。
“它们从来都不是我的进攻。”戈尔茨说,“我计划了它们。可它们不是我的。枪炮不是我的。我必须去申请。我的申请从来就没有原样批下来过,哪怕他们什么都有。那还只是最基本的,还有别的。你知道那些人是什么样子,用不着我多说。总会有问题。总会有人捣乱。所以现在,你得清楚这些。”
“那么,要什么时候炸桥?”罗伯特·乔丹问。
“进攻开始以后。进攻一开始就炸,不要早。这样就不会有增援部队从那条路过来了。”他用铅笔指点着,“我必须确信,没有任何人能从那条路过来。”
“进攻什么时候开始?”
“我会告诉你的。但日期和时间都只是参考,你必须随时做好准备。你要在进攻刚一开始就把桥炸掉,明白吗?”他用铅笔比画着,“那是他们增援的唯一通道。到我进攻的山口,那是唯一的路,他们的坦克、大炮,甚至卡车都只能从那儿走。我必须确定桥没了。不能提前,否则万一进攻推迟,他们就有时间修好。不。一定要在进攻开始以后炸掉,我必须知道它炸掉了。只有两个哨兵。跟你一起去的人就是当地的,他们说他很可靠,你看到就知道了。他手头有人,在山里。你要多少人就跟他说。尽量少一点儿,但得够。这些其实用不着我来说。”
“我怎么确定进攻开始了?”
“到时候会出动整个师。照计划会有空袭。你又不聋,对吧?”
“那我就等飞机开始投弹以后动手,那时候进攻就开始了?”
“你不能次次都这么判断。”戈尔茨摇着头说,“不过这一次,是的,这是我的进攻。”
“我明白。”罗伯特·乔丹说,“我说,我不太喜欢这个。”
“我也不太喜欢。你要是不想干,现在就直说。你要是觉得你干不了,现在就直说。”
“我干。”罗伯特·乔丹说,“我会干好的。”
“要的就是这句话。”戈尔茨说,“没有东西能过桥。这得绝对保证。”
“我明白。”
“我不喜欢派人去做这种事,还是用这种方式。”戈尔茨说,“我不能命令你去。我很清楚,照我的要求,你必须做些什么。我这么仔细地解释,就是要让你了解这一点儿,同时了解所有可能的困难和任务的重要性。”
“桥炸掉了的话,你要怎么挺进拉格兰哈呢?”
“强攻拿下山口以后,我们就着手修复它。这是个非常复杂的漂亮行动。像往常一样复杂,一样漂亮。计划已经做好了,在马德里。这是文森特·罗霍[2]的又一大杰作,就是那个倒霉的教授。我策划了这场进攻,而且跟往常一样,是在兵力不足的情况下策划的。但整个行动非常合理。我很满意,比以往满意得多。只要桥一断,它就能成功。我们就能拿下塞哥维亚。瞧,我来告诉你事情会怎样发展。你明白了?我们要进攻的不是山顶上。我们要占领它。进攻目标要远得多。瞧——这里——就像这样……”
“我还是不知道的好。”罗伯特·乔丹说。
“很好。”戈尔茨说,“也就是说,你能少些负担,对吧?”
“任何时候我都宁愿别知道太多。那样,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总不会是我说出去的。”
“不知道更好。”戈尔茨用铅笔敲一敲额头,“有好多次,我也希望自己不知道。不过有件事是你必须知道的,炸桥的事,你确实清楚了吧?”
“是的。那个我知道。”
“我相信你。”戈尔茨说,“你一个字都不用多说。现在,我们喝一杯吧。说了这么多,我渴了,沃尔丹同志。你的名字用西班牙语念起来很有趣,沃尔当[3]同志。”
“‘戈尔茨’用西班牙语怎么说,将军同志?”
“沃德塞。”戈尔茨咧着嘴说,让声音从喉咙深处发出来,像是重感冒那样。“沃德塞,”他瓮声瓮气地说,“沃德塞将军同志。如果早知道他们西班牙语是怎么念戈尔茨的,我来这里之前就会另外给自己挑个好点儿的名字。想到要来指挥一个师,我原本可以随便挑个自己想要的名字,结果挑了沃德塞。沃德塞将军。现在太晚了,来不及改了。你喜欢partizan工作吗?”那是个俄语单词,意思是敌后游击队。
“非常喜欢。”罗伯特·乔丹咧嘴笑着说,“在野外活动很健康。”
“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也喜欢野外。”戈尔茨说,“他们跟我说,你很擅长炸桥。非常科学。都是听说的。我没亲眼见你做过。也许其实什么都没发生过。你真的炸过桥?”这是在考察了。“把这个喝了。”他递给罗伯特·乔丹一杯西班牙白兰地,说,“你真的都炸成了?”
“有时候。”
“这座桥可最好不要‘有时候’。不,咱们还是别再说这座桥了。你现在对那桥已经很清楚了。我们很认真,所以我们才能放心开玩笑。喏,你在战线那头是不是有很多姑娘?”
“不,没时间花在姑娘身上。”
“我可不同意。工作越无常,生命越无常。你的工作很无常。另外,你该理个发了。”
“我的头发理得很好。”罗伯特·乔丹说。要是把头剃成戈尔茨那样,他会骂娘的。“就算没姑娘,我要操心的事也够多了。”他突然说。
“我该穿什么制服?”罗伯特·乔丹问。
“不用。”戈尔茨说,“你的头发没问题,我开玩笑的,你跟我很不一样。”戈尔茨说着,再次倒满酒杯。
“你从不只想着姑娘。我是根本就不想。为什么要想?我是苏维埃将军。我从来不想。别想骗我想。”
椅子上,他的一个参谋正在绘图板上处理地图,用一种罗伯特·乔丹听不懂的语言冲他大声抱怨。
“闭嘴。”戈尔茨用英语说,“我想开玩笑就开。我很严肃,所以我能开玩笑。现在,喝掉这个,然后就走吧。你明白,嗯?”
“是的。”罗伯特·乔丹说,“我明白。”
他们握手,他敬礼,走出去登上师部的车,车里老人正等着,已经睡着了。坐着这辆车,他们一路开过瓜达拉马镇,老人还在睡,又沿着到纳瓦塞拉达的公路来到高山俱乐部的小屋。罗伯特·乔丹在那里睡了三个小时,然后才动身。
那是他最后一次看到戈尔茨,见到他那从没见过阳光的古怪白脸,他的鹰眼、大鼻子、薄嘴唇、交织着皱纹和伤疤的光脑袋。明晚,他们就会连夜集结在埃斯科里亚尔外的公路旁。黑暗中,将排起长长的卡车队,载着步兵团;士兵们全副武装,爬上卡车;机枪部队把他们的枪抬上卡车;坦克沿着垫木开上长长的坦克运输车。趁着夜色,整个师都被拉出去,为进攻山口做准备。他不愿想这个,那不是他的活儿,那是戈尔茨的活儿。
他只有一件事要做,那才是他该想的,他必须想清楚,确保一切顺利。不要担忧,担忧和害怕一样糟糕,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困难。
现在,他坐在小溪边,看着清澈的溪水在岩石间流淌,他发现,对岸有一片浓密的西洋菜地。他穿过小溪,摘下两把西洋菜,在水里洗净带泥的根,回到背包旁坐下,吃掉干净清凉的绿叶和带点儿胡椒味的脆茎。然后起身到溪边,跪下,把皮带上的自动手枪拨到背后,免得打湿了。他两手各撑在一块圆石上,伏下身去喝溪水。水冷得刺骨。
喝完,双手一推,撑起身体,他回过头,看到老人正从岩架上下来。旁边还有个男人,也是一身堪称本省制服的装扮,黑色农民罩衫、深灰色长裤、绳底帆布鞋,背后斜挎一支卡宾枪。男人没戴帽子。两人山羊般迅速地爬下山岩。
他们向他走来,罗伯特·乔丹站起身来。
“你好,同志[4]。”他对背卡宾枪的男人说,面带微笑。
“你好。”对方说,很勉强。罗伯特·乔丹看着男人满布胡茬的阴沉面孔。那是张近乎滚圆的脸,头也圆,贴近肩膀。他的眼睛很小,双眼分得很开,耳朵也小,紧贴着脑袋。这是个粗壮汉子,大约五英尺十英寸高,手大脚大。他的鼻子断过,一边嘴角曾豁开过,疤穿过脸上丛生的胡茬,从上唇斜拉到下巴。
老人笑着冲这男人点点头。
“他是这里的老大。”他咧开嘴,弯曲胳膊让肌肉隆起,带着半开玩笑的钦佩,看向背卡宾枪的男人。“非常厉害的人。”
“看出来了。”罗伯特·乔丹说,再次微笑。他不喜欢这人的模样,一点儿也不想对他笑。
“你怎么证明你的身份?”卡宾枪男人问。
罗伯特·乔丹摘下他衣袋盖上别着的安全别针,从法兰绒衬衣的左前胸口袋里掏出一张折起来的纸,递给男人。后者打开纸,怀疑地看着,拿在手里翻来翻去。
看来他不识字,罗伯特·乔丹明白了。
“看印章。”他说。
老人指指印章,卡宾枪男人研究着,手指拨过来拨过去。
“那是什么章?”
“你没见过?”
“没有。”
“有两个章。”罗伯特·乔丹说,“一个是S.I.M,军事情报服务部的。另一个是总参谋部的。”
“没错,我见过那个章。不过在这里,我才是头儿。”对方不高兴地说,“你背包里是什么?”
“炸药。”老人骄傲地说,“昨晚我们摸黑穿过火线,然后背着这些炸药走了一整天,从山头翻过来。”
“炸药我用得上。”卡宾枪男人说。他把纸还给罗伯特·乔丹,看着他。“没错。炸药我用得上。你给我带来了多少炸药?”
“炸药不是带给你的。”罗伯特·乔丹平静地对他说,“炸药另外有用。你叫什么名字?”
“你要知道这个干什么?”
“他是巴勃罗。”老人说。卡宾枪男人不高兴地看着他们俩。
“很好。我多次听过你的英名。”罗伯特·乔丹说。
“你听说我什么了?”巴勃罗问。
“我听说你是个杰出的游击队长,你忠诚于共和国,而且以实际行动证明了你的忠诚,你是个稳重与英勇并重的人。我带来了总参谋部对你的问候。”
“你从哪儿听来这些的?”巴勃罗问。罗伯特·乔丹给他打上了不吃恭维的标签。
“从布依特拉格到埃斯科里亚尔一带都听过。”他说,把战线对面的整个乡下地方都报了出来。
“不管布依特拉格还是埃斯科里亚尔,我都不认识人。”巴勃罗对他说。
“山那边有许多人原来都不是当地的。你从哪里来的?”
“阿维拉。你要用炸药干什么?”
“炸一座桥。”
“什么桥?”
“那是我的事。”
“如果在这个地界,那就是我的事。你不能在你的住处附近炸桥。你得住在一个地方,然后到另一个地方行动。我了解我的工作。能在这一年里活下来的人,都了解自己的工作。”
“这是我的工作。”罗伯特·乔丹说,“我们可以一起讨论。你能帮我们拿这些包吗?”
“不。”巴勃罗说,摇着头。
老人猛地转向他,怒冲冲地用方言飞快说着什么,罗伯特·乔丹只能勉强分辨。像是在念克维多[5]的诗。安塞尔莫操着古老的卡斯蒂利亚语,听起来像是这样:“你是畜生吗?是。你是野兽吗?是,很多次。你有脑子吗?没有,完全没有。此刻我们为了至高无上的重任而来,可你,为了你蜗居的地方不被打扰,就把你的狐狸洞看得比人类利益还重要,比你的同胞还重要。我去你父亲的,我去你的。把背包拿起来。”
巴勃罗垂下眼。
“每个人都必须清楚他的实际能力,做力所能及的事。”他说,“我住在这里,就到塞哥维亚以外的地方行动。如果你在这里惹出乱子,我们就会被赶出这些山区。只有这里平安无事,我们才能住在这些山里。这是狐狸的原则。”
“是的。”安塞尔莫挖苦道,“这是狐狸的原则,可我们需要狼。”
“我比你更像狼。”巴勃罗说。
罗伯特·乔丹知道,他会背起背包了。
“嘿,嚯……”安塞尔莫看着他。“你比我更像狼,我已经六十八岁了。”
他一口唾在地上,摇摇头。
“你有这么大岁数啦?”罗伯特·乔丹问,眼看没问题了,他想让气氛再轻松点儿。
“七月份就六十八了。”
“活得到那个时候再说吧。”巴勃罗说,“我帮你拿这个背包。”他对罗伯特·乔丹说:“那一个留给老头。”这会儿,他的口气倒是没有不高兴,却近乎悲哀了。“这老头有的是力气。”
“我来拿背包。”罗伯特·乔丹说。
“不。”老人说,“留给那个壮汉拿。”
“我来拿。”巴勃罗对他说,他的不悦里藏着一种悲伤,叫罗伯特·乔丹不安。他明白那种悲伤,在这里看到它,让他忧心。
“那把卡宾枪给我吧。”他说。巴勃罗把枪递给他,他斜挎在背后,两个男人先往上爬去,他们吃力地爬着,手脚并用,爬上花岗岩架,翻过岩脊,那边的林间有一片开阔绿地。
他们从小草甸边上绕过去。没了背包,罗伯特·乔丹现在可以轻松地大步前行,卡宾枪老老实实挂在肩头,取代了足以让人汗透衣服的背包。他留意到,好几个地方的草都被啃过,地上有钉过拴马桩的痕迹。他看到草间的小道,是马去溪边饮水时踩出来的,地上还有好几堆新鲜马粪。他们把马拴在这里吃草过夜,白天再藏进林子里,他琢磨着。我想知道,这个巴勃罗有多少匹马?
他这才记起来,此前无意中看到过,巴勃罗裤子的膝盖和大腿处都磨得发亮。他心想,不知道他有没有马靴,还是就穿着那些绳底帆布鞋骑马。他肯定有全套装备。
“可我不喜欢那种悲伤。”他想。那种悲伤不好。那是逃跑或背叛前才会出现的悲伤,那是打算出卖时才会有的悲伤。
前方的林子里,一匹马嘶叫起来。他们穿行在松树棕色的树干间,只有些微阳光能穿透几乎触手可及的浓密树冠。他看见畜栏了,是用绳子系在树干上围出来的,他们走近时,马全都转过头来看。马具堆在畜栏外的树根下,上面盖着一块柏油帆布。
两个背背包的男人在畜栏前停下,罗伯特·乔丹知道,这是为了让他夸赞马匹。
“哦,”他说,“它们真漂亮。”他转向巴勃罗。“你拥有一支骑兵队,万事俱备了。”
绳栏里有五匹马,三匹枣红色,一匹栗色,一匹灰褐色。一眼扫过,罗伯特·乔丹的眼睛已将它们仔细分了类,然后才一匹一匹细细打量。巴勃罗和安塞尔莫知道它们有多好。这会儿,巴勃罗骄傲地站定,珍爱地看着它们,看起来不那么悲伤了。老人的模样,就像捧出早就准备好的惊喜,某种巨大的惊喜,他亲手创造的、突然的惊喜。
“你看它们怎么样?”他问。
“全都是好马。”巴勃罗说。罗伯特·乔丹很高兴听到他这样骄傲地说话。
“那一匹。”罗伯特·乔丹说,指着三匹枣红马中的一匹,那是一匹健壮的成年公马,一抹耀眼的洁白在额头上闪亮,靠近他的一只前蹄雪白。“最好。”
它是匹漂亮的马,看上去像是从委拉斯开兹[6]的画里跑出来的。
“都是好马。”巴勃罗说,“你懂马?”
“是的。”
“不坏。”巴勃罗说,“你能看出哪匹有点儿问题吗?”
罗伯特·乔丹知道,这个不识字的男人对他的考察这才开始。
马儿全都昂着头,看着这个男人。罗伯特·乔丹从畜栏的两条绳索之间钻进去,拍拍褐色马的臀。他往后靠在绳圈上,观察在畜栏里打转的马匹,待它们站定,又挺直身子看了一分钟,随后便躬身钻了出来。
“那匹栗色的,靠那边的后腿有点儿瘸。”他对巴勃罗说,并没有看他。“马蹄开裂了,虽说掌铁钉得好的话暂时不会恶化,但要是路面太糟的话,那条腿就会彻底废掉。”
“我们得到它时蹄子就那样了。”巴勃罗说。
“你最好的马,白面枣红色的那匹公马,胫骨上部有点儿肿,这个,我觉得不大妙。”
“那没什么。”巴勃罗说,“它三天前撞了一下。要有问题的话,早就出了。”
他拽下防雨布,露出马鞍。有两套普通牛仔或牧马人用的马鞍,就像美国西部那种骑鞍;一套华丽的牧马鞍,手工皮具,配着带盖的结实马镫;还有两套黑色皮革的军用马鞍。
“我们干掉了两个国民警卫军。”他说,解释了军用马鞍的来历。
“那可是大手笔。”
“在塞哥维亚到圣玛利亚德里尔的半路上。他们下了马,要检查一辆马车的证件。所以我们才能把他们干掉,还没伤着马。”
“你杀过很多国民警卫军吗?”罗伯特·乔丹问。
“有几个。”巴勃罗说,“但只有这两个没伤着马。”
“在阿雷瓦洛炸火车的就是巴勃罗。”安塞尔莫说,“是巴勃罗干的。”
“有个外国佬和我们一起,是他炸的。”巴勃罗说,“你认识他吗?”
“他叫什么?”
“我不记得了。是个很怪的名字。”
“那他长什么样?”
“挺白的,和你一样,但没你高,手很大,鼻子断了。”
“哈什金。”罗伯特·乔丹说,“应该是哈什金了。”
“对。”巴勃罗说,“是个很稀罕的名字。差不多就是这样。他怎么样了?”
“四月份的时候死了。”
“谁都有可能遇上这样的事。”巴勃罗闷闷地说,“我们都逃不掉。”
“那是所有人的结局。”安塞尔莫说,“所有人的结局,向来如此。你是怎么回事,伙计?你肚子里都转着些什么?”
“他们非常强。”巴勃罗说,像是在自言自语,郁郁地看着马。“你不知道他们有多强大。我眼看着他们越来越强,装备越来越好。物资越来越多。我这里呢,就只有这些马。我还能指望什么?被追击,要么就死掉。再没别的了。”
“你被追击,可一样也追击别人。”安塞尔莫说。
“不。”巴勃罗说,“没别的出路了。要是离开这些山,我们还能去哪儿?告诉我?还能去哪儿?”
“西班牙有的是山。没了这里,还有格雷多斯山。”
“那不适合我。”巴勃罗说,“我厌倦了被追击。我们在这里很好。可你要是炸掉这里的桥,我们就要被追击了。要是他们知道我们在这里,就会用飞机搜索,把我们找出来。要是他们派摩尔人[7]来搜捕,就会发现我们,我们就不得不离开。我厌倦了这一切。你听到了吗?”他转向罗伯特·乔丹说,“你,一个外国人,有什么权利跑到这里来,跟我说我必须做什么?”
“我没说过任何关于你应该做什么的话。”罗伯特·乔丹对他说。
“可你会说的。”巴勃罗说,“那个,那就是厄运。”
他指着两个沉重的背包,欣赏马时,它们被放在了地上。看到马,似乎勾起了他所有的烦心事,看到罗伯特·乔丹懂马,似乎打开了他的话匣子。此刻,三个人都站在绳圈畜栏边,斑驳的阳光洒在枣红公马的皮毛上。巴勃罗盯着它,抬脚推了推沉重的背包。“那就是厄运。”
“我来只是为了完成任务。”罗伯特·乔丹对他说,“我奉命而来,发布命令的是那些指挥战争的人。如果我向你请求帮助,你可以拒绝,我会去找其他愿意帮助我的人。可我甚至都还没有请求你的帮助。我必须完成我接到的命令,对于它的重要性,我可以担保。我是个外国人,这并不是我的错。我宁愿自己出生在这里。”
“对我来说,眼下最重要的是不被打扰。”巴勃罗说,“对我来说,眼下,我得对我的人,还有我自己,负责。”
“你自己。没错。”安塞尔莫说,“从很久以前,你就只管你自己了。你自己和你的马。有马之前,你还跟我们是一路的。现在你倒更像个资本家了。”
“这不公平。”巴勃罗说,“为了事业,我一向都不吝惜马匹。”
“很少。”安塞尔莫轻蔑地说,“在我看来,很少。用来偷东西,是的。为了吃好一点儿,是的。用来杀人,是的。用来战斗,没有。”
“你就是那种会招来口舌麻烦的老东西。”
“我是个什么都不怕的老东西。”安塞尔莫告诉他,“我还是个没有马的老东西。”
“你是个没多久好活的老东西。”
“我是老,但在死之前都活着。”安塞尔莫说,“我可不怕狐狸。”
巴勃罗一言不发,拿起了背包。
“也不怕狼。”安塞尔莫拿起另一个背包说,“就算你是一匹狼。”
“闭上你的嘴。”巴勃罗对他说,“你这老东西就是话太多。”
“而且不管什么,说得出就做得到。”安塞尔莫说,背包压弯了他的腰。“而且现在饿了,还渴了。走吧,哭丧着脸的游击队长,带我们去吃点儿东西。”
“没有比这更糟的开头了,”罗伯特·乔丹心想,“但安塞尔莫是条汉子。好起来他们是真好,他想着。好起来,没人能像他们那样好;坏起来,也没人能比他们更糟。安塞尔莫既然带我们来这里,一定知道他在做什么。但我不喜欢这样,一点儿也不喜欢。”
唯一的好迹象是,巴勃罗背着背包,把他的卡宾枪交了出来。也许他就是这样,罗伯特·乔丹心想。也许他就是那种阴沉的人。
不,他告诫自己,不要骗自己了。“你不知道他从前是什么样子,但你知道,他正在迅速变坏,而且毫不掩饰。当他开始掩饰,他就是做出决定了。”记住这一点儿,他告诫自己。“一旦他开始做出友善的表示,他就做出了决定。不过,那些都是非常好的马,”他心想,“漂亮的马。不知道什么能给我那样的感觉,像那些马给巴勃罗的感觉。那老人是对的。马让他富起来了,一富了,他就想要享受生活。很快,我猜他就会因为没法加入马会而不满,”他琢磨着。“可怜的巴勃罗,他错过了他的骑师生涯。”
这么想让他感觉好些了。他咧开嘴,看着前面两副弓起的背脊,背着大包穿行在树林间。他一整天都没给自己找点儿乐子了,现在他找到了个笑话,感觉好多了。“你正变得像他们那些人一样,”他暗想,“你也开始阴郁了。”他跟戈尔茨在一起时多半就很庄重,很阴郁了。这任务对他来说有点儿过头。“一点点儿过头,”他想,“够过头的了。”戈尔茨挺乐和,罗伯特·乔丹离开前还在逗乐,可他不行。
回头想想,所有最出色的人,都是尽情乐和的。乐和点儿会好得多,那也是某种迹象。只要你还活着,那就像是某种永恒的东西。那很复杂。可这样的人不多了。不,没多少乐和的人了,该死的根本就没剩几个了。“如果你一直这么想,我的孩子,你也会活不下去的。现在,别想了,老前辈,老同志。你现在就是个炸桥人。不是思想者。伙计,我饿了。”他想着,“希望巴勃罗那里的伙食还不错。”
注释
[1]埃斯科里亚尔(Escorial),一个古建筑群,位于马德里西北约45公里处,现存西班牙国王的宫殿、教堂、修道院及陵墓等。
[2]文森特·罗霍(Vicente RojoLluch, 1894-1966),西班牙内战时期的西班牙共和政府军参谋部长,内战前曾在军事院校任教职及管理职位。本书时间背景为内战爆发后一年,即1937年5月底。
[3]主人公英文名为Robert Jordan,戈尔茨将军在这里用西班牙语称呼他,连续两次都不同,分别为Hordan和Hordown。
[4]原文为西班牙文,此处以粗体表示。下文同。
[5]克维多(Francisco de Quevedo, 1580-1645),巴洛克时代的西班牙贵族、政治家和诗人,也是同期最杰出的西班牙诗人之一。
[6]委拉斯开兹(Diego Velázquez, 1599-1660),西班牙黄金时代最重要的画家之一。
[7]摩尔人,并非特定种族,而是欧洲人对于一些深肤色人种的泛称,可能指代北非的柏柏尔人,或是居住在马格里布、伊比利亚半岛、西西里岛、科西嘉岛、撒丁岛和马耳他等地的穆斯林及阿拉伯人等。西班牙地处欧洲大陆南端,与北非仅隔一道直布罗陀海峡,公元8世纪至15世纪,摩尔人曾占据今西班牙长达数世纪之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