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潭战役
一、蒋介石下野
第一次渡江北伐,因徐州之役受挫后,各军实力略损,士气尤为消沉,高邮、宝应一带敌人,逐渐向南京压迫而来,武汉方面又内忧不已。蒋总司令见党国危机四伏,为促使本党同志觉悟,北伐大业不坠,在十六年(一九二七年)八月十二日辞去总司令职务,避开武汉攻击之目标,回到浙江奉化。他临去之前,召集我们三位总指挥谈话(我已为第二路军总指挥),说明他必须离去之苦衷,望我们本同舟共济之心,为革命事业而奋斗。我们三人虽然挽留他,也不能改变他的去志。蒋先生下野后,军事上之遣调悉由军委会处理,实际上军委会由我们三人负责,一切命令由我们副署发布。当时军委会通令各军:“此次蒋总司令辞职,中央已议决挽留,在蒋总司令未回任以前,一切军政军令即由本委员会负责处理,各部队仍隶本委员会统一指挥,应努力革命工作,胜利终属吾党,此后无论何部调遣悉听本委员会命令,不得擅自移动”,同时还下达一道防守命令:
第一,南侵之敌人,孙传芳所部之先头部队,于津浦路方面已到达浦口,于运河方面已逾宝应。西侵之敌人为张宗昌之部队,与国民党革命军鹿钟麟之步兵及郑大章之骑兵在砀山、巨野等处接触。
第二,我军为得时间之余裕,以便联合革命军全体势力及西北军、北方军一致出师,大举北伐起见,拟暂利用长江天堑扼要防守。
第三,防御部署:
第一路军担任乌龙山(不含)以东长江下游一带之防务。
第二路军除以第三十三军担任合肥六安间之防务外,其余各军应担任东西梁山(不含)以西长江上游之防务,但第三十七军应位置于芜湖。
第三路军,应担任乌龙山以西,东西梁山以东(均含该地)长江中段之防务,着以第四十军先位置于含山、和县,然后向当涂采石镇移动。第四十四军位置于慈湖镇及铜井镇等处扼要防守。
海军除以主力任南京江阴间之警戒外,应各以一部游弋长江上下游严密警戒。航空队侦察长江以北之敌情为主。
二、龙潭战事爆发
以上之防御区分,系以第二路军位置皖省以应付皖北之敌人,并对长江上游警戒;而以第三路军位于南京附近,应付津浦方面之敌人,以第一路军位于京沪一带以应付运河方面之敌人。所以,与龙潭之役最有关联的是一、三两路军,但是我因为赶上海筹款,回程中行至无锡车站接镇江十四师卫立煌师长电话,始知龙潭战事爆发。我就近指挥第一路军在杭州淞沪整顿之部队。何将军则指挥第七、十七两军及第一军之二十一师、二十二师、警备师,当时京沪有线电报电话已断,我与何将军毫无联系,但是大家在战略上仍然配合一致,形成夹攻,这完全是精神协同之故。第三路军主要防守长江以南之地,其防御配备:
四十军担任慈湖镇(不含)至大信镇之线。
四十四军担任江宁镇(不含)至慈湖镇之线。
十九军担任由新河镇西南端二道桥(不含)至江宁镇之线。
第七军第二、三两师担任由乌龙山炮台至新河镇西南端二道桥之线警戒。第一师位置于雨花台附近,各独立团位置于南京城内。
第一路军何将军根据军委会之指示,再区分其部队之防御配备如下:
第一路军担任沪宁间由乌龙山至吴淞一带之防务,拟暂取攻势防御,沿长江配备警戒,而以主力位置丹阳附近待机出击。
以上是我方之部署。敌人之情势又如何?孙传芳之军队由运河两岸向镇江南京压迫;张宗昌、褚玉璞主力向徐州以西。直鲁军铁甲车队沿津浦路向浦口,唐生智、张发奎之部队也循江而下,图谋南京。何键之江左军至安庆时,被唐任命为皖省主席;刘兴之江右军至芜湖时,被任命为江苏省主席。
蒋公下野,除了三军无主,军饷也是一大问题。因广东短时接济不上,财政部向上海银行界借大洋一百万,当时上海之银行以交通、中国两银行最大;但是这两家银行不愿大量借钱给政府。他们又在租界内,财政部对之莫可奈何。何、李两将军嘱我至上海代财政部长向银行界交涉。他们所以要我去,是因为过去凡当上海警备司令,只要不认真查禁烟、赌,就有奸商按月送相当贿赂分给驻沪的陆海军,但是我负责上海警备时,不许陆军接受贿赂,不许军队坐霸王船,不许部队利用商船携带私货,上海之商人对我很感激。我任东路军前敌总指挥时,在衢州军饷一时不能拨到,我与衢州商会商量,用我的官章发行五十万大洋票。后来我接到军饷,立刻不折不扣将军票赎回,所以上海之商界对我的印象很好。我到上海,上海人心惶惶,多数人家准备五色旗欢迎孙传芳,但是上海之银行团经我再三交涉,还是借了六十万元。
交涉完毕后,我由上海回南京(八月二十五日),行至无锡车站,据报告前行之快车因铁道被孙传芳部队破坏,全车倾覆。我心想一定是敌人有计划破坏铁路,为了安全,我令铁甲车先行保护,行至牛镇,铁甲车又翻了,我知事态严重,打电话至镇江问卫立煌。卫告诉我,孙传芳已占领龙潭,敌军正由金山、焦山乘船渡江,刻正堵击中,要我迅速调兵援助。当时与我同车的人只有胡宗铎、宋子文(政府请他至南京主持财政部),以及数百卫队,通南京之有线电话已被破坏,无线电器材因笨重拙劣无比,我们随身又未携带,如果打电话到上海,要用无线电转南京。我在无锡车站就地取材用车站电话指挥沪杭一带第一路军之第二、三师及十四军。我当时兼通信兵、补给司令、指挥官,如此不休不眠之生活经过六天六夜,指挥第一路军之部队参加该战役。
三、龙潭战役的激烈经过
孙传芳部队向镇江方面渡江的是佯渡部队,主渡河点是大河口、划子口。孙之主力曾占领乌龙山炮台、青龙山、黄龙山及南京城郊之尧化门外、龙潭车站、水泥厂。龙潭之役以黄龙山之战事最激烈,其他地方也是几得几失。
长江天险,孙部能安然渡江与海军之暧昧态度有关。我接获密报,得知海军总司令杨树庄态度不明,乃由无锡打电话给杨,告之敌人已占领龙潭,要他开出舰队守住渡口,切断敌人之后援,敌军炮兵因见我舰队开炮,彼亦炮击我兵舰。适有英舰经过江中忽被炮击,英舰不知是何方发炮,为泄愤计,乃猛烈地炮击黄龙山,敌军阵地多半被毁;我第七军才能乘势冲上黄龙山。龙潭之役的第六日(十六年八月三十一日),刘峙、卫立煌占领士敏土厂。我在该处遇到何将军,两人相见,亲切逾常,一则因为内心激动无比;二则大家预料战争必定胜利,心情愉快万分。我与何将军虽然在数日内未完全联系,但是两人攻击敌人之部署,恰巧是腹背夹攻。所以后来何将军每谈到龙潭之役,认为完全是精神协同,才获得了胜利。
龙潭之役,实在没有什么了不起之战略、战术,只是尽量抽调后来之兵使之开赴前线拼命,全是打硬仗,所凭借的又是士气而已。譬如我在镇江时,刘峙虽撞车受伤,还是与何竞武到前方指挥作战。当时很多败兵从前线退下来,我带百余卫队前往夏蜀山压阵督战,途中与自前线退下之第五十八独立团相遇,团长是桂永清。我告之夏蜀山地势重要,要他重回去坚守阵地,这是我第一次认识桂永清。后来桂做了参谋总长,还与我谈起此事。
孙传芳渡江之前,曾有万全之准备,他在江北利用密布如网之运河支流,操演船只。孙传芳认为过去在福建、江西、浙江之挫折,悉因缺乏破釜沉舟之决心,所以龙潭之役他不但亲至水泥厂督战,凡运兵完毕之船只一律调回长江北岸由大刀队看管,颇有济河楚舟背水一战之壮志。因此龙潭之役后,孙本人固然逃回江北,其部属几全被俘虏,不过孙部被俘之高级干部,于押运至南京途中,逃脱者不少。
龙潭之役前,我方曾接获敌人准备渡江之情报。我方当时之策略是采取后退配备,第一线沿江布置少许部队,主力控制后方机动地点,若敌人果然敢渡江,准备半渡而击之。不过海军初期之态度,确出乎我们预料之外,以致孙部能迅速渡江。
总观龙潭之战,孙传芳利用了最有利之时机,蒋先生下野,唐生智有二心;革命军徐州受挫。他选择大河口、划子口等地渡江也是最有利之地点。划子口对岸便是栖霞山、乌龙山炮台。占领该等山地,一则可以掩护登陆部队,二则可以威胁南京。南京一旦被占,革命军之政治力量将被瓦解。而且京沪铁路以东之地区,田坎皆为南北方向,登陆部队即可用作天然进攻之掩体。
龙潭之役,孙传芳既得绝好之机会,何以会失败呢?孙之失败不是指挥错误,也不是战斗力不强,主要原因有三:
①参加龙潭之役之革命军以第一、七两军为主。第一、七两军都是国民革命军之主力,对三民主义有信仰,有信仰便有力量。
②我由沪回宁,在无锡指挥第一路军,与何将军无形中造成夹攻形势。
③孙部渡江后,渡口被革命军所抄袭,后援不继,加以海军态度明朗,孙部之补给可说完全断绝。反之沪宁之间补给方便。双方经六昼夜之苦战,有无补给自然成为决定胜负之重要因素。
是役,双方死亡很重,我与何将军在士敏土厂会师后,肃清残敌,清理战场。当时敌我双方真是尸体遍地,骸骨盈野。我们发动士敏土厂工人及红十字会收尸,结果收不胜收。据说半年之内,火车经过龙潭,尸臭仍然逼人。抗战胜利还都后,三十六年(一九四七年)我在国防部长任内为纪念龙潭战役之阵亡将士,特令本部工兵署副署长黄显灏设计建筑会师亭于龙潭之山上,并为文以记其事,刻石以志念。落成以后,还请何上将约同当年参与龙潭战役之将领到会师亭向烈士默哀致敬。
回忆龙潭战事结束后,我们打电报至奉化向蒋公报告战事之经过。蒋公甚为嘉勉。行政院长谭组庵(延闿)当时因奔走宁汉之间的和平,也在南京,他设宴慰劳作战之将领,席间亲笔写一副对联送给我,云:
“指挥能事回天地,学语小儿知姓名。”
龙潭之役在北伐大业中是最重要一仗,因为胜利了才能西征消灭唐生智之反抗力量,才能迁都南京,稳定国内政治局面,促使徘徊观望之友军加入革命行列——如阎锡山之北方军在龙潭战役前便与革命军有联络,但畏于奉军迟迟不敢明白表示态度。龙潭战役之胜利对奉军是一大威胁。阎鉴于革命之趋势,很快便附和了革命军。如果龙潭之役失败,不但江、浙、闽、赣、皖五省重归孙传芳,唐生智之势力一定高涨,其他抱游离态度之友军,更远离革命军。如此,革命军能否再回广东重整旗鼓,便是一大问题。所以说龙潭之役是北伐大业成败极大之关键。
(节选自《白崇禧回忆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