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拉法尔加战役(甲骨文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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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拿破仑首次受挫

1805年年初,罗什福尔的密歇希为拿破仑的新计划迈出了第一步。就在向伦敦发去和平提议的同一天,拿破仑紧急命令密歇希率舰队出海。法国罗什福尔舰队在埃克斯岛(Isle of Aix)装载了3500人的部队,它们正驻泊于河口浅滩,早已做好出航准备。在英国海军部看来,安全地对大西洋港口实施冬季封锁是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罗什福尔仍处在英国西方舰队的一支分队的监视之下。这支分舰队的指挥官是托马斯·格雷夫斯爵士(Sir Thomas Graves),他曾在哥本哈根海战中担任纳尔逊的副司令,有相当出色的表现。可是,他的任务还包括封锁波尔多(Bordeaux),防止运输船由此北上前往准备侵英的港口;其职责范围从约岛(Isle d'Yeu)一直延伸到吉伦特河口,跨度近100英里。比起封锁港口,要在冬季的外海上为舰队进行补给则是更不可能完成的挑战。正因如此,在密歇希受命出航之时,格雷夫斯正决定去基伯龙湾补充淡水——自从霍克将军(Admiral Hawke)在1759年取得那场伟大胜利之后1759年11月,在七年战争中的基伯龙湾海战中,霍克将军率领24艘战列舰与驶出布雷斯特的21艘法国战列舰相遇。在恶劣的天气中,法军决定退入暗礁丛生的基伯龙湾。霍克勇敢地命令英军发起全面追击,在法军完全退入海湾前咬住其后卫舰队,歼灭7艘法国战列舰。——译者注,基伯龙湾就一直是英国舰队的前线锚地。帕特里克·坎贝尔舰长(Captain Patrick Campbell)指挥的巡航舰“多丽丝”号(Doris)被留下来继续监视。1月8日,他进行了一次近距离侦察,发现密歇希正在忙碌地装载部队与物资。坎贝尔匆忙离去,途中遇到了刚从格雷夫斯处驶来的纵帆船“菲利克斯”号(Felix),从它那里得到了英国舰队的位置。于是,坎贝尔将“菲利克斯”号留在他先前所在之处,自己则驶向北方,将这个消息报告给格雷夫斯。

11日,埃克斯岛一切准备完毕。裹挟着雪片的暴烈海风从东方袭来,密歇希决定在午后起锚,于当日夜间突破英军的封锁。正确的决断和好运气使他获得成功,他确信自己已在风雪中隐遁,只是没料到负责监视港口的“菲利克斯”号仍保持着高度警惕。第二天清晨,“菲利克斯”号发现了法国舰队,观察到1艘三甲板战列舰、4艘74炮战列舰以及5艘巡洋舰。它在这一天里远远地跟随着敌人,在夜色掩护下于约岛西南50英里处悄然脱离,乘着刮起的西南风前往基伯龙湾报信。当它脱离目标之时,法国舰队正在向北行进。

与此同时,“多丽丝”号在赶往大部队的途中也看到了法国舰队。它以不惜让帆具受损的高速抵达基伯龙湾,却发现格雷夫斯已经离去。格雷夫斯据说已前往贝尔岛(Belle Isle)西南方。“多丽丝”号再次试图强行军,却不慎撞上一块暗礁,花了一整夜时间才控制住进水。“菲利克斯”号也赶到了基伯龙湾,它向“多丽丝”号报告了敌舰队的方位,让坎贝尔陷入了绝望。一股海潮正从西南方涌来,坎贝尔知道格雷夫斯将按照常规做法驶入某处港湾以保护舰队,这将使他无法展开任何行动。因此,他必须在一切变得太晚之前阻止这场危机。然而,“多丽丝”号只能勉强漂浮,帆具也严重受损;他还要对抗正在涌起的海潮,这都超出了他的能力。最终,坎贝尔只得顺流下锚。“多丽丝”号在两天后沉入海底,但所有人都被“菲利克斯”号成功解救。16日,格雷夫斯终于露面。“菲利克斯”号向他打出敌舰队出航的信号,格雷夫斯立即转向上风,尽力往回航行。但格雷夫斯已驶离得太远,在激烈的海潮中无法回到贝尔岛的上风位置,也只能无奈地下锚停船。Blockade of Brest(N. R. S.), ii.158-166. Desbrière's Projets et Tentatives, iv.306. For the Admiralty's criticism, see Barham Papers, iii.251.

密歇希也在海湾外艰苦地努力。他同样在航行过程中遭到了种种磨难,但最终凭借坚定的决心而成功逃离。英国巡洋舰的侦察已经获知法军的一些灾难性遭遇,但英国舰队中却无人知晓该如何利用法军的不幸。他们普遍认为,恶劣的天气将迫使法军返回罗什福尔、洛里昂甚至布雷斯特。英军的确相信布雷斯特是密歇希的目的地,法国舰队向北的航向更强化了这一印象。康沃利斯的舰队并不在那里,他已被海潮赶回普利茅斯,直至月底才能返回。糟糕的天气使得英军在整整一周时间内无法侦察这三处港口,因此无处得知密歇希的位置。没有人考虑过罗什福尔舰队前往西印度群岛的可能性。可谁又能猜到,拿破仑会忽然离开他下得正起劲的棋局,把他的舰队派到一场殖民地远征中去呢?除了深谙政治局势的人,没有人能够预知到事实真相。正是在统帅部——情报信息的中心——英方首次意识到这一可能性。

但即便在伦敦,对密歇希目的地的推测仍是存在争议的问题。情报得出的结论在西印度群岛与地中海这两个目标之间徘徊摇移。内阁认定后者是最为可能的目的地,而这也是他们最为担心的地区,因为与俄国在南意大利展开联合行动的谈判才初步成形。得知密歇希舰队失踪后,他们的第一反应是,如果有情报表明敌军穿过直布罗陀海峡,就应向纳尔逊的地中海舰队派出援军。这一措施以英军一贯的办法进行。2月14日,康沃利斯收到命令,派出他麾下排位第三的将军——罗伯特·考尔德爵士罗伯特·考尔德(Robert Calder, 1745~1818年),英国海军将领。曾参与1797年的圣文森特海战。1805年任费罗尔封锁舰队司令,于7月22日在菲尼斯特雷与法西联合舰队进行了非决定性交战,但战斗结束后未能积极地再次求战。之后被康沃利斯派往加迪斯执行封锁任务,随后因菲尼斯特雷海战后的行动被解职,并被军事法庭判决有罪,从此再未率军出海。1810年被宣告无罪,晋升上将,任普利茅斯守备司令。——译者注——率领6艘战列舰离开布雷斯特封锁舰队,去接替费罗尔港外的科克伦,而科克伦所部——与密歇希兵力相当的6艘战列舰——则受命追击这支法军。科克伦首先应前往里斯本打探,如果没有消息,再去寻访圣文森特角附近的约翰·奥德——他的5艘战列舰在英国与西班牙决裂后一直负责监视加迪斯。如果密歇希前往地中海,他便应尾随其后并与纳尔逊会合;如果一直没有音讯,他就应前往马德拉群岛(Madeira)、佛得角群岛以及西印度群岛的巴巴多斯继续探听,然后在背风群岛加入塞缪尔·胡德准将(Commodore Samuel Hood)的舰队。如果仍旧没有法军的消息,他应派出3艘战列舰支援牙买加的戴克斯(Dacres)所部;如果听说敌舰队去了他们北方的圣多明各,支援兵力就应提高到6艘战列舰。考尔德于1月底抵达费罗尔,接到命令的科克伦随即起航,但早在一周以前,密歇希就已抵达了马提尼克岛的法兰西堡。Admiralty Secretary, Out-Letters(Secret Orders),1363.

而在地中海,拿破仑战役目标的忽然转移给英法双方都造成了同样的困惑。维尔纳夫于1月2日接到了皇帝下达的加急命令,此时,纳尔逊的舰队正在土伦港外梭巡。纳尔逊是在头年12月26日出现的,这次近距离侦察让他获悉维尔纳夫“正在装载部队,正在准备某种迫在眉睫的远征”。Nelson to Marsden, Dec.26, 1804: Nicolas, Nelson's Letters and Despatches, vol. vi.此时的纳尔逊正处在他那多变的性情中最为糟糕的一种状态里。战列舰“敏捷”号(Swiftsure)刚刚加入他的分舰队,带来了他工作中油水最足的部分已离他而去的坏消息。Nelson to Orde, Dec.29.在皇家海军的传统布局中,地中海舰队的防区从地中海延伸到直布罗陀海峡之外,一直到伊比利亚半岛西南端的圣文森特角,覆盖了满载财宝的西班牙美洲船队的丰饶航线。然而,当皮特下定决心痛击西班牙时,他决定改变这一传统布局。地中海舰队远离英国本土的情报中心,其指挥官还要分出精力掌管地中海东部,这一传统的兵力布置无法灵活地回应新的局势。因此,皮特批准新成立一支直属海军部的“西班牙舰队”,其防区从直布罗陀海峡出口一直到西班牙西北端的菲尼斯特雷(Finisterre),在此接续延伸至费罗尔的西方舰队防区。海军部为这支油水丰厚的舰队选定的指挥官是约翰·奥德爵士——他正是纳尔逊的死敌。在纳尔逊看来,奥德在尼罗河口海战之后就再也不能容纳自己了。当时,奥德的官秩在纳尔逊之上,他希望杰维斯任命自己为特遣舰队的司令。但取得这一职位的却是纳尔逊,他随即赢得了尼罗河口海战的光荣胜利。当时英国海军任用和升迁军官的主要依据是《海军军官表》(Navy List或Flag List),这份表格主要按照海军军官的官阶、资历、奖惩进行排序,任用和升迁在理论上应参照表格排序的先后来进行,这是海军长期通行的制度。在1795年组织西印度群岛远征时,当时的海军大臣斯宾塞勋爵受主持陆军的重臣亨利·邓达斯影响,选择了一位排序靠后但善于组织运兵船队的将领担任舰队指挥官。此举直接导致海军部的重要成员查尔斯·米德尔顿——后来的巴勒姆勋爵——宣布辞职。而在1798年5月选派分舰队司令时,圣文森特也是在斯宾塞勋爵的支持下选择了排位靠后的纳尔逊。——译者注奥德和他的属下在此时表现出的失望让纳尔逊相信,他们之间的怨念永远不会停息。无论奥德的感受到底如何,我们可以确定地说,由于纳尔逊非凡的胜利与荣耀,人们的确忽视了奥德受伤的自尊心。这或许正是梅尔维尔如此急促地任命他的原因,但更可能的解释是,这是由于本应被授予此职的纳尔逊此时恰好申请回家养病。

面对着法军即将出击的态势,纳尔逊仍旧沉浸在这一任命的怨恨里。他并不知道奥德的态度已经转变,如果他当时没有被新设指挥官导致的经济损失所干扰,他的人格一定会更加超群。他这一时期的信件里充斥着抗议,且令人生疑地不断强调这一切仅仅出于对任命本身的不满,而无关价值丰厚的战利品。即便这可能是真实的,但其他关键的事实同样清楚地表明,纳尔逊从始至终都对奥德——这一本应与之真诚合作的重要同僚——抱有根深蒂固的怀疑,这种偏见甚至已经威胁到了国家利益。

纳尔逊强烈盼望一场战斗来平复他焦躁的神经。他在土伦港前一直待到1月10日,然后留下了2艘巡航舰继续监视,随即前往位于撒丁岛以北的拉马达莱娜(La Maddalena)的前进基地。而罗什福尔的密歇希此时已受命出击。“至于那支法国舰队,”纳尔逊向英国驻那不勒斯外交代表休·艾略特(Hugh Elliot)写道,“我期盼上帝让他们出海。”他的祈祷很快得到了回应。1月14日,维尔纳夫发现英军已经离去。在花了两天时间试图驱逐纳尔逊的巡航舰之后,维尔纳夫率领着11艘战列舰与9艘巡航舰于1月17日出海。与此同时,拿破仑正告知他的国务委员会,他从未打算对英格兰发动入侵。英国巡航舰成功地跟踪了法国舰队两天,然后在阿雅克肖(Ajaccio)附近双双脱离正向西南方前进的敌军,驶向拉马达莱娜以通知纳尔逊。按照通常情形,这2艘巡航舰是不该同时与敌军脱离接触的,其原因已无从探寻,但很有可能是被维尔纳夫阵中兵力更强的巡航舰部队所驱赶。不过,这对纳尔逊毫无意义,在他眼里,只有一种措置需要立即进行。他向来以无与伦比的敏锐把握着自己处境的核心意义,并能坚韧地固守他在战争全局中的关键位置,绝不允许任何可能影响其行动的分兵。他以这样的方式统治着地中海,而维系这一统治的关键则在于西西里岛的安全。我们可以设想,伦敦的内阁大臣眼中展开着一幅如此巨大的帝国版图,而他们却努力地将本土防御的宝贵资源投入在这里。英国积极地支援即将组成的同盟,这是皮特努力建构的战争机器,而地中海则是这架机器的轴心。纳尔逊同样认定这一点。着眼全欧,他认为拿破仑的首要目标是全面征服意大利。他并不认为康沃利斯或格雷夫斯之外的其他人能干扰到已经投入这场角逐的强大敌人,同时,他也绝不认为他对局势的理解与把握需要有任何游移。在他的舰队已成为拿破仑最有可能的针对重心之时,即便纳尔逊对时局的把握并不这么坚定,我们也很难期待他能做出比历史情形更为合理的反应。他对战斗的热情、对歼敌的狂信能让他扫平行军道路上的一切困难,但他从未做出让托付于他的关键据点直面威胁的冒险决定。他从未因追求某个不确定的战斗机会而将必须保护的据点暴露给敌人。这一次,纳尔逊仍旧如此。

在夜深人静的西北海潮中,纳尔逊毫不犹豫地率军驶过危险的比什海道(Biche Passage),冲向撒丁岛东侧,在维尔纳夫驶向那不勒斯或西西里的航线上准备截击。他对他的密友、英国驻马耳他专员亚历山大·波尔爵士(Sir Alexander Ball)解释了如此行动的原因:在法军出航的两周前,土伦港外东风正盛,维尔纳夫却没有出击,可见他的目标并不在西边。尽管法军已驶向西南方,但这更像是为了躲避战斗。尽管他们攻击撒丁岛、那不勒斯或西西里的可能性看上去并不大,“但是,我不能冒险”。他首先要确保敌人的目标并非这三处战略要地。Nelson to Ball, Feb.11th, and see also same to Melville, Feb.14th.

抵达撒丁岛南端以后,纳尔逊遭遇了一股自西方涌起的强大海潮,将他一直滞留到26日。他的巡洋舰纷纷前来传信,却没有任何关于维尔纳夫位置的消息。他们唯一知悉的是,一艘法舰已在恶劣天气中受损瘫痪。同罗什福尔港外的格雷夫斯一样,纳尔逊面前可供决策的信息也极度匮乏。他派出巡洋舰进行了如此广泛而全面的侦察,却仍然无法确定敌舰队的位置。这使他确信,他面前存在着两种可能性:其一,法军已返回土伦;其二,法军正前往攻击希腊或埃及。这两处地点是仅次于那不勒斯、撒丁岛与西西里之后的重要目标,其防御任务也同样被托付给了纳尔逊。他对这一推论深信不疑,随即驶向希腊南部的摩里亚,却发现那儿一切平静,除了听说法国大使刚被君士坦丁堡召去之外并没有法国舰队的消息。于是,埃及似乎已是维尔纳夫确凿无疑的目的地了,纳尔逊便争分夺秒向亚历山大港赶去。

实际上,出航后的维尔纳夫既没有密歇希的好运,也没有他的坚定决心。维尔纳夫发现,他的军官与水手无法在海流中操控那些满载着部队的战舰,一切都被潮水破坏,舰队很快失去了秩序。维尔纳夫还面对着不知将从何方出现的强敌,他认为继续这场行动与发疯无异。他咨询了陆军部队司令官雅克·洛里斯东(Jacques Lauriston)——他是拿破仑高度信任的侍从官——然后共同做出了返航的决定。“我们观察到,我军在头一天夜里已被2艘英国巡航舰发现,”维尔纳夫在信中向拿破仑解释道,“他们会带来敌军的全部兵力,而我们用尽全力也无法让状况如此糟糕的战舰升起足够的帆,于是我们决定返航。”这一决定是在19日做出的,到21日时,他已安全抵达土伦,而纳尔逊此时正在撒丁岛南端等待着法军。显然,如果纳尔逊选择在获悉维尔纳夫出航的时刻直接冲向敌军,他很可能已经摧毁或俘获了所有敌舰。一位不那么优秀的指挥官很可能就已经这样行动了。但对于纳尔逊而言,这不是战争的正确方式。遭遇敌军的机会是如此的不确定,他绝不能以此来交换让关键据点失去保护的重大危险。Villeneuve to Decres, Jan.21: Desbrière's Projets et Tentatives, iv.299.一个忽视纳尔逊原则的例子是美西战争中桑普森将军(Admiral Sampson)对波多黎各的赛维拉将军(Admiral Cervera)几乎致命的截击。(在1898年的波多黎各战役中,桑普森为歼灭西班牙舰队而从哈瓦那贸然出击,结果却扑了个空,西班牙舰队则成功驶入古巴圣地亚哥湾,给美军造成巨大威胁。——译者注)正因这种永不更改的原则被“沉着冷静地遵守着”,一切试图将英国舰队从海峡入口那个久经考验的掩护位置引开的企图都徒劳无功。

对拿破仑而言,舰队集结行动的破产无疑是一次严重的挫败。但他仍希望将全部的海军投入对敌方殖民地的袭击之中,在1月16日——维尔纳夫出海的前一天——他还在忙于策划一场对印度的大规模攻击。这场行动将由冈托姆的布雷斯特舰队负责。他的21艘战列舰、9~10艘巡洋舰与6艘运输船将搭载着大约15000名士兵,在合适的时机突破封锁,前往洛里昂与一艘战列舰会合,然后到罗什福尔,让另一艘战列舰与2000人的部队加入他们。随后,他将前去为费罗尔舰队解除封锁,得到5艘以上的法国战列舰、8~9艘巡洋舰以及许多西班牙舰船。其中一半将是武装运输船,上面搭载着另外6000人的部队,其中法国人与西班牙人各半。这支大舰队随后将驶向毛里求斯,在那里再添上3000名士兵。这样,他就将集结起由23000名法国士兵与3000名西班牙士兵组成的大军。“毫无疑问,”拿破仑写道,“他们会给英国带来一场可怕的战争,让他们做出最后的决定。”计划中对英国舰队可能的行动一字不提,这一关键要素的缺席是如此引人注目,但这正是拿破仑海军战略的一贯特点。与其陆军战略构成鲜明对比的是,他几乎完全忽略了他的敌人,或是把他们设想得天真到难以置信。Napoleon to Decres: Desbrière, iv.325. Correspondance de Napoleon, x.117.

在维尔纳夫出航失败的消息送抵之时,拿破仑的海军大臣德尼·德克雷德尼·德克雷(Denis Decres, 1761~1820年),法国海军将领,拿破仑的海军与殖民地大臣。出身于海军世家,法国革命初期在印度洋作战,1795年回国旋遭逮捕,后授予战列舰舰长之职,参与爱尔兰远征。1798年任海军少将,负责指挥埃及远征舰队中的轻型舰艇分队,在尼罗河口海战中随维尔纳夫撤退。1800年3月,他指挥满载伤病员的“威廉·退尔”号(Guillaume Tell)战列舰试图从被英军围攻的马耳他突破,遭到了2艘战列舰与1艘巡航舰的截击,尽管最终被俘,但其英勇抵抗的行为仍赢得了双方的赞誉。1801年回国后出任洛里昂海事主管、罗什福尔舰队司令,自当年10月起出任海军与殖民地大臣,直至拿破仑退位。1804年5月晋升海军中将。德克雷有出色的行政管理才能,对海军的认识亦冷静客观。但拿破仑并不尊重他在战略与作战计划方面的专业意见,每每要求海军实现他异想天开的构思。——译者注正在为这幅非凡的战役图景努力工作着。几乎在同一时刻,拿破仑又因皮特充满蔑视的回复而勃然大怒。此时,奥地利的乞和回信尚未送抵。他已向维也纳发出战争威胁,却没能恫吓住皮特,似乎即将面临两面夹击。此时的处境如此晦暗难明,他的思路也因此而变得几乎无法把握,我们只能借由他那些考虑不周的命令来探索其中奥理。

密歇希的舰队已经无法召回,现在的首要任务是提醒他,他的舰队无法得到除几艘巡洋舰之外的任何支援,与维尔纳夫会合的计划已经被取消。“皇帝陛下已经决定,”德克雷向密歇希写道,“将维尔纳夫将军的舰队派往另一处目的地……因此,你必须独立行动,接下来应该按照原来行动方案中若无法按计划会合的预定选项来执行。”这意味着,他要将舰队装载的支援部队与补给物资运至圣多明各,然后返回本土。他被告知,到那时,通往罗什福尔航线“可能”会是畅通的。

但是,拿破仑所说的维尔纳夫的新目的地又是哪儿呢?显然不会是入侵英格兰。此时,拿破仑尚未采取任何行动来重启已经破败的准备工作。即便没有奥地利与俄国在东部边境以及意大利的威胁,入侵英国也超出了他力所能及的范围,更何况奥地利的威胁看似迫在眉睫。维尔纳夫被命令重整受创的舰队,在舰队休整之时,洛里斯东也将部队从船上卸下来,将他的兵营重新补满,同时收集更多的运输船。“在月底,”拿破仑告诉他,“你将接到让部队重新登船前往别处的命令,而实现之前那个目标的时机已经逝去。”

在拿破仑写下这封故弄玄虚的信件的同一天,执行奥地利战役的命令被全部撤回。维也纳送来了一封盼望和平的回信,但即便如此,没有任何迹象能够表明,拿破仑已经意识到他只能回过头去向英国发起直接攻击。法国总参谋部对当时局势的深入研究指出,拿破仑仍然醉心于他构想中的印度战役,维尔纳夫所部将被派去加入冈托姆的海陆大军。此时的拿破仑一定已怀疑俄国与英国的联合是为了阻止他在东地中海的进取。那么,将计就计地瞒骗他们,绕过好望角发起一场攻击,这不是他最为典型的作风吗?当然,他必须假设的是,入侵印度要比入侵英国更容易。他或许已经意识到了这个一再被军事史所证实的、看似矛盾的真理:跨过开放水域发起的攻击远比通过狭窄水域攻击来得容易。原因很简单,进攻方在开放水域中更容易突破敌人的布防,这已被奥什(Hoche)对爱尔兰的攻击以及拿破仑自己对埃及的远征所证明。

不过,这整个计划也有可能仅仅是为了干扰英国的间谍,或者,即便其最初意愿并非如此,但在计划被证明不具备可行性之后被改用于这一目的。我们知道,在此后的数月之中,拿破仑的确沉浸在将英国海军的注意力引向印度的幻想里。可以确定的是,无论印度远征计划是否被严肃地构想过,它在被构想出来的数周之后就被放弃了。在2月底,出于目前尚难以理解的原因,拿破仑已经重新拾起侵英大计,并开始为此筹划一场不比他的印度幻梦现实多少的海军集结行动。在2月29日原文如此。——译者注与3月4日之间,他发布了那些著名的、在西印度群岛集结舰队的命令。

为了尽可能理解此时的情况,我们需要回到他最初放弃的那个计划,看看拿破仑脑海中最为关注的问题,尽管此时的局势已较当日更为严峻。这个问题就是如何将北意大利吸纳到法兰西帝国中去,而他施展的手段,是在从撒丁、奥地利与热那亚的旧势力废墟中诞生的诸多革命城邦之上建立起一个新的意大利王国。这一政策的最大阻碍在于,若拿破仑出手鲁莽,将可能导致奥地利参战,并刺激沙皇与皮特组成反法联盟。数周以来,他都在试图说服他的诸位兄弟接受新王国的王冠;而在遭到一致的拒绝后,拿破仑终于决定再次为自己加冕。于是,他就必将面对奥地利的震怒,面对为了阻止他在意大利进一步扩张而组建的英俄联军。他被迫让他的军队进入战备状态,并公开宣传入侵英国的威胁。这是防止英国在地中海投入兵力,继而与俄国组成不可阻挡的军势并鼓动奥地利加入战争的唯一办法。

拿破仑是否相信侵英行动的可能性,这一点不得而知。即便他相信,这也只能是出于他著名的赌徒性格,认为他所欲想的一切都有可能实现。天命曾使他移走阿尔卑斯的高山,也曾使他相信他能让埃及大漠流淌着奶与蜜。而现在,他或许相信自己能跨越大海。

除了这种解释,我们已无法理解他下一步行动的疯狂企图。首先,他开始集结陆军,认为投入行动的必要兵力应达到15万。英国陆军以及整个本土防卫部队正在兵力、士气、训练与组织方面得到极大加强。而在海峡对岸的天际线愈发阴云密布之时,拿破仑维持在英吉利海峡沿岸的部队却仅仅达到其预想兵力的一半。即便在六个月的准备工作之后,在那个关键时机即将到来、传奇行动将要展开的时刻,拿破仑仍旧受制于那些失职无能的海军指挥官。他麾下只有不到9万人能登上对应的渡海船舶,登船与运输工作的安排则更加混乱。多处港口被淤泥堵塞,船只即便在涨潮之时仍会搁浅;除了次要的维姆勒港,耗费数月的准备工作几乎没能取得任何进展。在布洛涅,六个月的努力仍旧无法让一半的部队在一次涨潮中驶出港口。运兵船队分散在毫无联系的陆军各部队之间,仍旧无法集结,毫无组织可言,且迫切需要整修。拿破仑能在两个小时中让15万大军登船的说法是关于他的种种传说中最大的神话。仅就可能性而言,在完美天气的配合下用十二到十八个小时装载9万人的军队就是他能够做到的极限。但在实际操作中,这仍是从未企及过的。Desbrière, Projets, vol. v, part iii, chap.4.

毫无疑问的是,正是来自西班牙的一封封捷报使拿破仑能够蔑视这一切的困难。自英国不宣而战以来,西班牙人以超过预想的热情投入了战争。拿破仑对西班牙舰队的所有要求和期待几乎完全得到实现。如果说陆地上的准备工作使得行动前景愈发黯淡,而在大海上,他却看到了更大的希望。他将所有乐观精神投入行动的海军部分中去,而干脆忽视了他无心面对的其余问题。

在2月19日与西班牙政府的通信中,拿破仑首次提出了在西印度群岛集结起全部海军兵力的观点。第一道正式命令在当月27日下达,在这一天,拿破仑向密歇希发去指示,取消令其返航的上一道指令,改令其原地待命至6月末,并立即准备与出现在马提尼克的友军会合。统领法国费罗尔舰队的古尔东将军(Admiral Gourdon)也接到命令,要求他准备与另一支即将出现在港外的法国舰队会合,与港内适于出海的西班牙战舰一道出击。三天后,拿破仑发出了行动的核心命令。布雷斯特的冈托姆被要求搭载3000余名士兵,与21艘战列舰、6艘巡航舰、2艘运输船择机尽早出击,去联合古尔东的舰队。他将前往费罗尔,努力歼灭考尔德的英军封锁舰队,而后打出信号让古尔东出港,一起航向马提尼克,在那儿与土伦舰队和罗什福尔舰队会合。在用1000名士兵加强当地守军后,他将即刻与余下的部队及其麾下的40余艘战列舰返回欧洲。在乌桑特岛周围,冈托姆要攻击他所发现的任何英军舰队,然后穿过海峡,在6月10日到7月10日间抵达布洛涅。这就是拿破仑希望达成的整个计划,但如果土伦舰队无法抵达,还有一套备用方案。若冈托姆拥有25艘以上的战列舰,而维尔纳夫在三十天内仍未出现,他就将继续行动,独自打开通往布洛涅的航路。如果他阵中的战列舰因种种原因低于25艘,那么他就应返回费罗尔,在那儿遇到集结于此的欧洲海域的所有法国与西班牙战舰。他们将在港外联合,然后按照原计划驶向布洛涅。

同一天,对应的命令也被授予土伦的维尔纳夫。在冈托姆为费罗尔舰队解围的同时,维尔纳夫则应解救加迪斯舰队,然后与之共同驶向马提尼克。在接下来的四十天中,他应时刻做好准备:如果布雷斯特舰队抵达马提尼克,冈托姆将不会下锚,而是打出信号让维尔纳夫与之会合。若冈托姆在四十天期限截止时仍未出现,维尔纳夫应该让舰队搭载的陆军士兵登上法国的岛屿,然后尽其所能打击英国殖民地,再前往加那利群岛(Canaries)攻击英国的东印度贸易航线。冈托姆也许会在那儿与之相遇,但若仍未能在二十天内出现,维尔纳夫就应返回加迪斯待命。在这些命令中,拿破仑并未对在费罗尔集结大舰队做出计划,尽管这是在冈托姆未能在马提尼克集结舰队且兵力不足时的备选方案。这可能是因为拿破仑希望根据未来局势的发展而做出进一步安排。

这就是这位天才构想出的宏伟航程。拿破仑是如此看重这一蓝图,他认为——正如他对维尔纳夫所说——世界的命运将因此而改变。可是,他手下的海军将领对此又做何感想?这些想法没有被记录下来,但他们的后继者对此问题耐心而详尽的研究已经给出了能让我们满意的答案。德斯奇霍上校指出:“两次从被优势兵力封锁的港口中突围;打破加迪斯与费罗尔两处封锁,然后在马提尼克——这个在密歇希突围后已经被英军推测到的地点——集结舰队。如果我们只看这些指令书信,这就是整个计划的行动流程,这无法得到历史学者的欣赏。如果我们不能在其中发现某些更深层的含义,这样的计划实在配不上拿破仑其人及其天才。”

那么,我们在其中还能发现些什么深层含义呢?这只能是拿破仑为了挽救自己脸面的一出诡计,让他从前途无望的侵英行动中威名无损地脱身而去。既然布洛涅的陆军必须等待舰队的到来,他们在下一步行动之前就至少要原地等待三个月。三个月的时间足够发生太多的事,他们所处的形势氛围必定会更新,而拿破仑的意图更可能随时转变。站在辩护立场上的德斯奇霍进一步指出,这整个计划都建立在完全忽视敌人的基础上,而拿破仑历来的行为和他的才华让我们无法相信他竟然没有考虑到英军的相应行动。他断言,拿破仑一定知道这里有多大的风险。“如果冈托姆成功”,在他加强殖民地防卫后“与48艘战舰在西印度群岛组成庞大的舰队,一场大规模海战就必然会到来。这可能发生在美洲或欧洲海域,但在英国这样的对手面前,这场海战肯定无法避免。拿破仑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这一点……一旦冈托姆战败……这将意味着侵英行动的结束,但惨败的责任不会被归结给拿破仑,而是由别人的脑袋来承担……另一方面,如果海军取得大胜,这就意味着英国的毁灭,甚至后续的登陆行动都无须展开……简而言之,3月2日的计划看起来像是那种被他的秘书称为双重目的(thèmes à deux fins)的类型。最糟糕的结果无非法国的庸劣海军在远海战败,而这次失败很快就会被陆军所取得的伟大胜利所掩盖。但这一计划无法实现拿破仑构想它的最初目的——‘在控制海洋之前让陆军渡海’。相反,这一目的随着局势变迁逐渐被弱化乃至被搁置,直至海战胜利取得制海权,陆军渡海的问题甚至都根本不可能出现”。Desbrière, Projets, v.371.

这就是法国研究者对拿破仑实际意图的最为权威的观点。拿破仑真的意识到这场行动终将对阵英国舰队吗?他真的意识到这个宏伟计划与不掌握制海权而发动入侵的目的是矛盾的吗?他真的是如此自信地冒着险吗?从英国方面看来,这些解释就像拿破仑的计划一样不切实际。旧日的混乱思想在一封封命令间不断地摇摆。尽管教导海军的主流学说声称海战能够取得完整的制海权,但实际上,他们很难在面对突发状况时完全确保某一临时、局部的控制权。因此,这些解释并未把握住问题的关键。一个判断力尚未被拿破仑的传奇色彩所干扰的英国人则会在这里看到,这只是一个自负的海军外行的谋划,表现出一个伟大的士兵对海陆军战略之本质区别的无知,表现出一个不愿接受挫败的恼怒独裁者的某种盲目自信。

但是,这个宏伟的计划仍然继续推进着。尽管半个世界已被卷入其中,英国方面却似乎毫无展开行动的迹象。纳尔逊赶忙从埃及回到他原本的位置上,而其他区域的舰队仍旧维持着缄默的警戒,几乎没有人意识到拿破仑规模惊人的舰队集结方案。皮特正在朴次茅斯准备着那场小规模的马耳他远征。事后看来,这正是一支刺向拿破仑的阴险毒针,让他的帝国感染、溃烂,让他招致最终的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