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小皮特的大战略
1804年5月,小皮特怀揣着坚定的战争决心重掌大权。他已决定,要用他父亲的那种艰苦方法来进行一场同样大规模的漫长战争。在他写作于此时的文稿中,一段引人注目的雄辩式的设问正敦促着他重新回到那个曾被威廉三世(William the Third)、马尔波罗(Marlborough)和他的父亲所取得的关键位置:他要成为全欧洲反抗其最为强大的压迫者的领袖,要挑动各大强权达成联合,同时,还要粉碎那种认为英国在伟大的老皮特时代之后就再没出现一位战争名臣的讪谤之语。
英国的国力已在战争中成长,觉察到这一点的人们正期望小皮特能够表现出这种昂扬的精神。他们期望皮特不仅教会他们如何避免一场入侵,更要教会他们如何意识到自己的力量,如何以之击败其头号劲敌——就像英国历史上多次发生的那样。皮特驾驭着这种精神,手握缰绳,开始驱动他的庞大计划,为这场战争描画出一个全新的、更具意义的前景。
自从《亚眠和约》被打破以来,英国采取的政策一直是防御性的。拿破仑肆无忌惮地践踏着他订立的种种外交约定,毫不掩饰其用暴力威胁将英国孤立于欧陆之外的目的,最终驱使追求和平的阿丁顿政府于1803年5月18日对法国宣战。可宣战是一回事,进行战争则是另一回事。这被证明是超出了该届政府的能力所及。他们完全受制于法军的入侵威胁,让拿破仑夺取了主动权。由于陆军的弱小,英国在欧陆发动攻势的希望完全破灭,而自信的拿破仑则能够得意地向那些试图抵抗他的国家发动攻击。
受制于当时的资源,英国所进行的攻势行动只能是纯粹的海上战争,其对象则是法国的海外贸易及其弱小的殖民地。战争爆发之时,即便不将上一次战争中被派往夺取法国岛屿而尚未返回的守备部队计算在内,英军在西印度群岛也还有相当可观的兵力。他们随即夺取了圣卢西亚(St. Lucia)——这个在过去的历史经验中被视为背风群岛(Leeward Islands)关键海军据点的岛屿,它的归属问题甚至一度危及结束七年战争的和平协定。由于上一次战争的苦涩教训,英军在这次战争刚刚开始时就不顾约定夺取了多巴哥(Tobago),以及德梅拉拉(Demerara)、埃塞奎博(Essequibo)、伯比斯(Berbice)、苏里南(Surinam)这四处荷兰据点。这些据点都需要驻扎卫戍部队,其结果是占用了英国本不宽裕的陆军兵力的相当比例,进一步降低了其在本土周围展开积极行动的可能性。
阿丁顿及其同僚因此遭到了无情的责难,但若能诚实理性地看待当时的政治局势,我们就不会接受这些仅仅基于一贯的反对立场而提出的批评。首先,英国并不具备独自用陆军在欧洲展开行动的任何可能性,但他们只能独自面对战争。其次,对荷兰殖民地的突袭事实上有着一个经过深思熟虑的目的。战争爆发的真正原因,正如现在双方都承认的那样,是由于拿破仑打破《吕内维尔和约》的无耻行径——在和约的墨迹尚未干透时,拿破仑就迫使荷兰与法国结盟。类似的行为还发生在北意大利与瑞士,他的背信弃义引起了愈发激烈的抗议。对荷兰的实质吞并不可避免地召唤着战争的重启,因为这一行径触碰到了英国传统政策的底线,英国从来不能忍受在本土海域(the Narrow Seas)周边遭遇威胁。作为回应,英国拒绝按照《亚眠和约》的约定从马耳他撤军,新的战争因此而起。在此背景下,对荷兰殖民地的突袭在逻辑上也就完全合理。这是一场立即就能发起的突袭,而且它能教会世人,如果法国不让英国在欧洲格局中占据一席,法兰西帝国也就别想在大海对岸享有任何余地。
征服西印度诸岛并未收获任何有利的政治影响,但就战争实效而言,却也有着相当重要的意义。英军夺取的岛屿是私掠船的聚集地,而私掠船则是对英国海外贸易的最大威胁。历史经验表明,解决私掠船问题不能仅仅依靠舰船的行动,因此,阿丁顿的策略不仅是对法国海外贸易与国家财政的打击,同时也是对英国最为有效的防御。请记住,是英国的财政能力最终让英国击败了拿破仑,财政能力是英国团结盟友的唯一能力,而在此时,英国唯一可能的攻势行动就是打击法国的海外贸易。这种攻击方式无疑让拿破仑倍感头疼,他在和平时期的首要任务正是重建国家财政与海军。因此,责备西印度行动违背了兵力集中原则、对战争无实质意义的判断与批评或许是太过狭隘了。一个海洋帝国必须对大陆国家战略家提出的那些简单公式保持谨慎。海上战争与陆地战争在其本质条件上存在着太多的差异,将其中一方的规则套用在另一方的复杂性之上远远不足以解决问题。而且,阿丁顿的批评者至少应该指出,把部队投入在其他哪个地方能够取得比巩固英国海军优势和减轻其负担更大的收益。
很快,所有人都意识到,更加激烈的事态即将来临。皮特正是乘着这股要求立即改弦更张的激进浪潮重掌大权。英国本土兵力得到迅速强化。在战争开始时,英国本土的正规军仅略多于5万人,而在1804年夏天,这一数字增长到8.7万人,此外还有8万名民兵以及34.3万名志愿兵——总兵力已超过50万人。皮特的第一个措施是进一步增强正规军兵力,但即便如此,对抗像拿破仑这样的强权不可能仅着眼于单边行动。他开始考虑像他父亲那样联合起欧洲大陆上的陆军强国,通过一个联盟来聚集巨大的战争能量。
在试图组建联盟的谈判与初步行动中,我们得以发现特拉法尔加战役的关键意义。若将这场战役视作那种旧式的、已经被皮特放弃的、仅仅是为抵抗入侵的防御政策的结果,我们就无法理解其真实含义。这种错误认识已衍生出大量批评,而真正的教益却被掩埋在一大堆错误的战略推论里。如果我们想重现旧日海军经验留给我们的珍贵财富,就必须将之从这些错误中挖掘出来。作为第一步,我们首先应当对皮特的反法同盟政策有所知悉。当拿破仑因英军拒绝撤离马耳他而千方百计地恫吓阿丁顿政府之时,他公开宣称要让英国从欧洲大陆孤立出去。英国在拿破仑眼中孤立无援;他那近乎疯狂的自负使他相信,他能阻止欧洲固有政治机制的生效,能够践踏赋予英国国际政治地位的基本法则,即便它们从未从欧洲格局的历史中隐去。然而,这些被他蔑视的法则几乎在第一时间就再次生效了,甚至在皮特重掌大权之前就已在俄国那里取得了进展。拿破仑在荷兰、意大利与瑞士的行为让俄国相信,他想建立欧洲帝国的野心一刻也不会停息,因此,俄国一心希望组建一个防御同盟来对抗他的大计。
危机已经到了最急迫之时,只有英国能够给予他们有效的帮助。据信,拿破仑正计划从阿尔巴尼亚与希腊两路攻略奥斯曼帝国,俄国因而必须在科孚岛(Corfu)与爱奥尼亚群岛(Ionian Islands)保持一支小舰队与一支驻军。英国同样深切关注拿破仑的企图,土耳其是攻向印度的重要一步,因此,即便违反《亚眠和约》,英国也必须固守位于东西地中海交界之处的马耳他。当然,英俄两国还有其他共同利益。这一利益的交集,就是被拿破仑公开威胁、将成为其近东攻略之起点的南意大利。俄国已将那不勒斯王国纳入其特殊保护之下;而自克伦威尔时代以来,防止两西西里王国(包括西西里岛和那不勒斯)落入法国之手就是英国的传统政策——正如防止其他强权染指低地(the Low Countries)一样。
自然地,伦敦很快收到了俄国人的提议。沙皇的大使沃龙佐夫(Woronzow)告诉刚刚上任的英国首相皮特,俄国将从黑海调出一支大军,按照时局需要派往爱奥尼亚群岛或是意大利,而沙皇希望英王陛下能在马耳他保有一支部队,准备届时与俄军联合作战。
英俄两国的联合意图正是那条最终导致特拉法尔加海战的线索的起点。它是如此的隐微,但只有它能确切地引导我们走出这场战役的迷局。长期以来,那些或喜或悲的大事件让这条主线晦暗不明;但在今天,我们可以理智地断言,如果拿破仑不是被它困扰,这场历史上最为著名的海战就根本不会发生。正是试图挣脱它的努力让拿破仑赔上了他的舰队,而如果我们不能清楚地将它控制于指掌之间,我们也会走上歧途,无法理解这一年中所有行动的真实含义。现在,让我们继续追踪这条曲折前行的线索,直至其坚固地构织起最终的事件。
沙皇脑海中的意图,是在英国的支持——尤其是财政支持——下,与奥地利、普鲁士和瑞典组建一个防御同盟。这些国家是否愿意加入尚不得而知,且组建起这种同盟也势必要花费相当多的时间。在此期间,拿破仑很可能已极大地强化了他的阵势,但是英国与俄国至少能够共同阻止他在地中海继续向前。在《亚眠和约》中,拿破仑同意从那不勒斯的奥特朗托(Otranto)和塔兰托(Taranto)撤军,可现在又重新占领了这两处意大利南部的海港。从这里出发,拿破仑不仅威胁着亚得里亚海对面的陆地,而且还可以穿过卡拉布里亚,向西西里发起突袭。这是对当前局势最为致命的威胁,也是必须力图避免的威胁,因此,在地中海投入英军也就成了皮特战略的标志与考验。皮特向俄国施压道,同盟应该是进攻性的,且应立即展开行动,而沙皇随即要求英国加强在地中海的驻军,且要求组建一支在意大利作战的部队。皮特要求宽限两三个月,因为英国目前还没有足够兵力进行这样一场远征。英国驻俄大使约翰·B.沃伦将军马上补充道,英国可以在马耳他与直布罗陀的驻军中腾出一大部分来组建一支军队,剩余兵力则将在沙皇组建攻守同盟之后很快抵达。
于是,双方接触还不到一个月,俄国就决定向拿破仑发出最后通牒。俄国要求拿破仑撤出普利亚(Puglia),妥善处理意大利问题,对撒丁国王做出赔偿,并从北德意志撤军。如果法方在二十四小时内未能做出令人满意的回应,俄国大使就将离开巴黎。在迈出这坚决的一步之后,皮特派格兰维尔·列文森-高尔勋爵取代沃伦担任驻俄大使,让他与俄国进行正式的联盟谈判。在他所携带的特别指令中,第一个任务是了解俄军在意大利的目的,扫除英国对俄方行动的误解。皮特希望俄军立即夺取从塔兰托进入卡拉布里亚的道路,而沙皇则认为其首要目的是独自将法军逐出那不勒斯王国。列文森-高尔指出,沙皇的目的在奥地利加入同盟之前不可能实现,但如果他选择前一行动,马耳他的2000名英国士兵就能马上提供支援。在此时,防止法国通过一场穿越卡拉布里亚的奇袭夺取西西里是英国最为紧急的目标。如果失去了作为补给基地的西西里,英国地中海舰队就很难继续保持在有效的阵位上。
这封特别指令中的其他语句也值得铭记。这是由皮特的外交大臣哈罗比勋爵写给列文森-高尔的,它在字里行间解释了如此重要的海军战略,为我们提供了理解纳尔逊对于那不勒斯问题的意见的钥匙,从而与之后所涉及的复杂的海军问题相联系。在英俄谈判中,英国的实际资本在于地中海的制海权,而这又取决于纳尔逊对法国土伦舰队的控驭——他的办法不是那种不必要的近距离封锁,而是如他所说,“让它处于掌握之中”,直至他能够与之遭遇,将之歼灭。“如果西西里陷落,”哈罗比向列文森-高尔写道,“能否像现在这样保持对土伦的有效封锁就会成为问题。万一法国舰队从港口逃出,并向亚得里亚海派出任何足够强大的分舰队,俄国政府就会担心他们在这一海域中的舰队有暴露的风险,而法军也就有机会向阿尔巴尼亚或者希腊南部的摩里亚(Morea)发起成功的攻击。”
这也正是纳尔逊的看法。他并不是近距离封锁着土伦,而是在一定距离上积极地监守着土伦舰队。一旦它们向东方出击,危及他所特别保护的地区,他就会前去与之交战。直布罗陀与马耳他对这一目的作用甚微,它们的位置并不适于作为纳尔逊的基地。法军有可能向西驶出直布罗陀海峡,也可能向东驶向那不勒斯或地中海东部,因此,英军最理想的海军基地应该能让纳尔逊保持在敌军这两种可能行动的共同内线位置上。这就是为什么纳尔逊一再强调,撒丁岛与西西里是英军战略位置的关键。
哈罗比继续向列文森-高尔写道:“你将会收到我给沃龙佐夫的保证,我方会尽力加强马耳他驻军。你可以向他们表示,5000~6000人的增援兵力将会在未来数月中抵达。这些部队将按时局需要而被用于守卫西西里、卡拉布里亚以及土耳其……但是目前看来,他们的关注重心应该已被特别吸引到防卫……西西里。”不过,一个新提议的出现结束了这一调兵计划。按照这一提议,俄国将立刻派出军队,与卡拉布里亚当地人一道防守通往西西里的道路,而英国则负责支援,并为他们提供补给以及武器。同时,从马耳他出击的英军则要占领墨西拿。
列文森-高尔还收到了另一份特别指令,要求他向俄方施压,让撒丁王国重新得到皮埃蒙特,以此作为法国重建意大利秩序的阻碍。加强萨伏依王室是为了保持地中海的均势,这是英国一贯的策略。撒丁王国陆军的重要性已经得到广泛认可,但是在英国眼中,它作为海军基地的价值也毫不逊色。自纳尔逊统领地中海舰队以来,他一直向英国政府强调撒丁岛的战略意义。皮特上台不久就在给他的指令中表达了本届政府对这一观点的赞许。在写给列文森-高尔的这封指令落笔之时,纳尔逊已经获知,英国政府正特别关注着撒丁岛的局势。
但是,英方多线行动的提议并未得到俄国政府的赞许。俄国人希望得到一支更大的军队,在意大利展开联合行动,由一位将军统一指挥。然而考虑到拿破仑在布洛涅的大军团对英国本土的威胁,列文森-高尔只能以英国目前无法再在地中海投入兵力作为回应。不过,伦敦的小皮特正尽一切努力加强英军的机动兵力,他不仅继续强化正规军,更采取措施让地方武装承担起本土防御的任务。在数次讨价还价之后,俄国接受了英国在一到两个月内提供8000名士兵的承诺,并同意以科孚岛的20000名士兵与之联合。联军将由一位俄国将领作为总司令,英方则承担必要的运输任务。英国政府同意了这一计划,在1804年年底,埃塞克斯防区司令官詹姆斯·克雷格爵士接到准备向马耳他调兵的命令。
在英俄两国商议地中海行动军事安排的同时,组建一个稳固同盟的谈判也在重重困阻间继续。困难的原因主要是奥地利的摇摆不定,以及随之在各国间引起的相互猜疑。俄国不甘于英国对保留马耳他的执着,英国又怀疑俄国的真实目的是攻略土耳其。较之从拿破仑的威胁下解放欧洲,奥地利更关心如何在北意大利恢复哈布斯堡王朝的旧日势力,普鲁士则只对篡取汉诺威有兴趣,而瑞典只准备通过有限的行动赚得英国提供的佣金,而这些行动与它们的实力和获得的报酬完全不成比例。
尽管这一情况让皮特恼怒至极,但在1804年冬季来临时,英国的处境已极大地好转,甚至能够解散部分守备军。英国本土的防御体系尽管陈旧,却仍然坚不可摧。对法军入侵的恐惧已经让位于一种强烈的复仇意愿,他们正渴望着向那个让英国陷入如此的恐慌、付出如此的代价的人发起反击。
英国的防御体系已在历史上多次展现其实力,任何花招和设计都难以突破它的阻击。由小炮艇和小军舰组成的英国舰群直接面对着从泰瑟尔岛到勒哈弗尔沿岸的法军阵营,它们使得拿破仑的运兵船队在取得战列舰队的支援之前无法渡海入侵。英军的轻型舰群得到了一支小型战列舰队的加强,这支舰队的实力足以对付泰瑟尔岛的荷兰战列舰队,以及任何从被封锁的大西洋港口逃逸的小股敌军。基思勋爵负责指挥这些部队,其指挥部设在唐斯锚地(the Downs),又在雅茅斯(Yarmouth)与诺尔沙洲(the Nore)设立了下属基地,用以监视泰瑟尔与敦刻尔克的敌军动向。英方总体的防御计划是让轻型舰群与被称为“封锁舰”的岸防战舰布防于英国海岸,结成若干集结点。前出的轻型巡洋舰队负责监视法军的行动,如果法军运兵船试图驶出布洛涅、埃塔普勒(Étaples)、维姆勒(Wimereux)或昂布勒斯特(Ambleteuse)四处港口,它们就应抓住一切机会发起攻击。在海峡群岛还设有一支由索马里兹少将指挥的独立巡洋舰队,负责防止法军运输船通过周边海域,或是对海峡群岛发动攻击。但他的另一个重要使命是保持基思所部与西方舰队(Western Squadron)的联系——后者的职责是掩护整个战区。西方舰队是英国海军的核心主力,它由康沃利斯指挥,扼守着英吉利海峡的西部入口,并封锁着布雷斯特。此外,还有两支从西方舰队延伸出的分舰队在罗什福尔和费罗尔港外封锁着港内法军。
通过这种久经考验的方式,英国舰队牢固而不可动摇地阻挡着意图入侵的敌人。拿破仑却仍如他的前辈那样天真地认为,他可以出其不意,靠用远方的战列舰队发起突然袭击的方式来突破这些防御。他认为法军能轻松地避开康沃利斯,因为后者会因封锁布雷斯特的任务而固守在港外;但这种看法却是对英国西方舰队之职能的误解,真实情况早在半个世纪之前就已被诺里斯(Norris)与安森(Anson)阐明。如同今天的很多人一样,拿破仑仅仅将西方舰队视为一支封锁布雷斯特的舰队,但事实上,这支把守海峡通道的舰队却承担着英国本土与贸易保护所需的综合任务。封锁布雷斯特,正如封锁罗什福尔与费罗尔,只是它的临时任务之一。在战争中的任何情况下,任何敌舰队在与西方舰队交战并将之击败前都绝不可能进入甚至接近英吉利海峡,甚至用兵力更强的舰队试图与英军交战的策略也一再遭到失败,这已得到了1779年与1782年战役的证明。法国海军与英国海军部对此都了然于胸。
我们可以借由梅尔维尔勋爵——皮特的海军大臣——在1804年8月致康沃利斯的一封指令清楚地了解到当时的英国政府是如何看待自己的处境的。当年7月底,康沃利斯从西方舰队司令的职位上休假回国,从封锁敌军的紧张中放松自己,将指挥权移交给他的副司令官查尔斯·克顿爵士(Sir Charles Cotton)。仅仅两三周之后,法军即将发动入侵的危机出现。英国政府、海军部都对康沃利斯抱有高度的信心,但毕竟无法十分从容地对待他的缺席。在他休假期间,梅尔维尔一直与他保持着联系,最后,康沃利斯结束休假,返回西方舰队的指挥位置,这就是8月24日的这封指令发出时的背景。
这封指令首先复述了一则情报,表明法国布雷斯特舰队即将有所行动。指令认为,法军有一到两个可能的目的地,而问题的答案取决于出击的舰队是否搭载着陆军。如果没有搭载部队,这可能意味着其目的是掩护大军团入侵。“这看起来是一次绝望的尝试,”指令写道,“如果他们试图利用任何偶发情况逃脱你的监视而驶入海峡,那也很可能使他们的舰队招致毁灭。”由于历史上的类似尝试全都以灾难性的惨败而告终,因此海军部甚至不认为这种情况可能会再次出现。“不过,”指令继续写道,“如果现在的法国政府决定冒上一切风险执行这个长期威胁我国的计划,我们也无法用理性思维来估算其可能性。我们必须警惕这种概率极小的事件,毕竟一时的激情放肆也可能使它发生。”因此,康沃利斯应该用尽可能近的距离封锁敌军,即便他们侥幸脱逃,他也能很快跟上敌舰并将之歼灭。指令进一步提醒道,如果敌军的真实目的是进入海峡掩护大军团渡海,他们便会用尽一切办法试图误导封锁舰队。我们在这里看到,英国政府早已洞悉了拿破仑内心深处最隐秘的意图——骗开康沃利斯舰队正是拿破仑入侵计划的前提之一。
指令之后的部分为敌军各种可能的行动制定了不同的反制方案。若敌军舰队倾巢而出,康沃利斯又与它们脱离了接触,他就应该驶向利泽德半岛(Lizard)附近,在那儿肯定能得到法军是否进入海峡的消息。如果法军尚未进入,他就应在此固守,或者前往爱尔兰海岸他认为更加可取的其他要地。若只有部分敌舰搭载着陆军部队出航,它们的目的便可能是爱尔兰,他应该派出一支实力相当的分舰队如前所述般进行截击。若部分敌舰向南方出航且未搭载陆军,其目的有可能是与地中海舰队会合。若敌舰不超过五六艘而又搭载着陆军,目的就可能是西印度群岛,他仍应如前所述,派出兵力相当的分舰队。
这封指令也设想了全部敌军或敌军主力出击可能是为罗什福尔与费罗尔解围的情形。其应对措施,是让那儿的两位舰队司令“在西班牙北部海岸或其他地方将两支舰队集结起来”,康沃利斯则应率西方舰队与之会合。他还应安排巡航舰为他随时提供预警信息,并以其主力舰队为巡航舰提供增援,使之具备持续跟踪敌舰队的实力。如果两者中的任何一支封锁舰队因强敌出现而被迫解除封锁,它就应立即加入另一支舰队,一同等待增援的到来。接下来的部分对如何封锁布雷斯特做出了若干指示。这些指示极其琐碎,但其中仍包含了一个保留条款,在保证战役计划照章进行的同时也赋予一线将领某些决策自主权。“我们意识到,这些指令在许多无法预见的具体情况中也许是难以执行的。在这些情况下,你必须用自己的酌定权与决断力来指导你的行为,及时通过我们的秘书向我们报告你的进展。”
这些睿智而全面的指令自然不可能全部出自梅尔维尔勋爵一人的手笔。几乎可以确定,它们是在康沃利斯尚在休假时与之共同订立的,其中不仅包括康沃利斯的观点,也可能包括未来的巴勒姆勋爵查尔斯·米德尔顿的意见,后者即将成为特拉法尔加战役的最高指挥官,此时正担任海军大臣梅尔维尔的私人机要顾问。或许正因如此,这封指令能够成为这一继承自18世纪大海战时代、同时又保持着活力的海军战略传统的最精要的表述,值得我们致以最高的敬意。除却以上提及的战略性论述,我们还能通过这些指令看到一个典型情境,借之了解英国海军部一般是如何指挥本土海域内的舰队行动的。我们还能看到的是,他们眼中的入侵威胁显然并不危急。
拿破仑究竟在何种程度上意识到侵英计划的不可行,至今尚不清楚。有时候,他说自己从未认真考虑过这一企图;而在另一些场合下,他又说这一计划仅仅是因运气不佳以及海军将领的无能才招致失败。我们能够肯定的是,没有哪位高明的陆军大师曾如此致命地误判了发动入侵的可能性与局限性,也没有哪位能干的管理者曾在组织工作中失败得如此彻底。拿破仑对其大军团渡海侵英的安排正是这样的反面典型。计划中的任何部分,甚至是大军团本身,都不曾准备完毕。注4:侵英计划已如此明显地破产,但为了维护尚未破损的拿破仑神话,其一塌糊涂的准备工作只能有一种合理解释:这位伟大的将领从未认真地将这一计划加以施行。
注4: 1804年8月,根据对海峡沿岸大军团及其运兵船队的最后回报,其准备状态如下:
引自Desbrière, Projets et Tentatives de Debarquement Aux Iles Britanniques, v.465。
情况或许就是这样吧。1804年秋天来临之时,拿破仑已经意识到皮特与沙皇在他身边构织的阴谋,但他任其发展,而将全部精力投入加冕称帝的工作中去。当年冬天,整个侵英计划已经被他放弃。大部分运兵船被拆除,港口得不到维护修理,花费数百万挖掘出的水道很快就被海沙填埋。拿破仑拥有法国在过去一个世纪中所有类似行动的经验,但在18个月的准备工作之后,他甚至没能解决一些最基本的问题。为了在失望的国民与士气低落的大军团面前挽救他的名誉,他开始把战争焦点转向奥地利。
在沙皇的压力下,奥地利对法国的态度日益变得强硬。它开始扩充军队,在亚得里亚海的末端与蒂罗尔(Tyrol)布设弹药补给站,准备直接对拿破仑夺取的北意大利发动攻击。英国与俄国间的联盟谈判似乎即将完成,奥地利看起来也已经打定主意要加入它们的阵营。在拿破仑看来,局势的危险程度已发展到难以被忽视。他还没有做好准备去面对一支由英国资助的大陆盟军。侵英行动对英国的威慑虽然一直有效,目前却难以继续下去;无论用什么手段,英国决不能在此时继续制造问题。正在他如此思考的时候,合适的机会也正好出现在他的手里。西班牙一直是法国实现其野心的工具。自从因受到恫吓而对法国舰船开放港口以后,西班牙的中立早已形同虚设;只要拿破仑再对它施加一点压力,就足以让它丢弃仅仅存在于纸面上的中立,加入法国的阵营。拿破仑果然开始向西班牙施压。面对这一局势,皮特则祭出了那柄历史悠久,但他的父亲却不能使用的利器。不宣而战地向富饶的西班牙运宝船队发起突袭,自弗朗西斯·德雷克于1585年首次发起那次失败的攻击之后,这就是英国在类似情况下的惯常之举。英国一次次地展开此类行动,尽管很少能得手,却也乐此不疲。9月底,地中海的纳尔逊与费罗尔港外的亚历山大·科克伦(Alexander Cochrane)接到了这一命令,要求他们夺取自蒙得维的亚(Montevideo)归航的西班牙运宝舰队。此外,一支雄心勃勃的新舰队也被组建起来,负责封锁加迪斯与安达鲁西亚(Andalusian)海岸,由约翰·奥德爵士(Sir John Orde)所统领。当年11月,莫尔准将麾下的特遣巡航舰队已经捕获了4艘西班牙运宝船。西班牙随即于12月12日向英国正式宣战,而拿破仑的新计划也开始成形。
西班牙的参战意味着拿破仑在纸面上又得到了32艘战列舰。西班牙、荷兰与法国的联盟使他在纸面上拥有了略超出英国舰队的总实力。但皮特的先手行动让西班牙在尚未做好准备时加入了战争,拿破仑最多能指望它在1805年春提供大约25艘适于行动的战列舰;而在此之前,他只能单独行动。他希望展开某些行动,尽力将英国舰队的注意力引离他的海岸。他希望调动兵力进行一次殖民地攻击,进而在英国国内唤起一阵停战呼吁。此时的拿破仑还并不打算让舰队杀回海峡,他仅仅希望用一次殖民地袭击从英国内部颠覆皮特政府,让英国海军在他面对大陆同盟的威胁时从其背后撤离。这一设想就是著名的西印度行军的缘起。
在他刚刚放弃的前一个方案里,出击的土伦舰队要躲开纳尔逊,再用一个大范围机动绕开费罗尔港外的科克伦,之后为罗什福尔舰队解围,与之会合后再用一个大范围机动绕开布雷斯特港外的康沃利斯,最后驶入海峡。而在新的殖民地攻击计划里,土伦与罗什福尔舰队应搭载着陆军部队分头出击,航向西印度群岛这一共同的目的地。他们应夺回被英军占领的荷兰岛屿,加强当地法军的防御,尽可能地攻取英国殖民地,随后在次年春季一道返航,击败科克伦,解救费罗尔舰队,然后共同进入某处法国港口。与此同时,布雷斯特的冈托姆舰队则应搭载第三支陆军部队,抓住时机尽早出击,让陆军入侵爱尔兰,此后再驶向北方,最终到泰瑟尔岛掩护马尔蒙的陆军部队渡海入侵。
需要指出的是,拿破仑提出这些计划的真实目的始终难以确定。他很清楚,自己的身边——甚至是在他的国务委员会里——布满了叛徒与奸细。因此,他常常编造一些从未认真考虑执行的计划来扰乱敌人的情报。可以确定的是,这个计划对冈托姆行动的描述主要是为了蒙骗英国间谍,其目的是让他们相信,令他们最为敏感的入侵威胁依然存在。对土伦的维尔纳夫与罗什福尔的密歇希的行动计划则的确属实,且得到了后来事态的证明。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清楚地理解拿破仑的想法。他对爱尔兰与苏格兰仅仅是试图保持威胁,遥远的西印度群岛才是其真正的攻击目标。他由此便能避开英国战略布局的重心。整个计划显然是为了取代未遂的入侵;在他努力将奥地利逐出尚未结成的反法同盟之时,他试图以这一计划让英国内阁难堪,确保他们不会在欧洲方向再投入舰队和陆军。
次年春天,拿破仑的三支舰队将会集结在一处不为我们所知的港口里,这就是这个计划的最终结局。或许这是因为他面前的局势尚不确定,但他知道,这一切必须取决于能否制服奥地利。他可能只是想将所有兵力攥在手中,静候变迁的时局。或许,他已开始意识到他的先辈们一再从痛苦经验中取得的那个教训:除了用海战夺取制海权,再也没有其他办法能击败英国。西班牙将在明年春天完成战备,它的海军至少还让拿破仑怀揣着一丝希望。
拿破仑的下一步动作证实了他对英国的恫吓意图。1804年年底,他紧急命令维尔纳夫与密歇希迅速出海。而在不久前,他正向英王乔治三世发去一封和平提议,同时又向维也纳发去一封措辞严厉的信函,要求他们对奥地利的军事行动做出解释。在等待回复之时,拿破仑向他的新一届国务委员会正式解释了他的总体构想。在全盘考虑各路情报之后,他在此刻相信,他已得体地脱离了执行侵英计划的两难困境。然而,没有哪个意欲统治法国的人会忘记罗马共和国的那句战吼:“迦太基必须毁灭!”(Delenda est Carthago!)看似即将要爆发的对奥战争给了他一个理想的理由,只需对准备入侵的巨额开支做出解释,他便能无损英明地从侵英计划中脱身。“两年来,”拿破仑说道,“法兰西已经为我们的需要做出了最大的牺牲和奉献……但是,为了组建这样一支全副武装、拥有20000匹炮兵挽马的大军,我们必须找到一个借口,让我们集结部队的行动不被其他大陆强国所警觉。这个借口就是入侵英国的计划……两年来,我一直没有将这些告诉你们,但这的确是我唯一的目的。你们现在已知道了,这就是那许许多多问题的解释。但我们现在还不能开始战争,我正在同英国国王开始一场谈判,试图缔结和平协定。”
在拿破仑刚刚完成这次精彩演说之时,英方的回复抵达了。英方仍然不承认他的皇帝头衔,而这个称呼却凝聚着他全部的虚荣心。英方回信的开头是“致法国政府的首领”,其末尾落款人也不是英国国王,而是一位内阁大臣。在正文中,英方寥寥几句就拒绝了拿破仑提出的让英国与其他大国——尤其是俄国——停止接触的和平条件。这封回信激发了拿破仑性格中最激愤丑恶的一面,更为糟糕的是,奥地利皇帝不久后又送来了一份请求和平的手记,将他发动战争的借口逐一规避。拿破仑在盛怒中发现,自己已被重新掷回那个让他绝望的侵英计划里。他的舰队已被派出,分散在大西洋中;他的陆军无所事事,士气低沉;他的海峡港口里满是沙砾;而他的渡海船队甚至已经被解散。他的声威与名誉仍然被捆绑在侵英计划上,甚至比往日捆得更紧,且因他先前的行为而陷入更严重的矛盾和错乱。这就是他那自负的好斗心理为他赢得的一切。现在,他只好假装本来就要继续这一计划,将这件已经耗资过半的荒废事业从头做起。
皮特因这封强横无礼的回信受到了英国各界的指责,但他的父亲当年正是如此回复舒瓦瑟尔,而他也将以同样的方式对付西班牙。在这里,精巧的诡计被近乎残酷的直率所击退。皮特知道自己行为的后果,英国人很容易就会原谅他。他们从中看到了这个国家的昂扬精神,看到了国力增长带来的自信,看到了唤醒欧洲的崇高使命,看到了那绝不动摇、斗争到底的坚定信念:如果拿破仑不被击败,欧洲大陆就无法恢复自由与和平。
此时,组建联盟的谈判已经取得了重要进展,彻底划清界限的时机已经成熟,英国再也不用孤军奋战了。1804年11月6日,俄国与奥地利缔结了防御同盟,约定两国将在法国继续攻略德意志、意大利与东欧之时联合加以阻击。普鲁士仍坚决要求取得对汉诺威的保护权,以此作为参与欧洲事务的报偿;但瑞典已同意向英国提供吕根岛(Rügen)与施特拉尔松德(Stralsund),作为英国与俄国联合行动的海军基地。英俄两国间的谈判则取得了更多成果,皮特与沃龙佐夫已经在伦敦商定了联盟的主要条款。在严词拒绝拿破仑的和平提议后,圣彼得堡的列文森-高尔收到了伦敦发来的正式盟约。
然而,谈判的进程不可能毫无波折。在俄国人眼里,克雷格的马耳他远征部队能否如约抵达仍然是对英国是否有意愿与能力达成盟约的考验。他们需要以此确定,英国人并不只是自私地从他们的国土正面引开拿破仑的关注重心。因此,英方所提出的让马耳他的英军夺取墨西拿,而俄军在南意大利展开行动的新提议随即遭到了俄方的怀疑。不过,英方对俄国将领在南意大利拥有最高指挥权的承诺很快又将这分怀疑消去。留到最后的问题是英国是否愿意从马耳他撤军,但不幸的是,英国绝不愿在这一点上让步——它甚至甘愿为此发动一场战争。远东地区在它的帝国版图中越来越重要,而拿破仑对奥斯曼帝国领土的野心已不可忽视。马耳他因此成为英国此时的外交政策的重要基石,正如直布罗陀之于威廉三世。
这个焦点问题几乎使所有的谈判成果化为乌有。英方起草的盟约里没有一个字提到马耳他,但在圣彼得堡的进一步谈判中,沙皇却坚持让列文森-高尔接受一条有关马耳他的独立条款,然后才会签署盟约。沙皇的目的是将整个同盟作为向拿破仑施压的筹码,以武装调解的方式逼迫拿破仑接受盟约所安排的欧洲秩序。很显然,如果英国一定要占领马耳他,调解就必然会失败。因此,沙皇要求英国,如果拿破仑接受和平条件而又坚持解决马耳他问题,英国就应当撤军。由于接到了国内对这一问题的严格指令,列文森-高尔坚决回绝了俄方的提议。沙皇不相信皮特也会像他的大使这样固执,于是,他让英方将盟约带回伦敦,还附上了自己的强硬声明:除非这一条款加入其中,否则俄国不会签署同盟协定。皮特大为惊骇,他已经准备好修改其他条款做出让步,但马耳他问题却无可商议。在他眼里,马耳他是整个计划的关键所在。英俄两国关系立即紧张起来,甚至濒临破裂。沃龙佐夫向皮特提出了种种恳求与抗议,皮特则回复道,法国一直是历史上最为强大的陆军强国之一,它的统治已从西班牙的加迪斯延伸至意大利的契维塔韦基亚(Civita Vecchia),它正用尽一切努力征服地中海。不仅如此,法国还意欲征服整个奥斯曼帝国,希望将英国逐出印度。地中海的自由、黎凡特与埃及的独立都需要英国占有马耳他。简而言之,南意大利、爱奥尼亚群岛以及奥斯曼帝国所有领土的安全都取决于英国能否坚实地掌控这个昔日的海上骑士团要塞。沃龙佐夫不为所动,他坚持道,英方的固执将会破坏刚刚约定的、为了拯救欧洲而成立的同盟。皮特打断了他的发言:“这不会拯救欧洲。一旦英国舰队不再拥有这处得到强大要塞保护的良港作为基地,地中海、黎凡特还有埃及都会瞬间落入法国的支配范围……因此,”他总结道,“如果其中包括了让我们放弃马耳他的条款,无论这对我们来说是多么痛苦,我们也只能放弃签署盟约的愿望。我们将继续独自作战,仍旧在大海上作战。”
在这里,我们得以从皮特的亲口阐释中了解到他对这场战役寄予的期望,以及他希望达成的最终目的。这场战争是为了地中海与周边国家的自由而进行的,而且也不仅仅是一场海上战争,同样也要在陆地上展开。皮特坚决地向沃龙佐夫声明,马耳他是不列颠帝国的必需。而接替哈罗比担任外交大臣的马尔格雷夫勋爵(Lord Mulgrave)更争辩道,让英国保留马耳他符合整个欧洲的利益。沙皇无非要重建马耳他骑士团,但马尔格雷夫指出,查理五世(Charles the Fifth)之所以在这个小岛上建立骑士团,就是为了让他们保护基督教国家,对抗其共同的敌人。而现在,即便骑士团得以重建,他们也没有力量执行这一任务。只有大不列颠——这个在地中海沿岸没有领土野心的头号海军强国——才是骑士团的合法继承者;也只有作为英国的港口与军事基地,马耳他才能在对抗欧洲公敌的战争中发挥作用。马尔格雷夫总结道:“国王陛下在保留马耳他的问题上已全面考量了整个欧洲与英国的利益,将保留该地作为陛下尽其全部巨大的努力能够做出的国家利益牺牲的唯一例外。”考虑到英国要在相当长时间内担负起对半个欧洲的巨额财政资助,它所要求的这个报偿很难说是过分的。
总而言之,这种紧张的情形就是拿破仑与皮特各自启动其战役计划时的外交处境。在英俄盟约终于签订的那一天,维尔纳夫正试图驶出地中海,克雷格与他的远征军也即将在一周之后起航。
然而,盟约并未立即生效,局势在此后的几个月内仍然晦暗难明。为了更好地研究这场战役,我们有必要探究推迟盟约生效的复杂原因。沙皇对英国提出的核心条件,其一是马耳他撤军问题,其二是改革英国的战时航海法典(Maritime War Code),两者都被他个人视作盟约生效的必要条件。皮特对保留马耳他的执着极大地加深了他对英国真实目的的怀疑。面对英国大使的恳切抗议,他指出克雷格的马耳他远征部队未能及时出发。最后,克雷格部队如约出发的消息终于送达,同时送到的指令也让俄国人完全感到满意。尚未生效的联盟部分地组建了起来,但沙皇的心思却变得更加难以捉摸。他又提出要求,抵达意大利的克雷格在与那不勒斯最高司令官莱西将军(General Lacy)商议之前不得展开任何行动。英方也接受了这一提议。为了促使盟约全面生效,皮特甚至决定在马耳他的独立条款上做出一点微小让步。他打算,如果实现欧洲和平将取决于马耳他的归属问题,他便会在若干条件得到满足之时从马耳他撤军。条件之一是让西班牙将梅诺卡岛(Minorca)割让给英国——这块英国原先的领土刚刚在《亚眠和约》中被西班牙夺去。但是,这个让步只出现在拿破仑立刻接受和平条款的前提下。如果战争爆发,英国则会将马耳他继续占据下去。沙皇并未立即接受英方的提议,他仍然希望英国能修改航海法典。一直到1805年7月,沙皇才最终批准盟约生效,结束了他那极其令人不快的迟疑。
因此,我们在研究这场战役时必须随时注意,在它开始之时,这场战争的核心要素尚未确定。皮特与海军部都无法肯定,这场战役到底是与其他陆军强国联合作战,还是由英国独立进行。因此,我们在评断将领与政治家的行动与布局时必须考虑到,他们是处在这种不稳定的状态里。这本是联盟协定在一开头就要给出答案的问题,却直到很晚才得以确定。
盟约第一条规定,俄国有义务尽力组建一个大陆国家的联盟,并与它们协调一致,提供一支规模超过50万人的大军。第二条宣示了它们的目标:迫使法国从汉诺威与北德意志撤军;重新让荷兰和瑞士恢复独立;将皮埃蒙特还给撒丁王国;确保那不勒斯王国的主权完整;从包括厄尔巴岛(Elba)在内的整个意大利撤军。第三条规定了英国的义务,除提供海陆军之外,英国还应担负起盟军行动所需的运输工作,同时还要按照每10万投入战场的正规军每季度100万英镑的比率向盟国提供财政支援。
随着盟约的生效,自这场战役开始以来的战争政策因为一个伟大的新要素的登场而彻底改变。英国舰队不再仅仅被用于海上行动,它已将自己与一场规模庞大的陆地战争联系起来。如果只有奥地利加入同盟,英国舰队与陆军的主要活动地点就将是意大利海岸与东地中海,纳尔逊正期盼着在那儿展开行动。如果普鲁士也加入进来,英军就能以吕根岛和施特拉尔松德作为基地,在北海和波罗的海周边作战。
盟约给战争中的英国所带来的第二个新要素,即战略学者所说的“攻势回归”(an offensive return)。皮特从他父亲那儿继承的那股精神,以及迪穆里埃将军提出的著名国防方案,其在皮特政府上台之初即呈给了英国,在那一刻终于变为现实。“现在,是时候让波拿巴高悬在英格兰头上的利剑落下来了,”迪穆里埃如此说道,“没有什么比一味固守更加危险,它为敌人提供着用各种手段展开攻击的广阔空间……我问你们,这种纯粹防御到哪里才是尽头?……如果我们仍旧在恐惧下继续忍受目前的形势,又如何能成为欧洲各大强权的新核心?……毫无疑问,我们需要从防御至上转变为进攻性策略。如果从今年开始进攻政策还不能取代固守政策,你们就将看到,波拿巴得手的机会将会迅速增加。”
离开了这两个关键要素,我们就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对特拉法尔加战役产生误解。如若将之视为一场防御性战役,认为它纯粹是为了保护不列颠岛屿的安全,我们就会错误地评判那些战役设计者,而他们本来对此有着最为确切和洞达的理解。对于他们而言,这场战役的真正意图并不是如何避免失败,而是如何让敌人遭受失败。英国重新回到了自己的传统。马尔波罗与老皮特的精神正在振奋起来,它正全力准备出击,一刻也不愿等待。这场战争是为了整个欧洲,而不仅仅是它自己。若认为它一心只顾自己的安危,我们就完全忽视了这个宏大的主题,将那些主动承担风险的水手的勇敢自信误解为鲁莽粗心。缺乏清晰把握与正确理解的后人往往将这些精巧的谋划视为无知的失误,现在,是时候将这些错误清扫掉了。让我们纵览这场战役的全局,追踪他们行动间的微妙联系,虚心地坐在缔造这场战役的巨人们的脚边。我们或许能够了解到,这些被鲜活的海军传统所鼓舞、因丰富的战争经验而成熟起来的人,将如何正确地思考,如何无畏地承担风险,如何明智地遵从战争的中心意图,如何建立起他们的功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