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存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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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沙,

点燃白骨午休炊。

惊窒息,无水锅溶溜。

1949年9月29日,中国人民解放军一兵团二军乘坐400余辆汽车、六军乘坐45架飞机,从甘肃酒泉出发,陆空并进,直至新疆。二军抵达哈密,六军抵达迪化(今乌鲁木齐)。当部队到达阿克苏后,接到上级命令,一小撮反动分子密谋在和田发动武装叛乱,要求部队立即出发平叛。由于情况紧急,六师十五团舍弃有粮有水的通道,而选择从“进去出不来”的少走五六百里路的第三条道纵穿塔克拉玛干沙漠。

部队找了当地的维吾尔族“老沙漠”作向导。他虽然表面上答应,但心里无比担心,从他记事起祖祖辈辈老人均听说过甚至经历过令人毛骨悚然的“进去出不来”的事。在“老沙漠”的沙漠生涯中,有一个刻骨铭心的记忆。那就是他曾为一个外国探险队作向导,没走两个礼拜,渴死、吓死、热死者达三分之一,真是祸不单行,他居然发现一群跟踪而进的恶狼。随着头狼的嚎叫命令,众狼快如灰色闪电,恶如夺命凶灵,一纵如从脚尖飞起的一抹足球,二十枚爪尖在人体胸背穿肉抵骨,顺势在压趴间,牙镶颈项,吸血而饮。被捕杀者就像球场上的篮球,被众狼拼死围追,爪如钢钉,牙似利刃,饮血食肉。最后只剩下他和队长,原因就是队长有枪有弹,狼的进攻速度总比不上子弹。队长极力保护他,因为没有他,队长也走不出沙漠。这件事到现在仍然留给他干涸之悚、爪牙之毒。

“老沙漠”慧黠地看着和他交涉的长官,一言不发地看着,左右徘徊地看着,上下打量地看着。因为他总觉得眼前的这位长官和那个外国队长似乎有点相似,会不会最后又剩下他和长官?在另一长官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絮絮叨叨的游说下,“老沙漠”勉强答应。

作为一名六师十五团普通战士的付强不由自主地理了理机枪、弹药和背包。卫生员文敏轻轻咳嗽两声,镇了镇神。在团领导的动员下向导和1800名解放军战士信心备增,决心打破“进去出不来”的咒语。

1800名战士依次列队,像一条神龙,穿越波浪起伏的沙包,一会儿看到龙头昂扬翘首,而龙身潜游在沙海中,每天急行军180里。一个星期后付强在午餐时脚疼得一瘸一拐,当脱鞋子脱不下时,用劲一拽,满脚掌的血泡皮粘在鞋底,但他和其他战士一样,不吱一声。付强心中的念想就是听党指挥,党指向哪里就奔向哪里,根本不考虑条件是否允许,丝毫不考虑个人利益。所以,脚磨得起了泡,泡中又起了泡,在意念中是忽略不计的,在疼痛中是如闪烁般不算数的。

早上五点钟出发,在太阳出来以前“走睡”。“走睡”就是战士们极度困倦,一个拉一个,互相串联,一面跟着排头兵走,一面闭着眼睛睡觉。十六岁的付强极度困倦,撒开了前排战士的手,倒地“死睡”,被战士扶起,又恢复到解放和田的急行军中。付强闭着眼,笑着说:“谢谢你扶我。”于是,又恢复“走睡”。当晨光熹微,已经是睡眼惺忪,一旦太阳光芒四射,睡意全无。

有一天早上,经过短暂的夜休,集合出发,付强等几个战士眼睛能转,就是爬不起来,原来是冻僵了。卫生员文敏教大家把手搓热,使劲按摩僵躯,挽走一会儿方可勉强恢复。在后来的晚休前,付强同战士们在周遭找干柴草,搂成一堆,点燃暖温沙皮,沙皮温存战士,跌倒就睡。有次当干柴燃尽,战士们将捡来的枯骨在火焰中焚烧。当睡在灰烬中,瞬间生发出无限的伤感,骨热的煦暖,不等下个心绪浮现,已经枕戈待旦了。

在后来的一天,沙尘暴大作,这是战士们第一次见到新疆戈壁滩的风,躲闪不及,无所适从。但见:

天昏地暗瞬间乱,

鬼啸狼嚎方寸失。

狂风巍巍出碧霄,

沙砾荡荡掘地起。

过岭即现沙丘没,

入队但见人飘动。

骆驼马驴紧系辔,

半袋馕饼似箭飞。

付强从未见过阵势如此暴烈的飓风,霎时间不知如何躲避是好。连长命令大家快速蹲下。在沙包上见过世面的骆驼随着战士的牵卧之姿,顺势俯卧。桀骜不驯的战马还未嘶鸣,就被黑风冷砂迅速折服,随缰糊涂倒窝。犟驴欲犟未犟之际,不显犟而恐惧战栗。但见数小时沙尘暴过后,沙壅付强小腿,战士全部成半埋状态,成为横两纵千个整齐有序的似坟茔的沙堆,耳朵鼻子塞满沙尘。面对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极度恐惧,战士蹲姿未动,犹如焊接在钢板上的雕塑一般,透出威武之师面临困境的从容镇静。

掸沙整形,倾耳流灰,擤鼻排沙,磕鞋倒土,挥袂拂沙拭脸。但不管怎样拭擦,沙子迷了战士的眼,睁不开,看不清。每匹骏马愣愣地颤抖,细沙迸射。情况紧急,传令道道,继续行军,沙包上重新踩出了纷乱复沓的脚印。前面的脚印在戈壁滩上已经作古。

有天晚上,繁星闪烁,月勾西斜,全体官兵和衣而眠,极度地急行军,使每个战士都很疲乏,倏尔进入奢望的梦乡。

值班战士在目力所及的扫视中,发现西面沙包人影绰绰,让他惊悸不已。他的责任是要判断出这是袭击我军的伏兵,还是死亡之海吃人的幽灵,抑或是海市蜃楼?他弓着腰前行巡视,待逼近又匍匐趋前巡查,定睛审视,天哪!从剪影中甩动的长发辨识好像是女同志。由于责任重大,值班战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原路仓皇而回,语焉不详地报告了连长。连长听完,只说:“见鬼了!见女鬼了?”满脸疑惑,携枪带兵冲出休整地,没走几步,就踅回来了,要求检查部队中女战士休整情况,结果有十来位女战士不在位。有一位女战士当场呜呜咽咽地哭起来,以为“死亡之海”的咒语开始应验了。连长命令神枪手付强带领一个班的战士掩护好“女鬼”,不要惊动,掩护好她们,并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当这些“女鬼”穿好衣,扣好扣,付强他们暗中尾随安全而回。

原来白天走动还好,到晚上静下来文敏不自觉地抽搐,左抓右挠,上掐下捏,咬着牙,含着泪,脸纹扭变,痛不欲生。许多女战士指甲中抠出了血皮,还不解痒。原来文敏,不,许些战士,被身上的虱子咬得无法忍耐,转身出晚休区,沙洗衣服,裸体滚沙搓痒,才有放哨的士兵蓦然瞅见,黑影滚动,惊魂甫定,一个班的男战士夜间偷偷捍卫的现象。第二天哨兵从文敏嘴中得知连长的判断是正确的。部队战士一年未更衣出现虱子或畜虫,咬疯战士的确凿传闻由古而来。

沙包上“进去出不来”的事情出现了,没水了,没水了,没水了!要命的咒语又浮出来了。

付强和战士们嘴唇干裂,面容枯焦,眼窝深陷,舌根僵硬,正中午眼前重影叠叠,精神恍恍惚惚。付强在午餐时,摸了一把自己的胳膊皮肤,扎扎的,细一看是不知名的疙瘩。卫生员文敏仔细辨认,说:“这有可能是喝碱水从毛孔分泌出的碱花。”卫生员文敏刚才从付强胳膊上看到,又从自己身上看到,再看战士身上,黑疙瘩密布,青晦色蔓延。她故作镇静状而已,团领导说不能张扬,她的心被刺刀连环戳刺,因为她不知道怎样应对这怪病。没水,没见过的奇怪病,她的心因无能为力而隐隐作痛。向导带领大家在长骆驼刺的根下挖水,哪怕行军锹掘得再深,一人的失望就是大家的绝望。这样的一支军队,根本不会绝望,喝尿。尿喝绝了,领导命令宰杀随军牲畜,饮血止渴。

付强部队的一位排长,烤得像干枯枝,并且不是正常的白色枯枝,而是黑霉透肌。明眼人都能看出,他属于头号不可救药的患者。当他听到杀畜解渴时,黑霉色的右拳砸着黑霉色的左手心,坚定地说:“不能杀马,绝对不能杀马!”再看看这些战马,毛色枯焦,形体萎缩,鼻唇干得像沙土,比晚秋的干白菜叶还逊色。

在酷热难耐的恶劣情势下,大家似乎听到了液体滴落的淅淅沥沥声。大家巡视,果然听到液体滴到饭盒中微弱的滴滴答答的声音,付强看到这位排长战友趴在沙包上,割腕流血至刨坑中的饭盒,他急速拱腰一推,脖脉停跳,永远走了。只留下衣襟血书:让枣红战马饮血,并速策枣红战马到和田求救,再无他法。

红日当空,昆仑见证!他用自己的生命验证了“我是一位共产党员,哪里需要我,我就到哪里去,为了党和人民的事业愿奉献自己的一切”这一言行合一的信念。战士们悲恸之极,感动至极,有心悼念,无泪流洒。从兰州到“死亡之海”,恶病缠身(在抗日战争中有一枚弹片炸入脑室),不要担架,不要照顾,一腔热血献给了党,最终殉国在塔克拉玛干大沙漠。他雄壮的胸怀以及卓著的功勋教化了粒粒浩瀚的108万平方公里的南疆大地。在中原大地重于泰山,在新疆沙漠重于昆仑。

如此疲惫跑步前进的部队,还是不忍心将自己的战士埋在眼下的沙包。一是怕他在阴间还是个渴鬼,没水喝;二是怕以后战士们祭奠,连一个准确的位置都找不到。于是,他们将自己的已故战友抬出沙包,葬在有山有水的绿洲。

有战士找到一柱丫杈倔直的胡杨枯木,并在其上抒怀作碑:

当背着没有血的尸体时,让苟活者充满了奔跑的血性。

在通人性的战马抛蹄启程半天后,忽然前方出现了百人队伍,原来是和田派人带援救物资水和馕来接应。饥渴到极限的战士,吻触到清澈的泉水,生命在“死亡之海”得到了接济。这样部队很快到了和田,彻底解放和田就如戈壁中拈沙。在世界军事史上,只有中国人民解放军这支威武之师才能有这样的英雄壮举,彻底打破了“进去出不来”的千年咒语。

在这半个月的急行军中,“老沙漠”终于认识到这支部队是一支不同于一般军队的队伍,尤其是亲眼看见了割腕献血的悲壮而真实的故事,以及战士们将死人都不愿遗弃的为人济世情怀!这彻底颠覆了他小看这支部队的荒唐想法,沿途听到了他认为十分重要,但又不明白的话语,比如说“共产党员”,比如说“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比如说“为了党和人民的事业愿奉献自己的一切”……一路上“老沙漠”和付强走得最近,既说又带比画着,简短交流后,两人说的意思,基本上对方都了解了一半,这已是十分幸运的讲话缘分。没想到后来两个家族的友好相处,从此开始。

如何智取残忍蟊贼,待看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