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再见到林幼清是半个多月后,地点是在影视城二号山山脚下。
那天天气晴朗,我的心情却一点也不晴朗,因为我有很多工作要做——比如我要在自己的民俗产业策划书中找出赢利点以争取墨五那个奸商的注资,再比如我还要为几天后的离职交接做准备,将总裁的位置还给墨五。
穆青青说得对,跟墨五比起来,我可以算是个没什么能耐的二世祖,如果不是有墨五在背后兜着给我把关,恐怕墨华集团早就黄摊儿了。而我虽然是个二世祖,却是个有着清晰自我认知的二世祖。我知道自己对做生意不在行——索性我对这事儿兴趣也不大,所以第二项工作我进行得很愉快。
但第一项工作,真是要了我的命。
当时我正坐在片场后院的角落里研究那份中了邪的怎么做都赔钱的民俗产业策划书。小白踏着欢快的步子颠儿过来,白色雪纺上衣的散边儿随着她欢快的脚步一收一放,让她看起来像一团水母。
水母在我面前停下,天真烂漫地看着我:“领导,晚上聚餐去呀!”
我一听到聚餐,心里咯噔一声。
聚餐就要花钱。而回想一下计划书中那一直呈负数的盈利金额,我头回觉得自己是个心疼钱的人:“……一定要聚吗?”
水母眨了眨眼:“斜对门剧组主动请咱们吃饭,不去不好吧?”
“嗯,你说得对,不去不好,我们还是去吧。”
小白得了我的答复,欢快的去了,我看着她欢快的背影,心里也跟着欢快起来。
今晚剧组的盒饭钱省了。
然而事实证明,这是一个让我十分后悔的决定,因为我忘了问她对门剧组是谁家的。
我感觉自己上当了。因为即便我整天闷在酒店,但小白作为上蹿下跳的执行制片,怎么也是清楚左邻右舍基本情况的。死对头成了对门邻居,她非但知情不报反而帮着对方来约饭。
我说:“白明清,你要造反啊!”
小白连忙摆手:“不是啊领导,您这么英明神武无所不知,我以为您知道对门剧组是临安国际的呢!而且他们约饭是派导演来的,我以为他们林总不在这才跟您通报的啊!”
我看着她无辜的眼神,觉得多少要维持一下自己英明神武无所不知的形象。虽然渣男贱女表兄妹攒这个局到底是怀着一颗以何为目的的算计之心尚且存疑,但我既然来了,再领着百十来号人回去吃盒饭反倒像是怕了他们。倒不如狠狠吃他们一顿,说不定吃饱了一个灵光乍现,我计划书的盈利金额就会变成正数。
于是我说:“嗯,我当然知道。他们林总在又怎么的?告诉同志们,往死里吃,咱又不是还不起。”
小白听到“往死里吃”四个字,当即眼睛一亮,蹦蹦跳跳的去了。
为了响应“森林防火重于泰山”的政府号召,晚餐在一号山山脚一片远离森林的空地上举行。从商业区餐馆里请来的十几位师傅摇晃着手中的蒲扇,一阵阵灰白的浓烟带着烤肉的香气不停地往人鼻孔里钻,两家剧组主片场一共四百来号人一撮撮的围了几十堆儿正在闲谈,场面热闹的像《笑傲江湖》里的五霸岗群雄聚会。陶雪池坐的那堆儿人最多,不知谁缺了大德拎出把吉他撺掇大家抽签唱歌,陶呆倒霉抽到了鬼牌。她自知唱功不俗不敢随便张嘴,却又架不住大家起哄,只得献丑。
她一开口,弹吉他的人都懵了。
我寻了个离他们远些的断木上坐下,守着风口边乘凉边看他们被陶呆的歌声摧残的欲仙欲死,手里的鱼豆腐凑刚到嘴边,耳旁就冒出个不咸不淡的动静来:
“墨小姐一个人。”
我顺着这动静看去,跟我坐在同一根木头上正拿着串烤馒头片斯斯文文吃着的那人,不是林幼清又是谁?
“啊,一个人。”我说:“你管得着么。”
他放下竹签看着我,语气相当自然:“听说墨小姐在民俗方面颇有建树。”
我说:“你管得着么。”
他终于消停了。
话到这个份儿上再开口就是尴尬,接下来就该是我们以沉默对峙进行的臀下断木争夺战。我抱定了独霸这截断木的念头打算跟他打持久战,哪知道他沉默了一会儿,又说:“听说墨小姐准备拍一套民俗纪录片,不知有没有我可以帮忙的地方?”
这话说就有点意思了。
同是商人,他和墨五行事风格却十分不同。墨五从来都让我被卖了还在帮着数钱,但他倒是够直接,之前那么不待见我,现在又请客又搭话还三句话不离我的项目,意图明显的就差写脸上了。我当然不会天真的认为一个商人提出的“帮忙”意味着听我调度供我驱策。商人的帮忙,意味着合作。
于是我兜住牙花子,端出个自认端庄的笑来:“没有。”
“如果真的没有,以墨小姐的资源,纪录片早已上星了。”他像是早就料到我会拒绝一样,一双清俊的眉目淡淡的向我看过来:“所以,墨小姐不是不需要帮助,是不需要我的帮助。”
“没错。”我十分坦诚的点头:“我就是不想跟你合作。”
陶雪池的歌声终于停了下来,四周确实死一般的寂静,大家都被这带有魔幻色彩的歌声震住,一时间竟没人说话,只有王导放下手中食物见怪不怪的抚掌替她解围:“雪池的歌声还是那么特别。”
有人回过神来,装出一副间歇性失聪的样子找身边的人接续刚刚的话题和游戏。《余生劫》的年轻导演离开那一撮人冲我跑过来,憨笑着递给我一罐啤酒:“墨小姐,我第一次独立执导,有好多地方要……”
“好说好说,以后有困难找老王,让他给你把把脉。”我起身接过拉罐抠开拉环,跟他碰了一下:“干了。”
冰过的酒液顺着喉咙滑到胃里,带来的是一片前所未有的冷静和清醒。小导演同志“哇”了一声,也不甘示弱的抱着拉罐喝下去。
他这一哇成功吸引了群众们的注意力,大家纷纷拎着易拉罐奔着我就来了。
在我身上还有一项名为“千杯不醉”的逆天属性时,老宅的年夜饭饭桌上从来都是我和墨青丝二女当关万夫莫开,所有人都在桌子底下相聚的时候,我俩也还只是微醺。
那首歌怎么唱的来着?我一下低一下高,摇摇晃晃不肯倒,酒里乾坤我最知道。
但那也是我十九岁之前的光辉业绩了。
几个小时后,小白踉踉跄跄的捡起我脚边的啤酒罐儿。塞满一个垃圾袋儿后,她挺直腰板打了个酒嗝,冲我一抡胳膊:“领导,走,回家睡觉去!”
“No no no。”眼前一阵阵发花,但我的意识却无比清醒。我冲她晃了晃食指:“你先回去,我再待会儿。”
“什么呀,”她嗓子眼儿里发出一阵笑声,顿了顿,说:“领导,你是不是心情不好?”
我一愣,站起来将自己打量了个遍,打量完还转了个圈儿给她看:“没有啊,我看着多正常!”
“领导,你每次心情不好就爱说‘No no no’,一边说还一边这样。”她伸出食指冲我晃了晃:“你别想骗我。”
她太了解我了,但我也同样了解她——她最怕我念诗。于是我问:“你有没有听过李白?他有《秋风词》是这么说的,咳!秋风清,秋月明……”
她连地上最后半箱啤酒都没收拾,嗖嗖的倒腾着两条小短腿儿带着最后几个人跑远了。我假模假式的冲着她的背影喊:“唉,你别走啊!听我念完啊!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啊!”
身后的山林里回荡着我的声音:
“寒鸦栖复惊啊……”
“栖复惊啊……”
“复惊啊……”
“惊啊……”
静夜山风拂过,树叶飒飒响在四周,像是野兽出没时发出的声响。
但哪有什么野兽。这里除了我之外,再没有其他人。
我丢掉手里的空罐子,从纸箱里又捞起一罐啤酒,在罐身上亲了一口。忽然之间,我发现自己之前二十八年里从未对这东西这么稀罕过。
我举起啤酒罐子,找了半天才对准今晚的月亮。
那首诗后面是怎么说的来着?
我想了半天,只想起最后一句:
“早知如此绊人心,莫如当初不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