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晚餐例牌清淡简单,一个青椒炒蛋,一个芥蓝苗,一个丝瓜毛豆,还煎了一碟鱼饼,主食是红枣小米粥和花卷。
尹大没有胃口,但还是坐在餐桌前,毕竟一家人要有个主心骨,她坐在正席,两边分别是武翩翩和孙子阎黎丁,黎丁一米八二的个子,相貌俊朗,几乎就是阎诚的翻版。曾司机和保姆小杨依次落座。这是阎家的传统,不分上人下人,齐数就开饭。自从阎诚走后,饭桌上也很少有人说话。
只有咀嚼和喝粥的声音。
尹大只喝粥,随便吃几口素菜。见黎丁边吃饭边看手机,手指一刻不闲,划来划去,本想说他两句,想想还是算了。这孩子像他爸爸,从小性格温和纯良,去德国留学学的是牙医,立志做一名口腔科大夫,回国之后在中山医学院口腔专科医院工作,一切随心所愿。然而阎诚一走,立刻被武翩翩叫回公司接班,都没跟尹大商量一下。
这就是尹大最不喜欢武翩翩的地方,这个人不能说没有优点,对工作刻板地负责,营销方面也很有想法。问题是情商低,凡事算小钱,没有格局,而且永远咄咄逼人,跟谁都没法合作还自以为是。
这是她一生犯下的不可原谅的错误,就是把武翩翩像今天的优才计划一样引进到家里来,当时的武翩翩有男朋友,而且到了谈婚论嫁的程度,是她横刀夺爱硬要拆散人家,大包大揽地让阎诚和武翩翩成了亲,搞得小两口的关系,即使阎诚没多喜欢武翩翩,也矮了她一头似的。
在尹大的眼里,阎诚和武翩翩始终没有建立起亲密关系,一开始或许也都按照剧本尽心尽力地扮演好自己的角色,但是渐渐地缝隙还是显现出来。爱这个东西其实没有那么艰深,无非就是一层底色,如果有,它会滋长出深意和力量,抵御现实生活中无尽的打击和风寒。但若是没有,就只能任其疏离和淡漠。
有一次阎诚发烧,39.2℃,武翩翩照样在外面跟客户谈生意。她的观点是打针吃药喝水休养,她在不在旁边守着完全无差,根本没有实际意义啊。这是什么情商指数啊?若是两个人为琐事拌嘴,阎诚最多是沉默,武翩翩却追着他理论。
这一切如今都像散落在不起眼处的小钉子,集中并且尖利地扎在尹大的心上。
尹大也动过干脆让他们分开的念头,但是看着阎黎丁一天天长大,实在不希望他小小年纪便面对破碎家庭带给他的困扰。
再说武翩翩对工作还算是一心一意。
现在想起来也许是一错再错。
谁能想到阎诚正值精壮年,就这么走了呢?
餐桌上的武翩翩阴沉着一张脸,这张曾经美丽的脸,如今仿佛戴着一张天然的后妈面具,几分尖刻外加几分凶狠,时至今日连印堂都是暗黑的。看得出来她一直都在忍耐,但终于忍耐不住开腔了。
“妈,你真的要这么做吗?”
黎丁抬起头来,看着母亲,又看了看奶奶。
“有什么事吃完饭再说吧。”尹大低声回道,看也没看武翩翩一眼。
“可是你觉得我现在还吃得下饭吗?”武翩翩干脆啪的一声放下筷子,直视尹大。
显然,她是听黎丁说的,茅诺曼将担任青玛公司的总经理,黎丁任总经理助理,主要是跟着她学习。武翩翩副总的职位不变。
这个女人就是这样,既没有情商也没有礼数。
餐厅的空气变得紧张而凝重。
曾司机和小杨都识趣地草草吃完饭,默默退场。
尹大强忍着心中的不快,很想呵斥这个不知轻重的家伙,你这是在质问我吗?你还知道天高地厚吗?当然她没有爆发,只是淡淡地说道,“我是经过深思熟虑才作这个决定的,青玛是条大船,不能翻。”
“难道我掌管公司就一定会翻船吗?”
“不是否定你的能力,但你天生是辅佐型人才,非常称职的副手。”
“就算是这样,优秀的总经理人选多的是,为什么是她?”
“为什么不可以是她?她在田园做得非常好,这是有目共睹的,青玛最终的出路也是去本土化,成为国际品牌。”
“那我怎么工作?每天面对她。”
“那就要看你的胸怀了,一点儿气量都没有能干什么大事?”
“妈,我知道你不喜欢我甚至讨厌我,但也请你不要感情用事好吗?”
尹大冷笑道,“我恰恰是以董事长的身份在跟你讨论这个严肃的问题。我会感情用事吗?笑话。”
的确,尹大掌握青玛的股份最多,虽说是挂名的董事长,但仍旧有特殊情况下的一票否定权。这是当年就定下的规矩,谁都没想到日后果然能派上用场。
尹大不想说下去了,起身离开了餐桌。
她用余光看见阎黎丁把粉色的保温杯递到武翩翩的手上,也许他心痛母亲,又没法跟奶奶理论一句。但是这个孩子,必须交给毛毛来管理,在经营公司方面跟着他母亲,那还不如好好地去做一个牙医。
阎诚离去之后,尹大的睡眠质量每况愈下。
通常深更半夜就会醒来,因为思念儿子,这个时段异常清醒也就酷刑一般折磨着她,心脏像有一万只蚂蚁在噬咬,然后一片一片拉扯着她的思绪,全身的骨头冰冷、僵硬,后背尤其阴寒,仿佛死亡已经来过。
以往的岁月潮水一般向她袭来,从小时候她牵着阎诚的手去上幼儿园、小学,一直到他单薄的脊背渐渐粗壮挺拔起来,他从来都是她身体的一部分而只不过是体外生长,从未有过片刻的分离。
每当此时,她在黑暗中披衣而坐,满身心都是对儿子的忏悔。
今天早晨在文华酒店,当她第一眼看到茅诺曼时,怎么可能不联想到阎诚?她极有冲动不管不顾地抱住毛毛放声痛哭。当然她不能这么做,她什么风浪没见过?早已被训练得老而弥坚,尽管她的内心千疮百孔。
她骨子里是一个多么自信的大小姐,走过的革命征途、峥嵘岁月,充满了惊心动魄,然而此时此刻的肝肠寸断却是她始料不及的,成为她一生无法逾越的高山。
从文华酒店回家的路上,她转道去了六榕寺。
在如觉法师的禅房静静地坐了一会儿。
法师还是一个眉眼周正的三十余岁的孩子,点上悠长的偶尔让人暗自一惊的沉香,陪她枯坐。
法师说过,常常,被憎恨的人也是非常苦的。
谁说不是?可是人活一口气,道理从来都会被感情吞没。
尹大也不是没去过一德路上茅诺曼家的店铺,鸽子笼一样大小,挂满了银耳霸王花菜干之类,各种咸鱼和淡菜散发着腌制海产品的恶臭。
毛毛年轻的时候豆芽菜一样的不起眼,不可能成为阎家的儿媳妇。
根本看不出来她有今天的能量。
每个人的初恋都是执拗的,当时的阎诚就是铁了心地喜欢毛毛。他说他看见她就会有生理反应,很想亲近她保护她,有一种男生意识的觉醒,而她的安静又让他躁动的内心也跟着沉淀下来。
最终是尹大出钱送毛毛去美国读书。
去美国留学期间,毛毛在寄宿家庭住了一年,房主是一个天主教徒,本身就是教师,对她的要求非常严格,怎么吃饭、站立、说话以及穿衣打扮,让人产生无尽的烦恼,但也对她影响至深。
她攻读了经营管理和商业法硕士双学位。
而后便在美国就业,虽然都是小公司,但是历练了她的实战能力。后来回国待了一段时间,可能是不适应吧,终是返回美国。直到一家美国企业想在中国扎根,请她加入,令她不可多得的中西方结合的优势得到施展。
她就是那时候被猎头公司重点关注的。
最终被田园挖角并委以重任,那一年她四十三岁。
这也算是尹大的另一个优才计划,偏偏毛毛具备那种人不爱天爱的幸运,从街边女一步一步变成商界女神级人物。
否则无论如何,尹大都不能说人家茅诺曼欠她什么。在美国上学学费和生活费是一大笔开销,都是真金白银。如果没有尹大,今天的毛毛还不是在一德路守着屁大一点儿的南北行卖食杂干货,哪可能有今天如此耀眼的光芒。
听说她结过一次婚,但只维持了两年多就离了,不知是什么原因。此后她一直独自一人生活。
尹大叹了口气。
谁都不知道自己曾经的得意之举有多么愚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