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曼猜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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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早上的街道相当拥挤,主干道上的车流像逃难的队伍没头没尾,也没有间距和半点缝隙。如果想看,隔着驾驶室的车窗玻璃,可以看到邻车的男人边开车边啃玉米棒子,女人照镜子补妆。

人行道上的男女老少匆匆赶着上班、上学、买菜,送孩子上幼稚园,各种办公大楼的底层全是等待上电梯的白领,长长的队伍排出去老远,要不就是打蛇饼,一圈一圈悄无声息。

在都市里打拼的人早已习惯了冷漠的暗战。

天塌下来都没有人感到惊奇。

茅诺曼开着她的白色奔驰见缝插针一般地拥堵在滚滚的铁流之中。

这样的早晨对她来说实在久违,平素她睡到自然醒,在小区的花园里慢跑二十分钟,然后梳洗,穿着绵软的休闲服吃早餐——各种有机的蔬菜水果、进口奶、北海道的糕点。当然,还要在青瓷小鼎里点上沉香屑,听一曲黑胶唱片。

没错,她是老派人,是前辈,是这个青春邪恶膨胀时代仍能妥妥找到存在感的成功女人。

五十五岁以后,她决定从总经理的位置上退下来。

但是“田园”是美资公司,虽然只经营单一的清洁、日化产品,通俗地说就是洗洗涮涮、皮肤保养外加女人在脸上描龙画凤,但是架不住产品席卷全世界的中产阶级。如今是笼络住中产阶级便吃得开的社会环境,田园用高品质的保洁护肤理念与产品征服了这一大票客户,低端产品有价格优势,高端产品有质量保证。而对于女客户来说,一旦她信任你的品牌就是一辈子的亲密爱人。所以田园产品的市场覆盖率永远是业内的排头兵。田园公司的总部在芝加哥,中国区的任免权也在那边。

总部高层对于她的工作和人品非常赞同和满意,一直苦劝留任,这样又拖过去两年,终于,她只象征性保留了顾问资格,激流勇退。

没有人相信她一个单身女人会对职场那么决绝,她的精明能干众所周知,营销故事成为教科书版的业内神话。人们恭维她,所到之处迎接她的都是花一般灿烂的笑脸,因为诽谤和暗箭都不在射程之内,万箭齐发都够不着她的位置,他们看到的永远是她优雅的有些虚幻的背影。

然而她到底是累了,就像此刻街边任何一个身穿制服脚踩高跟鞋,提着一份早餐的女孩子一样,她当年就是这副模样,没有背景,没有靠山,没有人照顾和关爱,一步一步走到今天。她可不想从职场直奔墓地。

要说过人之处,她只承认更懂得什么时候停止,而且绝不眷恋。

奔驰轿车驶进宽大而又阴森森的地下车库,这里是文华酒店。相比起拥堵的街道给人恍若隔世的肃穆与轻奢。

车库通往酒店大堂的大门,犹如一堵厚重的高墙,高大威猛,深咖啡色,没有表情也没有态度,更没有多余的装饰和机关,也没有任何按钮按键之类。似乎只对淡定的有钱人表示欢迎,至少要等待三秒钟,自动门才缓缓打开,很多人是在一秒钟之内瞬间抓狂,不知所措。

她今天穿着黑丝绒的高跟鞋,拎着香奈儿的包包。因为是赴尹大小姐的自助早餐,装备比吃饭重要。

这么多年来,尹大小姐一直保留着在五星级酒店吃早餐的习惯,虽然只是偶尔为之,但必须高档精致,环境讲究,不能有闲散人员,不能美团,更不能搞什么不靠谱的优惠套餐。食物非常丰盛人又非常少,才能令尹大小姐满意。其实她吃得少之又少,给人的感觉是在温习生命中的一段时光。

尹大小姐看女人的眼光非常挑剔,致使她们有限的几次见面,一直都是枪对枪杆对杆,从未有过半点松懈。

大小姐出身江南一带的大地主家庭,家里非常有钱,有整条街的铺面,也有自己家开的私塾,那个时代的女性能识文断字怎么可能是普通人家的女孩。第一次看到尹大小姐的楷书简直是惊艳,而且她们家的三姐妹如花似玉,一个赛着一个的白皙、干净,身段如柳窈窕动人。

然而大小姐的骨子里有革命的气质,她嫁的阎副官后来官拜兵团级,就是因为不怕死能打仗,人称“阎王爷”。但是大小姐永远叫他阎副官他也没脾气。大小姐的两个妹妹更是会嫁,官位只比阎副官大,在此不表。

每一个女人都曾有过碧水蒹葭、素手执发的锦绣年华吧。

巨大的年龄差终是隐患,当年有多少良辰美景十里桃花,后来就有多少雪落太行空劳牵挂。阎副官算是最年轻的,也早在十二年前谢世了。

大小姐的名字叫尹希艾,比起家珍、素芳、秀英之类,这个名字放在今天都透着现代和摩登。老人家应该有八十多岁了吧,却从未被时代淘汰过,是那种有气象的女人。她是茅诺曼第一任男朋友阎诚的母亲。

阎诚和茅诺曼是中学同学,也许是因为父母都很强势,所谓正正得负,阎诚的性格羞涩、内向,待人温和又似大男孩一般天真。这也难怪,他上面两个姐姐,他最小又是男孩,金线吊葫芦。尹大小姐待他必是捧着怕摔,含着怕化,爱得深入骨髓。何况他的颜值高到爆表,当时正是帛里裹珠风月初霁的年纪,看一眼都是没有过去也不见未来的遗世独立,只需站在那里便丰容盛丽。

他实在就有那么好。

而她,当时只是他的小确幸,一分钟之内就被尹大小姐果断舍离了。

茅诺曼的家在一德路上开“南北行”,经营的是虾干香菇鱼翅江瑶柱等一系列的干货,小小的门脸挂满各种咸鱼花胶之类。所以茅诺曼至今不吃咸鱼,多贵的都不吃,实在是小时候看一眼就干渴难耐。她家并不穷,可是地位低下。在一个革命的时代出身小业主那就叫不入流,她永远忘不了大小姐脸上飘过的一丝不足挂齿的笑意。

也许是她安静、沉着。她的小业主的父亲教给她的是凡事忍耐,于是她身上有与年龄不符的淡定。相比起疯婆子一样的军干家庭的女孩,阎诚才会喜欢她吧。

父亲还说,所有的事,都是交易,都不过是一盘生意。

抑或是一道算术题。

这句话影响了她的一生。

年轻时候的爱情,都是骨肉分离,痛得惊心动魄。后来无论遇到谁,心里都有一个声音提醒,还是当哥们儿吧,当哥们儿就好。

奇怪的是她却跟尹大小姐一直保有联络,很奇妙是不是?

当然是有原因的。

文华酒店富丽堂皇,暗香游移。

走进餐厅,茅诺曼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肖邦腕表,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不到十分钟,她暗自嘘了口气,挑选了窗下的位置,虽说帘幕低垂但仍晨光匝地,因为人少,也因为背景音乐隐约于无,一时间让人倍感远离市井,风烟俱静。

餐厅有一面墙,墙纸是高仿的南宋花鸟,朴素暗沉的翡翠绿里透着鹅黄与嫩粉,鸟语花香甚是婉约养眼。

相对的一边是无穷无尽的食物,错落有致,盛在雪白的陶器里。

须臾之间,尹大小姐走进了餐厅,陪她来的例牌是司机小曾,小曾也有六十上下,曾经是阎副官的警卫员,头发花白但腰杆笔直,是那种表情很少的男人。他自己远远找了一张桌子坐下,独自早餐。

尹大不急不缓地走过来,茅诺曼不仅起立还迎了上去,已经有服务生拉开了椅子,并站在一旁莞尔行注目礼,满脸写着这个老太太我们认识。

多少年过去,尹大的气势依旧是所谓凌厉的优雅,她目光坚毅,有着耐人寻味的穿透力,但是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柔软温情,保养有度,看上去顶多六十多岁。灰白的头发自然向后没有半点稀疏,仍旧密实苍劲,一对珍珠耳环闪动着淡紫色的光芒。她穿一件中式的绸子外套,水滑的布料,黑色,只领口有韭菜叶宽的一线梅红,暗示着她的内心始终坚持着女人必须美丽的原则。

只是,异常深刻的法令纹让茅诺曼隐隐感觉到她并不快乐。

茅诺曼穿的是一件大品牌的白衬衣,白色的珍珠纽扣,别无饰物,干净利落。看得出来颇得尹大的默许。

两个人落座,服务生送上了热咖啡。

“你还好吗?”尹大说道。

“还好吧,我退下来了。”茅诺曼恭敬地回道。

“知道,还在学古琴,户外活动主要是骑行对吧?”尹大抬起眼皮看了茅诺曼一眼,正好看到对方的讶异,嘴角上扬淡淡一笑。

闲聊了几句,茅诺曼适时不再说话,默默地用银匙搅动咖啡,她知道尹大约她出来,不是为了讨论如何在生物岛骑自行车的,而且她学古琴的事知道的人不会超过五个。可见尹大的能量了得。

总之一切都说明尹大有要事相告。

“毛毛,”她一直这样叫她,“我有一件事恳求你。”

“尹阿姨言重了,有什么事情请说。”

“你务必要答应我。”

“凡是我能做到的。”

“到青玛来上班吧。”尹大小姐也只是轻声说道。

但是茅诺曼还是瞪大了眼睛,实在是太没有想到尹大会说出这句话,不禁暗自吃惊,同时脑袋飞快地运转寻求各种原因的可能性。

“青玛”的全称是“青波玛雅”,“青波”是洗涤部分,“玛雅”主攻护肤与化妆品,简称“青玛”,虽然只是本土品牌,但坚持走高品质路线。前身是国有资产海鸥日化,被阎诚盘下来之后,经过这么多年的打拼和经营,市场价值突飞猛进,若干年前成功上市,产品也同样深受中产阶级的喜爱。因为是同行,茅诺曼对此有着深入的了解。

阎诚是总经理。

前不久,他们还在出口商品交易会的巨大展厅相遇,两个人的身后都是大队人马,前呼后拥的阵势旗鼓相当。虽然没有说话,但是目光相遇的瞬间,她感觉到阎诚的欲言又止,意味深长。

曾经有过给他打个电话的念头,但是没有打。

现代人尊重感情的方式是请勿打扰。

当年,在茅诺曼之后,尹大精挑细选了她的儿媳妇,那个女孩子名字叫作武翩翩,也是军队干部的子女,家里官阶不低。年轻漂亮,这一点就不用说了,还是外语外贸大学的保送生。360度无死角。

如今的武翩翩在青玛当副总,经年修炼,目光如鹰如炬,成为商场人见人怕的“武阿姨”。那天在交易会展厅,若不是她探照灯一样的眼神,老相好去喝一杯也是太正常不过的一件事。都什么时代了?没看过《纸牌屋》吗?然而武阿姨是唯我独尊的人,一言一行必须全世界起立鼓掌。看家护院,本领高强,任何事情都没有通融的余地。何况初恋情人怎可能有半点松懈?

阎诚和武翩翩是互补型搭档,一个儒雅宽厚,一个寸草不生,这样的公司扎实得铁打一般。

让茅诺曼介入,什么情况啊?

这时候的尹大怔怔地望着茅诺曼,足有三十多秒钟,但还是开声了。

“阎诚走了。”

“去了哪里?出国了吗?”

“他过世了。”

沉着镇定如茅诺曼这样的女金刚,也还是旱地拔葱一般地站了起来。满脸的愕然和惊吓。

有服务生向这边望过来,尹大用眼神示意她坐下。

最恐怖的是尹大的脸上呈现出隐隐绰绰不为人察的笑意,暗淡凄清,干涩的眼眶里没有一滴泪。

“已经三个多月了,会引发公司地震,所以秘不发丧。都以为他出差去国外了。你到青玛来当总经理,我两个消息一起发布。”不愧是尹大,泰山压顶而不失风范。

“是车祸吗?”

“癌症,肝癌,查出来就是恶性的,已经没有手术的价值。”

难怪她一点儿也不知道,茅诺曼心想,不光是死讯,就是阎诚生病的消息也没有丁点儿风闻。商场果然如战场,所有的伤痛和眼泪都在军旗飘飘十里狼烟之后。

这时再想起他的眼神,方读懂一丝丝的诀别。

粗算一下,他那时候已经生病了,而她在想什么呢?她什么都不知道,轻佻肤浅。茅诺曼望着窗外,薄薄的一层泪光浮现上来。

沉默了好一会儿。

终于,茅诺曼的情绪平稳了一些。恢复正常思维以后,她想,公司还有武翩翩啊,她可是一员虎将。

尹大是懂读心术的,道,“她不行,不要提她。”

神情非常冷漠,并不想稍加掩饰她们糟糕的婆媳关系。

可是无论如何,茅诺曼都不想插足青玛的事,她算哪根葱啊?跑去蘸别人家的大酱?她可是业内名利双收的“不沾锅”,面子里子一样光鲜,早就不是伤春悲秋的职场文艺小清新了。

还是沉默。

这时的尹大正色道,“毛毛,我知道我欠你的。可是你也欠我的,不是吗?”

茅诺曼张口结舌,一时间,脑袋都要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