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北宋士大夫群体的政治地位与政治主体意识
宋代是士大夫阶层最能自由舒展的时代,也是儒家的理想和价值在历史上发挥了实际影响的时代。宋代的儒家士大夫们所倡导的新理想与新价值,重新塑造了有宋一代文化的灿烂。陈寅恪先生曾举过欧阳修的例子来阐明儒家的价值理想的时代影响,他说:“欧阳永叔少学韩昌黎之文,晚撰五代史记,作义儿、冯道诸传,贬斥势利,尊崇气节,遂一匡五代之浇漓,返之淳正。故天水一朝之文化,竟为我民族遗留之瑰宝。孰谓空文于治道学术无禆益耶?”余英时先生指出:“宋代的 ‘士’不但以文化主体自居,而且也发展了高度的政治主体的意识;‘以天下为己任’便是其最显著的标识。”“以天下为己任”一语出自朱熹对范仲淹的评论:“且如一个范文正公,自做秀才时便以天下为己任,无一事不理会过。一旦仁宗大用之,便做出许多事业。”不惟朱熹如此,以范仲淹作为宋代士大夫的典范,成为了北宋以来士大夫阶层的共识。“以天下为己任”成为了宋代士人的一种集体意识,不仅表现为经纶天下的高远理想,也体现在具体的政治实践中。从范仲淹首创“义庄”,开社会慈善之先河;张载在本乡以礼化俗,“验之一乡”及其门人吕氏兄弟设立“乡约”的社会实践;到范仲淹推行庆历新政,王安石力行熙宁新法,都在不同层面和方式上实践着“以天下为己任”的政治主体意识。
在中国历代王朝之中,宋代是对士大夫最为优容和礼遇的一代。宋代君主,尤其是北宋几朝的君主,在对文官士大夫们实行“异论相搅”的牵制政策的同时,也给予了很大的优待,不仅开放言路,充分保障他们的上书言事权和封驳权,甚至允许谏官“风闻言事”,还给中高级官员以恩荫权和高额俸禄,保证其有较高的生活待遇。更重要的是对官员的犯颜直谏等因公而获罪的情形处罚较轻,多为贬官,不久又能得到提升。吕大防在向哲宗讲“祖宗家法”时说过:“惟本朝用法最轻,臣下有罪,止于罢黜,此宽仁之法也。”这些虽然还都是君主人治的体现,但相比其他朝代已经大为开明了,既保存了君主的威严,也保证了文官士大夫们的人格,有利于君臣一体的政治格局的形成,士大夫们主动自觉地参与到这种君臣“共治天下”的政治运作中来,以得君行道作为士人的最佳出处和最高理想。在这种“共治天下”的政治格局中,君主与士大夫相互之间有很高的依存度,确实有“君臣一体,荣辱共之”之感。帝王需要士大夫阶层帮其治国理政,维护其统治,而士大夫们也需要为君主效忠以保其富贵或实现其政治理想。任何社会都需要有一个有组织能力的领导阶层为社会中坚,在宋代这个社会中坚历史地选择了士人阶层,士居四民之首。中国传统文化思想中“士为知己者死”的传统和忠君爱国的传统在宋代得到了最大的体现,从范仲淹、欧阳修等文臣的先忧后乐思想,到岳飞等武将的“精忠报国”精神,无不如此。北宋的仁宗朝是宋代士大夫们政治权力最为发达和君臣“共治天下”最典型的时期。由于仁宗天性“恭俭仁恕”,加之开国以来实行的诸如科举等重文政策到仁宗朝时已经见到效果,所以这段时期呈现出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和谐局面,不仅是人才最盛,而且文人士气也最为高涨,是士大夫在国家政治生活中最有发言权的历史时期。南宋的陈亮对仁宗朝士大夫的参政议政权力有过评说:
臣闻之故老言仁宗朝有劝仁宗以收揽权柄,凡事皆从中出,勿令人臣弄威福。仁宗曰:“卿言固善,然措置天下事,正不欲专从朕出。若自朕出,皆是则可,有一不然,难以遽改。不若付之公议,令宰相行之。行之而天下不以为便,则台谏公言其失,改之为易。”
其中固然有仁宗顾及君主颜面的考虑,但客观而论,在王朝时代,宋仁宗的这种认识是非常难能可贵的,体现出了他有公天下的政治意识。如果时空能够转换的话,我们不妨憧憬一下由这样的一位开明君主实现君主立宪的可能性。惜乎宋仁宗仁有余而明、武不够,白白错失了难得的历史机遇和众多难得的优秀人才。
君主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主张是宋代士大夫政治主体意识的体现,治理天下的责任并不是君主一人所当,也是士大夫们所应担当的。程颐对此有更为清晰的解释:“帝王之道也,以择任贤俊为本,得人而后与之同治天下。”
熙宁年间,王安石与司马光围绕新法以道进退,他们与神宗之间的关系更能清楚地反映出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政治地位。有两段记载很能说明问题。一则是《石林燕语》中关于王安石以道自重,未肯轻易出山的记载:
神宗初即位,犹未见群臣,……独留(韩)维,问王安石今在甚处?维对在金陵。上曰:“朕召之肯来乎?”维言:“安石盖有志经世,非甘老于山林者。若陛下以礼致之,安得不来?”上曰:“卿可先作书与安石,道朕此意,行即召矣。”维曰:“若是,则安石必不来。”上问何故,曰:“安石平日每欲以道进退,若陛下始欲用之,而先使人以私书道意,安肯遽就?然安石子雱见在京师,数来臣家,臣当自以陛下之意语之,彼必能达。”上曰:“善。”于是荆公始知上待遇眷属之意。
而司马光因为反对王安石的新法,道不同,不相为谋,也坚决不肯奉神宗之召,力辞枢密副使。《邵氏闻见录》对此事有记载曰:
帝必欲用公,召知许州,令过阙上殿。方下诏,帝谓监察御史里行程颢曰:“朕召司马光,卿度光来否?”颢对曰:“陛下能用其言,光必来;不能用其言,光必不来。”……公果辞召命。……帝因与左丞蒲宗孟论人才,及温公,帝曰:“如司马光未论别事,只辞枢密一节,朕自即位以来,惟见此一人。”帝之眷礼于公不衰如此。特公以新法不罢,义不可起。
司马光的“义不可起”和王安石的“以道进退”,都是出于“以天下为己任”的考虑。司马光在给王安石的信中曾指出他们两人“趣向虽殊,大归则同。介甫方欲得位以行其道,泽天下之民;光方欲辞位以行其志,救天下之民。此所谓和而不同者也。”他们在政治斗争中均坚持自己的原则,以“道”或“义”自处,君主若不接受他们的意见,与之“共治天下”,他们绝不会为官位而招之即来。这种高风亮节在宋代表现得特别突出。
王安石对于这种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思想有更为惊人的表述,他说过“若夫道隆而德骏者,又不止此。虽天子北面而问焉,而与之迭为宾主。”这是王安石以道自任的自信和抱负。他的弟子陆佃在《神宗皇帝实录叙》中描述过王安石和神宗的关系:
熙宁之初,锐意求治,与王安石议政意合,即倚以为辅,一切屈己听之。……安石性刚,论事上前,有所争辩时,辞色皆厉。上辄改容,为之欣纳。盖自三代而后,君相相知,义兼师友,言听计从,了无形迹,未有若兹之盛也。
陆佃是王安石的弟子,但他并不盲从老师,为人耿直,他的这段记载是可信的。司马光也说过王安石“每议事于人主前,如与朋友争辩于私室,不少降辞气,视斧钺鼎镬无如也。”可见,王安石表现出了宋代士大夫高度的自尊意识,其贡献不亚于范仲淹。
程颐任侍讲时也在哲宗面前坚持力争坐讲的权利,他还说:“天下重任,惟宰相与经筵:天下治乱系宰相,君德成就责经筵。”这也是要求提高士大夫地位,缩短君臣政治差距的思想,与范仲淹、王安石的思想是一致的。
总之,北宋士大夫群体坚持了“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也就是与君主“共治天下”的原则,而君主也认可了这一原则,这是北宋士大夫政治主体意识的觉醒和政治地位的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