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队领袖——志业追求者
作为一个NGO团队的领袖,在这条路上走了20年,做过国际基金会资助的保护项目,有过种种的经验,邓仪的志业追求,是在中国企业家搭建的平台上,用本土的资金和模式,摸索中国自己的NGO之路。他从南方来,如何完成荒漠化地区的生态保护目标?他拿了企业家的资助,白手起家带去一支团队,两年就得到当地政府、党委和农牧民的认可。为什么?
教训和理念
当一个人走过志愿者/项目干事、项目助理/项目官员、项目主管的路,成为一个团队领袖时,他所认识到的是什么?集成过去的经历,邓仪认为:“传统改革风气,甚至是教育的风气,是‘我用我的’知识来改变社会!’到了一个陌生的文化体系,我们做事和设计,往往是按照一个单一的现代社会组织价值观来衡量,以为可以用规定和政策来制约;假设每一个做事人的能力、想法和‘我’都一样,忽略了(本土人的)能力和生存的环境。最初(我自己)不承认这种乡土文化,做完草海的项目才改变过来。……我们承不承认本土的文化?承不承认他们是主体?承不承认他们的能力、他们的资源、技能与我们有差异?就是说,到底是我带领人家干,还是我促进人家去自己干?”
这是一个思维转变:离弃了以外来知识、通过行政命令植入的改革方法。
很多扶贫和保护项目有很多教训。“光靠政府的扶贫款满足了一家一户的借贷需求和救济,靠个人去跟大市场接轨,是接不了轨,个人积累很少。许多的项目资源,每一次都落在私人或是外来人的手里。中国有很传统的文化,天上掉下的馅饼是谁捡谁吃的,也就是公地悲剧,自然的资源不好好管理它。……所以首先就是推动利益分配的管理,把它推到那个可以共同受益的层面,然后找到资源对接点……苁蓉的寄生体、梭梭啊、红柳都属于共同管理和保护范畴。我们借钱给你种苁蓉,你把它保护起来,不让人砍,你收益后把借给你的钱还出来;我又在下一个片区把钱投出去,下一个片区又有人维护了。当轮了两三次以后,就成了一个集体的共识和参与,可以与市场博弈了。价格多少?质量是什么?低于这个市场不收,然后使单家独户的农民和整个集体之间有一种市场的约束(契约)。……造血机制就是说,任何项目一定要通过本社区的资源和能力整合,投入期间能使老百姓和集体同时受益,让老百姓可以发展。第二有公共资金的积累。比如养牛,除了每家每户养牛能赚钱,有几百个奶坛子可以产生十多万元的公共资金。项目撤出后,每年公共资金是随着老百姓发展而积累的造血,不需要再输入资金。同时设计有一部分公有积累,比如20%的利润作公共积累,归集体所有,整个老百姓受益的同时,把公共资源积累起来。有了公共的利益,他们就会来呵护社区。伊利不要单家独户三两头牛的奶源,那是不可能机械化挤奶的……一家一户奶质无法控制,要变成共同管护资源,这是第一阶段。资源管护好了,第二阶段就是市场接轨,然后考虑的是公共积累,这是很关键的。如果NGO做事情,钱用完了,项目做完后又回到从前是不行的。大部分NGO得到国际基金的支持,拿着一套设计好的计划书,用资金动员老百姓来执行。这个方法不行,靠外来的计划和专家不行。”
“在贵州草海的时候有一个真实的故事。国际基金会给村子里最穷的贫困户补贴,严格按照西方参与式操作,我宣布规则让村民选最穷的‘协进户’进入项目,村民讨论很热闹,高度参与。没几天,一个村民来告密:‘协进户’的钱被全村人平分了。老百姓认为:进入村里的钱要平分;就先把钱拿到手,参与式就是吵吵闹闹,做给工作人员看,回头乡亲们再分了。这不是他们自己的钱!”
这样的教训太多了,贫困户把补贴的棉衣、种子卖了买酒喝。后来国际和国内NGO都只把贷款交给女性管理。
草海模式
草海在贵州威宁彝族苗族回族自治县境内,是贵州最大的淡水湖,海拔2171.7米,面积30平方公里以上,以水草繁茂而得名。区内有高等水生植物37种,有鱼类十余种,鸟类178种或亚种,是一级保护动物黑颈鹤的主要越冬地之一。邓仪1982年进入草海保护区工作,1985年草海自然保护区成立。
“文革”期间,草海造田,水放干了。从1982年保护草海开始,湖水回升前人均土地3亩,水位恢复后户均土地0.3~0.5亩。人口增加粮食不够吃,村民偷着去开垦自己承包的草甸、沼泽,捕鱼打鸟就成了重要补充收入。每年春夏之交青黄不接时,村民到湖中捕鱼再到市场换粮食。邓仪等保护区工作人员总是严格执法,翻开动物保护条例跟农民讲。保护区拿不下暴烈的农民,就请公安局去禁渔,没收或焚烧村民的渔网。违反者被抓起来送进监狱。但放出来时,老百姓又给英雄戴上大红花。政府保护与村民生计冲突日渐加剧,农民手持农具高喊:“把邓仪的肠子挖出来!”村民组织了装着石块的80多条船只,将保护区的三条巡查小船团团围住,草海湖面水战激烈!
邓仪和保护区执法人员住进医院。这是武力冲突!就如同可可西里的藏羚羊保护者与盗猎者枪战,索南达杰被盗猎者击中大腿动脉血管而牺牲,只不过邓仪和他的同事没有被石头击中脑袋。
不保护吧,鱼类鸟类被猎捕,人类的生态就被恶性耗尽。保护吧,村里一大堆小孩、妇女、老人抱着公安局警员的腿哭喊着:我饿,我要吃饭。
这些盗猎者是谁?!邓仪说:发达国家的保护是有了富足的生存保障,中国的保护是在贫困状态下进行的。
1992年,国际鹤类保护基金会进入草海工作,邓仪作为最最基层的工作人员,接受了国际鹤类基金会、国际渐进组织、福特基金会和乐施会的训练。1994年,邓仪和同事学习农村访谈和参与式工作方法,这时他才了解到:当时人均收入200元以下的人口占总数的60%,年人均粮食171公斤。草海是人鸟共存湖,保护的方式一定要以农村贫困为代价吗?生存和保护,鱼和熊掌可以兼得吗?
邓仪负责的项目,1997年做了一个举动,把禁渔时间、方式和处罚权力全部交给村寨农民,推动许多村寨农民自觉建立村民禁渔协会。1999年,他利用有限的资金,负责完成了中国第一个由农民自己设计、施工、管理的小保护区:“草海簸箕湾水禽繁殖区项目。”小区为主体保护的效果比政府为主体的保护区效果更好。“可恨”的邓仪被村民称为“邓老师”,村民和邓仪是在草垛旁讨论保护项目,探索自然资源保护与百姓生存发展相辅相成的方式,讨论怎样给子孙后代留下可持续发展的优美环境。
邓仪负责完成了“草海参与式保护与小区发展国际合作项目”,其成果被中外自然保护和发展领域称为“草海模式”——自然保护和小区发展互利的道路,为解决这个世界性的问题取得了良好的经验。邓仪荣获“福特汽车环保奖”,并以学者身份赴美国、俄罗斯进行访问,成为《南方周末》刊面的人物。
“草海自然保护与社区发展国际研讨会总结”于1997年12月2日至7日举行。国际鹤类基金会、国际渐进组织和贵州省环保局、云南农村发展调研中心、福特基金会、美国国家林业署、美国驻华使馆、中国人与生物圈保护区委员会、中国科学院动物研究所、安徽大学、东北师范大学的专家都来参加对草海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管理处5年来项目实施的评估。已经形成的有渐进项目、村寨发展信用基金和自然保护区与社区发展机构等项目产品。
草海保护区的成果有:①把自然保护和社区发展有机结合起来;②把农民放在草海自然保护和社区发展的中心位置,增强了农民的凝聚力和自我管理能力;③找出了一条在扶贫工作中切实有效的方法,即参与式和扶贫到户;④培训了一支理论和实践相结合的基层工作队伍。会议的评估认为,草海模式在促进农村经济发展,引导村民早日脱贫等方面,在全国具有重要的指导意义。
从1993年开始,草海项目还做“村寨发展基金”,扶持以社区为基础的自然保护,由国际资助方捐赠资金,但资金来源只有国际一方。在2003年捐赠停止时,村基金总额达50余万元,启动了74个基金组1598户农户。村寨基金引导农户从事小加工、做小生意,改变了“靠海吃海,人鸟争地”的困局。到2009年,正常运行的基金15个组502户农户,资金244343.9元。邓仪认为基金的持续维护效果不够好,59个基金组消失了。
杨鹏找来邓仪为宋军的生态旅游做设计。邓仪看上了中国企业家的平台,梦想在中国企业家搭建的平台下,用企业家的公益款,让老百姓自己成为行动的主体——这才是中国人自己内生的模式。他离开草海的公职,到了阿拉善SEE生态协会任副秘书长。
团队的成员在各种国际NGO工作过,国际的模式严谨,但与本土地域文化吻合不够。中国土地上各区域、各民族有自己独特的文化,贵州的老百姓把村子看成“有福同享,有难同当”。阿拉善的蒙族牧民对家园有心灵上的维系,山、水、树、草、生灵高于自己,神圣不可侵犯,湿柴(活树)是不可以烧的,而汉族认为砍下来晒干了就行。在大集体时代,阿拉善产生“公地悲剧”,蒙古族加入汉族猎捕野生动物、挖发菜——龙王爷的头发、砍梭梭树的行列,在经济起飞期,淘金、采奇石、挖树根,资源快速兑现。
要保护,就要把他们生存的家园还给他们。这是中国环保人士以生命和血肉的代价换来的认识。“让老百姓当家做主人”,阿拉善的老百姓和政府很快喜欢上了内生式,让老百姓自己解决了下山后的生计出路。政府“搞不清楚哪家人要酱油,哪家人要醋,你有项目委员会,正好把扶贫款给你们自己管理去!”内生式就在阿拉善出世了。
不为民做主
贺兰山队的村民分为两组:有牛的和没有牛的。有牛的把鲜奶卖给自行车后面挂了奶罐上门收奶的小贩。如果想卖鲜奶给伊利奶业,保持长期有稳定的收入,就必须有自动化控制的奶台和质量控制。村子里的精英,王春,也是大管理委员会的主任,2006年4月8日来找邓仪商量。
“现在没有牛的人想贷款买牛,不给贷款就不买牛;已经有牛的人,想多养牛,还想要贷款。……我希望采取灵活的方法,先动员养牛大户入股牛场,然后动员小管委会成员带动村民入股,就有大约100头牛,协会再买四五十头牛,这样下来能产奶的就有120头。”
王春兴致勃勃地设想,邓仪听着:“村扶贫款有13万元,每家都有权利贷,如果贷100家,每家可1300元钱……买牛的人一头牛拿出4700元,扶贫贷1300元,管委会与他签订协议,3年还回来。我们进一头牛,协会一头拿出6000元,进50头。他(村民)贷了1300元来入股,买一条牛腿也好,分红以后再换股也行。”
邓仪听了说:“就说这个股份是私人出50%,协会出50%。拿私人分走50%的红利,协会把50%的红利分出来。对!这样可以发展第二个牛场,第三个牛场,第三个奶台。好!我们不是要送鸡了,是送个下蛋的老母鸡!”
王春提出建牛场的另一个实际问题,是非产奶牛的饲养负担:“小牛比例高了,牛场就要亏损。”邓仪回应:“那就托管,牛场里下的小牛托出去管……”
他话还没有说完,王春就说:“哦,我感觉这个方法挺好的……那就是,把这个小牛托给困难户,或者卖给他,他养到能挤奶了,再拉来入股。”
王春还要往下说,他是来找邓仪探讨,邓仪打消他探底牌的念头说:“其实你不用(和我)协商,你们拿出方案来,老百姓没有方案之前什么事都是空的,都是在探讨嘛。我们到今天一直都是在探讨问题。但是真正怎么做,包括资金比例啊怎么样,老百姓(说)一怎么样,二怎么样,三怎么样,集资多少,怎么分红,你拿着那个来谈的时候,我们这边就很简单了。我们要老百姓的方案。”
于是,就有了2006年4月9日晚上的村民大会。
邓仪对团队有一个政策,虽然他手里有协会的资金,“不替老百姓决策,要让他们学会做自己的事,他们做事我们帮助”。所以,邓仪力主信息公开化:“开个村民会呗,怎么入股、两种生产方式,一起向老百姓说清楚。(光)靠下去解说,想单独养的就往这个好处上说,想入股的就往那个好处说它。开会一起讨论,两种方式大家都摆清楚,让老百姓来做选择。越提前开啊,信息透明度越高,效果越好。”
当然,后来牛场成立和管理还有很多很多的曲折。
本土价值
做项目第一要有团队推进。三年是一个项目能基本成型的周期,但头一年半里,基本上是项目点所有参与者,包括老百姓和项目官员的组织能力的培训。技术啊、开眼界啊,他们要自己重新认识自己周围的问题,要形成一个成熟的机制。团队的成员们跟项目点的老百姓一起到其他NGO的项目点去看,例如去贵州、四川、河北、陕西、内蒙、北京农村等地考察不同的项目。
第二,这种团队培训需要大量的日常指导。“他们不光是要从逻辑上、农业产业和生态链上、人与社会的关系上、商家投资者的眼光上等不同的角度,理解NGO要做什么、政府喜欢什么,也要有对生命的思考,对价值观的思考,这些东西在实际项目中都会涉及到。她/他们不是单纯地实践或者执行,是要以自己的实践去思考,所以需要外界不断有底蕴的人来影响他们。”
SEE团队的培训,请企业家讲社会责任,请学者、政府官员、做佛道研究的或是居士,都来讲课,包括“可持续发展是什么?国际NGO的走势和历史是什么?佛家的生命价值观是什么?和NGO有什么关系?道家的老子《道德经》和项目管理的关系是什么?跨国公司为什么要出钱做NGO?它和地方NGO的关系是什么?NGO要做到什么点上才会得到跨国公司的支持?政府喜欢什么样的NGO?什么样的NGO是政府认同的?该怎么做政府才会信任你?要了解政府的目光。企业家出钱是为什么?这些方方面面的间接和直接的经验都讲。这个相当重要,不是一个复制,而是提供多元的角度去思考和看待问题,让他们在过程中学会这个”。
每一个来阿拉善的人,邓仪都请他们给团队成员讲课、分享和讨论,采用多种多样角度,为他们做事打下基础。第三,“学员接触了方方面面的经验和知识后,包括观察NGO项目,这时他们就有砖有瓦了,做项目也积累了经验,再让他自己搭一个框架,就有东西自己做整合了”。村民也出去考察,扩展自己的经验,从其他保护和发展好的经验中得到启发。
企业家的平台,空间在哪里?国际NGO“缺乏对中国当地种种文化和价值观的了解,或者感觉还是与实际远了些。这是做自己本土的项目也要思考的。这个协会的希望在哪里呢?第一是企业家精神。团队的解读是:寻求符合中国的国情、具有开拓和务实精神,这种精神要嫁接到NGO身上,这是团队的第一价值认同。这些基因和整个专业团队的经验结合,我们就避免陷入条条框框,比如说PRA的程序,一定认为政府与NGO是对立的,非要找到一个弱势群体啊,一定把妇女问题分离出来解决,要把那些走招式形而上学的东西打掉。老百姓是当地保护的主体,他们不是弱势群体,不是去救济他们!”
“中国的社会、公民社会形成,会有西方影响。但它不应该由西方介入来左右它的发展。一方面是中国已经开始形成了一个初步的工商文明的阶层,他们有了这种社会责任感,通过本地NGO的介入来行动,我们也证明这个其实是做得到的,是良性的影响,比嫁接西方理论的影响更有效。就是说不单做到了公民社会,而且地方政府接受了这种公民社会的建立。”
基层民主——空间、时间、语言
团队成员的角色是促进(facilitator)。一进村就要把村民逐步推到自己认识生态和社会问题的主体地位。当村民说出他们想要做的事,团队成员就建议村民成立项目管理委员会,再与协会协商项目。
我旁听了大小项目管理委员会的讨论,也看了一些录像。会议上村民有很多价值和认识的冲突。但村民拥有这个社会空间——大、小管理委员会,是从他们自己中间选出来的成员,他们表达、享受这个空间,讨论、互相聆听,不像政府的决定匆匆忙忙一刀切。村民没有想通“哪条牛腿是自己的”之前,不会做决策。村民开小会,私下议论,管委会成员并不干预。会议随着村民考虑的思路、一堆一堆人的商议,把问题一次一次地提出来。在村子里,王春、王学义、巴黎、柴军贤、赵云等这些精英是受到尊重的。
这些乡亲住在一个地域里,共同拥有这片沙漠、这块绿洲。有不同的意见,不会说‘不行我就走;或者你不同意我,我就把你排挤走’。他们有各自的利益和共同的利益。这是与企业家的民主模式、与秘书处的行政和执行团队最大的区别。他们有不同的意见,还是要做乡亲,还慢慢讨论,一个计划要讨论几个月。他们自己给够时间。
我仔细地反复查对了有关团队工作的影像、采访录音和笔记,他们的日常语言和工作用里语,没有那种手里有权居位优势的态度——“那个不对……”“我认为……”“错了!……”“应该是……”“邓仪说过……”“企业家说了……”那种借权威来佐证自己、威慑对方的话语,在前期的工作中,少到可以忽略不计。
这些前期的团队成员让我十分感动,他们没有那种宣教的架势,也没有因为手中有公益款变成小官僚。他们严守一个底线——NGO不能替村民制定计划、不替村民做决策,村民是当地的主体。这是团队的价值目标。企业家的公益款,应该由老百姓自己决定能做什么。项目的官员建议是“听听大家的意见”或者“开村民会”。团队领袖认为,“这是我觉得最好的一点”。SEE团队的任务就是仔细听,留心观察,顺势推动,让村民自己编织一张社会网络——自己沟通的空间、时间和语言。
我看到嘎查的农牧民找邓仪和团队成员谈事情,态度率直而有信心,不带通常农民见城里人时的卑微或者蛮横的倔犟,他们十分平和地磋商。这一点尤其让我感到震动!在村民和管委会的会议中,虽有激动,村民坦直地把对生活、生产冲击最深刻的价值问题提出来。村民冲动地表达,大家都报以善意的理解和笑声,管委会没有强势进行解说和压制。会议和对话的语言是铺陈事实,探求磋商,理性解释。我坐在农牧民中间开会,听他们述说自己嘎查的事,真的感到很舒心。他们对自己的事、对社区的事很认真,很有信心。你难以想象这是上访闹事的同一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