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西花厅的小路上:忆在恩来同志领导下工作的日子(增订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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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魂系周公[1]

周恩来同志离开我们15年了。在这千百个日日夜夜里,我常常想起他那伟大的一生。他的情操、人格、学识和作风,使每个与他接触过的人,都留下深刻的印象,都情不自禁地对他产生敬佩、信赖和亲近之感。回想起他的言行风采,宛如昨日,历历在目,但又恍若隔世,心头总是泛起一丝隐隐的哀痛。今年1月8日,我曾到纪念堂缅怀,心潮澎湃,难以平复。在那里遇到不少同志,都期待我能写出多年来在恩来同志领导下工作的体会。我不安地感到这是我应做却一直未做的事情。每当我回首往事,深深思索,很多很多……提起笔来,却只是点点滴滴,不成文章。

我第一次见到恩来同志是在60年前。1930年春,他赴莫斯科向共产国际汇报中共六大以后的工作,并解决中共与共产国际远东局的争论等问题。4月下旬,他路过柏林,在成仿吾住处约见当地中共党员。那时,我正在柏林学习,十五六岁,是一名青年团员,不过却有幸被吸收参加了约见。在那次会面中,恩来同志为我们分析国际形势,介绍国内苏维埃运动和红军的发展情况。他那清晰的思路和富有感染力的言谈,使我们受到极大鼓舞。当时,我还不知道这位潇洒儒雅、令人倾倒的青年人的姓名。直到他离去后,成仿吾才告诉我,他就是南昌起义的著名领导者周恩来。

1944年冬,我从昆明调到重庆第十八集团军办事处外事组工作。1945年8月下旬,恩来同志陪同毛主席从延安到重庆与国民党谈判。一天,他遇到我,问我的情况。当我告诉他曾在柏林听过他讲话,他立刻高兴地笑着说:“原来是老相识啊。”几天后,毛主席会见加拿大大使,由我做翻译。从这时起,我就直接在恩来同志身边工作了。恩来同志对在他身边工作的同志要求十分严格,同时耐心地给予具体指导。严厉而又充满爱心正是他的风格。这点我从一开始就体验到了。记得有一次,我起草一篇抨击国民党的发言稿,送给他审查。他很快地看了一遍,微微摇头,随即指点我:一个猎手的好坏,不在于他一下子打出了多少发子弹,而在于他是否能一枪就命中靶心。我立刻明白了这篇稿子的缺陷是四面出击却没有攻中要害。当我很快按他的提示改好,再送他审阅时,他点头看着我,满意地笑了。或许那时,他感到孺子可教吧。

1945年底,美国总统派特使马歇尔来华调解国共矛盾。恩来同志作为中共首席代表参加谈判。我跟他当秘书和翻译,亲眼看到他为贯彻党的“反内战、争民主、求和平”的基本方针所做的不懈努力。谈判期间,恩来同志所表现出的不避艰险、不辞辛劳的献身精神,使我终生难忘。1946年5月,他和美国代表白鲁德以及国民党代表一起到武汉以北100里的宣化店调查中原解放区国共冲突的情况。我随同前往。连日大雨滂沱山洪暴发,途中一座桥梁被冲断,汽车无法过河。国美两方代表都想退回去。恩来同志为争取时间,制止中原局势进一步恶化,坚持涉水过河。他让随去的当地同志找来十几个农民,把四辆吉普车抬过河,并把国美两方代表也背了过去。当农民争着背恩来同志时,他动情地说:为争取和平,你们给予我们很大的支持,我感谢你们。二万五千里长征,跋山涉水,是我们共产党的本领,这条河是难不住我的。说着,脱下鞋袜和长裤,向河里走去。恩来同志的举动完全出乎白鲁德的意料,他立即拿起相机摄下了这一镜头,并告诉我,他要把这张照片珍藏起来,作为私人留念。当恩来同志向河中走去的时候,何谦同志紧随其后。我动作慢,刚提起鞋,就见恩来同志回过头来,向我说:“文晋,能行吗?”或许他看我是一介书生,缺少在风浪中的磨炼,所以特别关照。可我明白,这也是对我的鞭策。我立刻加快步伐,跟随着恩来同志,趟过这百米多宽,水深及腰的河去。1980年,我在华盛顿与白鲁德先生久别重逢,他还为此赞叹不已。以后,他特地送我一幅照片,便是当年恩来同志涉水过河时穿着军上衣和短裤站在水中的留影。就是从这种一点一滴的小事中间,我们也可以看到,为什么以恩来同志为代表的老一辈共产党人,不仅能赢得中国人民的拥护,甚至能赢得政治对手的钦佩和尊重。

内战爆发后,在繁忙军务中,恩来同志还抽空给中央外事组写信,指示我们加强对外宣传,了解世界大事。我知道,这也是为建立新中国的外交队伍做准备。解放后,我到天津外事处工作,不在恩来同志身边;但他作为政务院的总理,日理万机,还常常挂念着我。50年代初,中央在组建各大部时指派黄敬同志负责第一机械工业部的筹办。因我毕业于清华大学机械系,在贵阳地下党工作时,又干过汽车机械方面的工作。黄敬让我跟他一道搞汽车工业,我也有心回老本行。一次我到北京出差,恩来同志知道后,半夜把我找到西花厅谈了两个多小时。他做思想工作总是寓理于情,循循善诱,从世界大势讲到新中国外交的重要性,同时分析我的具体情况,说明外事干部十分缺乏,使我心悦诚服、高高兴兴地留在外交战线。这样,我才幸运地有更多时间在他直接领导下工作,有机会参与许多重要的外交活动。

尤其令人难忘的是,正值我当部长助理分管欧美事务时,亲身参加了打开中美关系的一系列外交谈判。中美关系的恢复不仅是新中国对外关系的重大转折,同时还开创了国际战略关系的新格局。应该说,打开中美关系的大门是毛主席的决策,但恩来同志不仅参与了这一决策,而且呕心沥血,做了大量的组织工作,进行了周密的安排。例如,基辛格第一次秘密访华,中央委派我和其他几位同志前往巴基斯坦迎接他。临行前,总理反复交待了中央确定的接待原则是“不卑不亢,以礼相待”。但他仍放心不下,又特别嘱咐我说:“我知道你不爱说话,但此行事关重大,他是客,你是主,你一定要采取主动。”在中美谈判的过程中,在每一个关键的细节上,都贯穿着恩来同志的智慧和灼见。双方讨论尼克松访华公告时,焦点是在尼克松访华的问题上究竟哪一方更主动。我们认为,因为尼克松首先表现出访华的意愿,我方才提出邀请;而基辛格却认为,总应该是邀请在先。黄华同志和我与基辛格一连谈了两个晚上也没有谈妥。双方争执不下,最后只好把这个情况向总理报告。恩来同志沉吟片刻,提起笔来,只在我们起草的公告稿上增加了“获悉”两个字,就说明了此事的经过是我们了解到尼克松总统有访华愿望,于是发出邀请。这样,双方就都能接受并感到满意了。恩来同志的外交才能真是让人叹服。

恩来同志对我的培养,不仅有耐心的指导,也有严格的批评。我记忆深刻的有这样两件事。一件是,1954年,我随中国代表团参加日内瓦会议。一天,发往国内的一篇外国新闻社的译稿出了差错,恩来同志严肃批评我,指出这是对大事不负责。几句话使我难过万分,终生引以为戒。还有一件是,“文革”期间,英国代办处被烧。重建后,总理让我在出席英方举行的招待会时,向英国代办祝贺并在适当场合致以歉意。而我因为那天出席招待会的人很多,一直没找到适当的机会,所以没有致歉。恩来同志知道后,立即把我找去,批评说:“你受极左思潮的毒很深了。你不说,我只好自己说了。”随后,他亲自约见英国代办,向对方表示,火烧英国代办处不是中国政府的意思,现在重建好了,我向你祝贺。当时,我就在恩来同志身旁,看着他憔悴清癯的面容,想到由于我的过失而未能为他分忧,深感愧疚。

恩来同志虽然对身边的同志要求严格,但下级出了差错他总是主动承担责任。更可贵的是,他严于律己,身教重于言教。这里我就举这样两件事情。那都是在马歇尔使华,我刚开始为他做翻译的时候。一次,国共美三方会谈,我把一份会谈的备忘录落在休息室里,直到临走时,经恩来同志提醒,才把它找了回来。恩来同志当场严厉地批评了我。随即在汽车里,他又主动承担了责任,说:“我年纪比你大些,也比你有经验,我应该事先提醒你。”最近,熊向晖同志在纪念总理的文章中提到,恩来同志一次从延安回重庆,也是由于一时疏忽,把自己的一个笔记本落在马歇尔的专机上。这里我就此事补充一个细节。其实,恩来同志一回到红岩,就发现笔记本不见了。他立即让我去找,并马上召集党的核心会议做检讨。我乘汽车飞快地驶往马歇尔的住处,从他的副官那里取回笔记本,随即赶回驻地。来回至少近两个小时。可到家一看,恩来同志还在那里检讨呢。对于我这样一个在党的领导机关工作不久的同志,从没想到过,他作为一位中央领导同志,工作中出了一点纰漏,竟按照党的纪律做如此严格的反省。这件事给我留下的印象是难以磨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