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与不知
细川忠兴
利休切腹十五日前——天正十九年(一五九一)二月十三日 夜
京都 吉田 细川宅 长四畳
一
春天的黄昏中,淀川的渡口一派将暮未暮的光景。山影绰约成朦胧的靛蓝色,向山吹去的风,清新鲜活。
“像是来了。”
细川忠兴低声说道。并排站着的古田织部微微点了一下头。对面可见沿着河岸街道走来的队伍。
“当犯人对待么。”
队伍约莫五十人,骑马的武士混行其中,小心谨慎地护卫着简陋的肩舆。
肩舆被放在了渡口的河滩上,武士下马掀开了菰编的帘子。身着灰色道服的男人从肩舆上下来。
这是要被流放到堺城的利休。
“怎会如此……”
远远地也看得出利休的憔悴。他驼着宽阔的后背,缩着脖子。
似乎是感觉到了视线,利休抬起脸来。发现是忠兴、织部二人,遂舒展了眉头。
忠兴与织部低下头去,利休深深还了一礼。
他对站在身边的武士说了些什么。穿戴着黑色盔甲的武士,是将今日的流放知会给忠兴的富田左近。左近也是茶道的数寄者,利休的弟子。
——秀吉这个人……
对于秀吉如此善用别人的软肋给人添堵,忠兴不禁无言以对了。故意将茶道的弟子左近安插到流放利休的队伍中,这等残酷的心思,真是非常人所能及。
利休向二人招手。
本打算远远目送的织部和忠兴,走到利休跟前。富田左近贴心地让步兵们退后,远远地围住。
忠兴快步走到近旁,情不自禁地执起利休的手。利休的手掌厚大而柔软。
“我等已想尽办法,主公早晚会息怒的。”
“真的只需忍耐一阵子。”
织部也握住利休的手,他的话中充满了力量。
利休无力地摇摇头,他的眼下挂着大大的黑眼圈。足见他是多么心有不甘,咬牙切齿。
“感激不尽。只是情况不容乐观,怕是不中用了。”
为了平息秀吉的震怒,利休已亲自奔走。拜托弟子中与秀吉比较亲近的会津城主蒲生氏乡和摄津的芝山监物等人,为他请命,但秀吉没有半分息怒的意思,终致今日的流放。
“近来主公气焰之盛,实在难以入目。全无半点天下霸主的胸襟。”
古田织部气愤得胡子发抖,利休对他摇摇头。
“二位若是太过招摇,怕会受到牵连。千万小心才是。”
在利休众多弟子当中,织部是个十足的叛逆者。若秀吉真要夺利休性命,难保织部不动兵马。织部在这一带的山城西冈有三万五千石的领地和兵力。
“可就算是主公,这种做法也太过分了……”
利休用眼神止住织部的不满之色。
“修习茶道……”
话说一半顿住。利休仰望着东方的天空。阴历十三的月亮,朦朦胧胧地泛着红,从山头露出脸来。
“会将人的骄傲与自卑,看得越来越清楚。主公的心思,我早已洞察。即便如此我也无意在茶道上妥协半分。其结果就是今日之祸。利休甘之如饴。”
利休如是低语,他的眼神很安详。这是在超脱了烦闷之后,大彻大悟的表情。
“我想着要将道具分赠二位。若是知道你们来此,就带过来了。现下已差人送往府上了。”
“这怎么使得……”
忠兴摇着头。这样岂非成了决意赴死之人的遗物——
“我觉得自己命好得很。毕竟是要变成第二个菅丞相了。”
利休的意思是自己像被流放的菅原道真一样,乃为无根无据的诽谤所害,实则完全是清白无辜的。
“那也太……”织部的声音颤抖着。
利休的眼中泛起泪光。他佯装仰望月亮,擦掉了眼泪。
“红色的月亮也是一兴。如此良宵,该如何布置茶席呢?”
利休强作笑脸,问织部和忠兴。
古田织部望着月亮想了一会儿,轻拍双手。
“既不要花也不要别的。打开窗子,在茶庭里摆上香炉,熏染夜风,师父以为如何?闻着若有似无的香气,茶釜的汤音想必会更显幽玄。”
在这靛蓝色的清艳黄昏,鼻尖荡漾着不知来自何处的阵阵甜香,岂非宛如逍遥在异世界一般。织部这个人,其审美意识颇为大胆,已青出于蓝。
“有趣有趣。茶庭飘香,非此春宵不得此趣。香可用舞车。”
舞车是取自能曲的香名。
别离的男女在节日的舞车上跳舞时,偶然重逢——此香拿来暗喻人世之哀切、邂逅之侥幸,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拿什么香合来配呢?月色是红的,若配上绿釉的香合,该是何等的玄妙……”
忠兴一问,利休便合上了眼帘。过了一会儿,若无其事地摇了摇头。
“再不出发就要给富田大人惹麻烦了。承蒙二位前来送行,实在是感激不尽。”
利休深一俯首,转身上了小舟。
步兵们分上了三艘小舟,船夫用棹竿就着河岸一撑,小舟便顺着淀川缓缓的水流行去了。
织部和忠兴一言不发地目送着,直到船头的松明完全消失在靛蓝色夜幕的彼端。
二
回到京城,细川忠兴没有回一条的宅子,而是去了吉田山山麓的别庄。
他从淀川先差人给妻子迦罗奢送了信。命她将利休送往一条宅子的茶道具,拿到吉田的别庄来。今晚他不想靠近聚乐第。秀吉的内心,实在太过下作。
忠兴进了宅子,穿过中门,走在月光洒落的茶庭中,看到手水钵对面的石灯笼亮晃晃地燃着。
——太亮了。
他从腰间的刀上抽出笄,将灯芯修短。
想是因为他嘱咐别庄的同朋众们,月夜要点得更亮些,他们便照实做了。但今宵是红月,灯笼的火光该暗些才相称。阴历十三的月亮已升到中天,仍是朦朦胧胧的红色,显得阴森森的。
他拿柄杓舀了手水钵里的水净手。水很是清冷。大概是刚从井里打上来的。
用手巾擦了擦洗过的手,忠兴再度打量起石灯笼来。
这个石灯笼,是不知什么时候利休送的。不枉利休曾大为赞赏这个石灯笼的造型非常协调,果然姿态凛然,无懈可击。虽然放在茶庭里显得太大,也过于刚硬,但他想把这个灯笼放在触目可及的地方。他对这个灯笼十分执着,去丹后城的时候,甚至特地请壮丁搬运。
“这个灯笼可否藏在贵府上?”
利休请求他时,不用说,忠兴是当场答应的。
因为秀吉听到灯笼名气后说是想要,利休故意将灯伞打破了一角。
“灯笼已残,恕难献上。”
本是为了制造拒绝的口实,打破一角之后,却变得更像利休喜欢的风格了。比起无可挑剔的完美状态,而将残缺美当作更有意境的对象来欣赏,是村田珠光以来,不拘一格的寂茶茶人们的偏好。
——有月无云枯无味。
比起欣赏万里无云天空下的满月,层云掩映下的幽静之月更惹人怜爱。这就是寂茶的精髓。
茶室的纸门上透出光亮。
他沿着垫脚石,上了外廊。吉田宅内的长四畳茶室没有躙口,而是在朝北的内廊一侧竖了一道纸门。
纸门上人影掩映。这是刚刚为手水钵添了水的人。
“您在?”
他打了声招呼,里面传出父亲幽斋的声音。
“进来无妨。”
打开纸门,只见幽斋端坐在那里。茶釜的汤音稳静,短檠的灯火调得很是明亮。
忠兴的父亲幽斋,不仅传授古今,且通有职故实、能乐、音曲、料理诸道,皆穷其奥秘。与利休亲厚,同时幽斋自有幽斋的茶道。
“回来啦。我在寻思利休给了你什么东西。”
幽斋的面前放着一个白绢包裹的四方木盒,还未打开。
想到里面可能是那个绿釉香合,忠兴不禁心跳起来。若是郑重其事地套了两三层盒子,正好是这个大小。
“不知是何物。”
“不如猜猜看,他送了什么过来。”
“那太急人了。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
父亲想必考虑到这是利休给忠兴的东西,有所顾虑没有打开看。但就算是隔着包裹,擅自被人看了也是不快。唯有茶道具,忠兴不想被任何人乱碰。
“真是不解风情的男人。直接打开岂非无趣。见不可见之处,不才是寂茶之道么?”幽斋苦笑。
“非也。见应见之物才是一期一会。”
被驱逐出京师、做好赴死准备的利休,到底给了他什么呢——利休赠予的东西,等于他对忠兴的评价。
“我打开了。”
忠兴抑制不住急切的心情,解开了白绢的结。里面包着一个桐木盒子,再解开盒子的带子,打开盖子,黄色的布袋出现了。布袋的正中深凹下去。
——原来是茶碗。
紧张的期待,一瞬间消失了。
他取出放在草席上。
打开布袋,里面是长次郎烧制的黑乐茶碗,形态丰满。
仔细一看,发现盒盖的内侧写着“钵开”二字。名字想是取自茶碗平缓张开的姿态。
看着垂下肩膀的儿子,父亲低声道:“失望了是吧。你是不是想要那个绿釉香合?”
被说中心事的忠兴盯着父亲。
“父亲大人也见过那个香合?”
“我没见利休摆出来过。只在他补充炭火,取香出来焚的时候,从手的缝隙间瞥到过一眼,的确是个很好的香合。那个绿釉,是高丽古时的东西。在利休的众多道具中,可说是毋容置疑的一等品。”
“我也是。像是怕被人要去看似的,急急忙忙地就收起来了。”
“是啊。其实老夫看这个包裹的时候,也猜会不会是那个香合,但又觉得不是。那不是你小子能受得起的。
“那……”
虽不甘心,难道是给了古田织部?又或是蒲生氏乡?还是高山右近呢——利休有七个偏爱的弟子,忠兴自负在七人之中尤得钟爱。
利休到底打算将那个绿釉香合传给谁呢?还是不打算传给任何人呢——思来想去,春天的夜晚变得更加恼人了。
“机会难得。你就用这黑乐茶碗点一服薄茶给我吧。”
幽斋单膝竖起放松地坐着。他不愧是常年奔波于战场的男人,即便老了,也自有从容的气魄。他的五官与落发的头很是相配,脸上渗透着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顽强。
忠兴也在十五岁初上战场时从信长那里领了军功状,从那以后,直至二十九岁的今日,他一直奔波于各个战场。虽也磨炼出了不逊父亲分毫的气概,但终究是比不上父亲那种历经乱世的刚毅。
忠兴如父亲所望,坐在了点前座。
地炉上架着阿弥陀堂釜。这也是利休给的道具,竖起的釜口和柔和的釜肩颇有雅趣。
他拍手召唤同朋众来做准备。
这间长四畳的茶室是忠兴布置的,保留了部分书院的风格,同时能够体会到简素的情趣。地炉旁边,竖着剥去松树皮的粗中柱,涂了袖壁,隔出点前座。芦苇的天井造得较高,这样夏天也会觉得凉爽舒适。
忠兴也建过二畳台目的狭窄茶室,但那只是为了自己一人点茶自饮、思考事情所用。招待客人多在长四畳。
道具准备齐全之后,忠兴正了正坐姿。叠整帛纱擦拭枣罐和茶杓。端持柄杓,从釜底汲了热水,倒入茶碗中。在热水中挥动茶筅,再用双手捧着茶碗慢慢地旋转,令热度传遍。
——这茶碗十分称手。
他也用过几个乐长次郎烧制的茶碗,但这个“钵开”手感尤佳,润泽的吸附感无与伦比。
用茶杓自枣罐中舀了抹茶,放入茶碗,轻轻拨匀。倒入热水,点茶。
茶碗被递到面前,幽斋一言不发地饮下。他仔细端详了茶碗之后,开口道:“你从利休那里学到了什么?”
忠兴顿感有刀架在脖子上似的。
“您问得可怪了。当然是茶道的精神。”
忠兴姑且作出了回答,但这个回答显然是不合格的。
“还以为你学到了真东西,真是凡愚我儿。近来的人,也不管是否懂茶,竞相装作喜欢寂茶的样子,真是伤脑筋。”
忠兴紧盯着准备起身的父亲。
“请留步。您是说我不懂茶吗?”
“那你说说看你懂茶的什么。”
忠兴被反问得词穷了。掀开盖子的茶釜发出汤音。
“你只是在模仿。利休没这样说过吗?”
忠兴语塞。确实,利休曾这样批评过他——
“忠兴大人的茶,与我的别无二致,如此将难传后世。所谓数寄,须与他人有别。古田大人的茶与我的大不相同,想是可以流传后世的。”
古田织部虽是远远年长于他的前辈,但将他二人相提并论并做如此断言,忠兴等于被烙上了无能的烙印,心何能甘。
自那以后,忠兴一直抱着“如果不能创新,至少成为一个正统继承者”的念头,竭其所能地模仿利休的茶道。
“我认为不论是何道艺,模仿其大成者,都是重要的。”
幽斋摇摇头。
“你错了。你被利休蒙蔽了眼睛。他的确是个了不起的男人,但这并不意味着你可以懈怠自我创造。”
父亲正是喜欢既不被利休、也不被常识拘束的奔放茶道,才说出这一番话来。
“茶很好。与朦胧的月夜十分相称。”
父亲站起身来,忠兴没有再挽留。
三
寝室的纸门被月光映成红色。
忠兴揉捏着迦罗奢洁白的乳房,她喘息着发出甘美的呻吟,指甲紧紧地扣入他的肩膀。
两人激烈的喘息平复,夜深如墨。迦罗奢开口问道:“您有心事?”
忠兴凝视着黑暗。
父亲的那一番话,在沉迷于妻子胴体的时候本已忘了,现在却又开始在身体里上蹿下跳。
——也不管是否懂茶……
说给妻子听又能如何?
“没事。”
“那就好。”
听着妻子顺从的声音,忠兴终于还是开口了。
“是茶道的事……”
自己的声音,没入黑暗之中。
“您真是颇爱此道呢。”
“茶道罢了,没什么爱不爱的。”
这是他的真心话。
忠兴是个道地的武人。血腥的战场令他兴奋,为了从这种兴奋中冷静下来,他才开始学茶。绝非是受到时下潮流的推动,抱着轻浮的态度在修行。
实际上,忠兴是个非常勇猛的男人。
由于妻子迦罗奢是明智光秀的女儿,细川父子在本能寺之变以后,被当作光秀派。他们坚持不懈地证明了清白,终于让秀吉认可了丹后的旧领地。
在丹后宴请敌对的武将,并将其一刀斩杀的,正是忠兴。那时他才二十岁。
——我生来就容易热血沸腾。
他自己是知道的。为了平静沸腾的热血,茶,是最合适不过的。
正是在那个时候,他遇到了利休。
他将用来斩杀武将的二尺八寸半(约86公分)的大太刀拿给刚认识的利休看时,利休眼睛登时亮了。
“真是把绝世宝刀!我也有一把相似的太刀。”
他派人将利休的刀拿了来,果然不管是刀形还是刀身的薄厚,都与忠兴的十分相似,两人对彼此的眼光都露出欣赏之色。这就是他们最初的相遇。
忠兴曾用室町风的式包丁技法料理过鹤肉。只拿着厨刀和真鱼箸,对鹤肉一指未沾,为贵人烹制了一道菜肴。
在旁观看的利休偏头低语了一句:“为何砧板看着有些矮?”
忠兴遂问厨房的仆役。
“原尺寸的砧板老旧了,故就表面削去了一分。”
仆役如是回答。忠兴听了,对利休眼力之敏锐感佩得无以复加。
刀鞘的事情也是如此。忠兴眼光挑剔,自己也费尽心思让匠人打造,却远远不如利休持有的一把古朴刀鞘来得美丽,于是就命人照着做了一把,一直爱不释手。
与利休的种种回忆,不胜枚举。再没有人比利休对美的鉴赏力更可以信赖了。
“你怎么看利休大人?”
迦罗奢并不了解利休,但曾当面打过招呼,最近责罚的事她也听说了。他想听听女人的直觉。
“那位大人……”迦罗奢低语了几字又沉默了。
“怎么?”
“这……”
“说下去。”
“……妾身可否直言?”
“嗯,你如何想的,但说无妨。”
她犹豫了一会儿,才又开口。
“妾身觉得,那位大人似乎是在害怕着什么。”
“利休大人在害怕?”
“妾身没有与他亲近地说过话,只打过招呼,但利休大人的尊颜是看得分明的。”
“你是说最近吧。”
看起来在害怕,想必是因为利休的周围形势不稳的关系吧。
“不是的。从初次拜会的时候,就有这种感觉。”
忠兴抚着下巴。
——她为何觉得利休大人在害怕呢?
委实不可思议。
迦罗奢是个超乎寻常的坚强女人。忘了是什么时候,园艺师偷窥迦罗奢的起居室,忠兴一刀砍了他的脑袋,气血沸腾的他将人头丢到迦罗奢面前,迦罗奢面不改色地接住了。
她就是这样的女人。忠兴一向信赖她能看透人心的直觉。
“他在怕什么?”
“谁知道呢……”
迦罗奢白嫩的手指与忠兴的手指相缠。
“妾身说不好,比方说,美的东西之类的……”
“美的东西……”
忠兴拖长了声音。
——利休大人不是美的支配者吗?
“你这么觉得?”
“是,妾身是这么觉得……”
如此说来,也不无道理。
在利休桀骜不驯的背后,原来竟畏惧着美的崇高么。
——利休大人,害怕着美的东西。
如此想来,很多事情都说得通了。利休那般细腻执拗地追求着美,并非缘于自负或骄傲,而是因为一味地畏惧——
这不禁让人想问——为什么?
“为什么呢?”
“谁知道呢……”
迦罗奢的手指抚弄着忠兴的胸口。
“也许是个出人意料的无聊理由呢。”
“怎么讲?”
“比方说,不想被心上人嫌弃……”
像是对男人心了若指掌一般,迦罗奢轻轻笑了。
——怎么可能……
忠兴想要否定迦罗奢的猜想,但这猜想却在他心中逐渐壮大真实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