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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金华佬

一开头,我就说我是浙东金华人,我的语气中,就有攀附浙东学派、金华学派的意味。但是,在我十六岁以前,“金华佬”三字,多少带着刺耳的不快之感。原来,我们姓曹的这一派,明代中叶,从金华东乡洞井,由仁一公夫妇带着一个孩子,迁居到浦江南乡蒋畈这一小村落中,到了清光绪年间,快要三百年了。可是人口一直不旺盛,太平军以前,村中有过五六家人家,男女也有二十多人。经过了太平军战役,全村只留下了曾祖父和祖父母三个人,可说是门衰祚薄了。那三百年之中,蒋畈曹家没有一个识字的人,不必说应过科举得过什么功名。在封建社会,我们这种人家,种田挑粪,泥脚生活,叫作“凉藉”,即是说没有过读书种子。先父是三百年中第一个上府去应科举的人,他到浦江城中去应县考,浦江童生,指明他是金华人,便给赶了出来。受了这场打击,祖父便灰心了,叫先父歇了这份心,安分守己去种田算了。先父心有不甘,便背着曹氏宗谱,由金华朋友找了一位生员替他证明金华的籍贯,这才达到了志愿,以第一名秀才压倒了全场士子。先父到金华府应试的事,他是偷偷地动身,不敢让祖父知道。祖母呢,特地上了挂钟尖去拜神,许了愿,可是,她坐在庙前长叹息道:“浏源溪(蒋畈东边的溪流),直拢统,没个秀才种,我们能跟‘命’去拗吗?”哪知,先父一战而捷,报条送来那一天,一家人惊喜若狂。于是当地人又把那几句成语换个唱法了:“浏源溪,直拢统,半个秀才种!”因为先父这个秀才,一半是金华人。我们那穷乡僻壤,整个南乡,秀才寥寥可数,三百年之中,只有一个举人;因此,先父自幼种田,进了秀才,便挤到绅士层中去了。他是不肯认命的人,到杭州去应最末一科的举人。那一科没有中,却带了康梁维新变法的新观点回来,他要办学校、兴实业、放小脚,启蒙期种种,要在那乡僻地区,一一做起来。他在光绪二十八年办了育才小学,那时,全乡就只我们这一家小学,可说是得风气之先了。但是,岁时佳节,一家人聚在一起,总郑重告诉我们:“记住,我们是金华人!”我有时到大小姑母家中去,她们那两大镇的人,对我们总是指点着说:“金华佬!金华佬!”后来我经过五四运动新文化运动的熏陶,正如刘大白师所说的“放开世界眼光,始觉同乡欠大”。但,蒋家政权的官僚主义,只是三个“同”字:同姓、同学、同乡。抗战第二年,我从浙东到了福州,那时,福建的党务,抓在浦江的陈肇英老人的手中,他把我介绍给闽中人士总说我是浦江人。我笑着对他说:“抱歉得很,我是金华佬。”金华佬的事,和陈老他们是不相干的,但封建社会是把“同乡”看作是一种黏性的政治膏药的。等到了我有一份新的知识,粘在浙东学派金华学派边上,倒是一种光荣呢!

我们那一小村落,真是“边区”;从蒋畈到兰溪境,只有一里半路,离兰溪城只有六十华里;离浦江县城倒有五十华里,一面离开金华边上,只有二十华里;离金华县城也只有七十华里。如今呢,浦江县已经不成立了,我们这一乡划归兰溪县属;总说起来,也属于金华专区。看来,我说自己是金华人,该是不错的。

在这儿,谈“金华佬”的事,海外朋友一定不会有什么兴趣的,唯一和金华连在一起的,只是火腿,而且必须把狗腿的神话连着讲。还有一种半神话的说法,便是要把东阳上蒋的火腿算是天字第一号的好货色。我说,上蒋并没有好火腿,金华人并不懂得吃火腿,他们就有点不相信了。这件事正是一般人没有头脑的例证。

我到了香港,才知道我们一位小同乡黄初平在香港大大有名,尊之为黄大仙,声名之大,连九龙城的张大仙(巡)都比不上。这位叱石成羊的仙人,只有十七岁,他就在金华北山成仙,他成仙那个罗店村就在双龙洞前面。先父是不语“怪、力、乱、神”的理学家,虽说有这么一个乡邻,却不曾和我们谈过。民国初年,我在七中读书,到过罗店,老师们也不曾跟我们提及。直到抗战那年冬天,黄季宽先生邀我到罗店吃晚饭、这才攀起乡亲来。黄初平(七十二洞天仙人之一,并非西汉初年的黄石公),他生长在金华山北,龙门山脚,离我的家乡,只有二十五华里路,可说是近邻了。他十七岁那年,有一天,牵了一群羊到盘前去(盘前就在双龙洞边上,一个小村落),就此不回家去了。第二天,他的哥哥找到了那儿,看他坐在洞里,问他为什么不回家?他说他成了仙了,从此不再回家了。他大哥问他那一群羊的下落,他指着山谷中的石块,说那些就是羊。他站了起来,用草绳子一挥,那些石块都活了起来,果然是一群羊。这就有了“叱石成羊”的传说。至于黄大仙何以会到香港来成神,香港人何以这么敬仰黄大仙?我就不大明白。我只能说,在香港,和黄大仙最邻近的只有我。黄大仙也可说是真不二价的“金华佬”。

先父因为受了那一场科场中的打击,叫我们永远记住自己是金华人。一九二七年,先父逝世,我替他编了年谱。依曹氏宗谱的序列来说,曹彬(北宋初年下江南的名将)乃是我们的远祖,有宋太祖的敕书为证。但我动手考证,便知道这一传说是靠不住的;曹彬有八个儿子,何以我们宗谱上并不写明,哪一个儿子是我们的先人呢?后来才知道这份皇帝的敕书(武惠王),是从金华东乡另一曹家买来的。倒是那位写《红楼梦》的曹雪芹,才是曹彬第三个儿子的后代。我们的祖先,并不是河北人,而是山东人;有一旁证:我们自称“我”为“俺”,这是山东话;而“来往”的“来”,读若“离”,这也是山东话。不过,我的远祖,并不是直接移住浙东,而是移居了苏北泰州;到了明代,游宦金华,才在洞井住了下来。因此,洞井曹家,和金华的曹宅曹村姓曹的并不同宗。明末清初,有一位大说书家柳敬亭,他倒是和我们血缘最相近的曹家人,也是我一生最敬仰的族人呢!

这话怎讲?雍正年修的《扬州府志》说:“柳逢春字敬亭,泰州人,本姓曹。”嘉庆年的《重修扬州府志》上说:“柳敬亭者,名逢春,本姓曹,泰州曹家庄人。”吴伟业《柳敬亭传》:“敬亭年十五,犷猂无比,名已在捕中,走之盱眙。……久之,意不乐,遂去;游至宁国,醉卧敬亭山下,垂杨拂其身,慨然曰:吾今姓柳矣,即号敬亭可乎?于是名逢春,号敬亭焉。”

我知道柳敬亭的为人,以及他的说书技巧,还是从孔尚任(云亭山人)的《桃花扇》中得来。那年我只有二十岁,到南京投考高等师范,落了第,又趁船溯江而上,到武昌去考高等师范。下轮时,买了《桃花扇》,一路看到了汉口。那时,军阀混战,情景和剧中时势相仿佛。剧中,一开头便是《听稗》;侯公子和社友陈定生、吴次尾去听柳敬亭说《论语》,那真妙绝了;侯公子说:“俺看敬亭人品高绝,胸襟洒脱,是我辈中人,说书乃其余技耳。”我心中,就想走这一条路子。后来,才知道这位大说书家,乃是曹家远祖,仿佛我也有了光辉似的。当时,才士们赞许敬亭的很多;有一位曹贞吉赋《贺新郎》词云:

当年处仲东来后,断江流,楼船铁锁,落星如斗。七十九年尘土梦,才向青门沽酒。更谁是嘉荣旧友?天宝琵琶监在,诉江潭,憔悴人知否?今昔恨,一搔首!

(他也说敬亭“六代风流归扺掌,舌下涛飞山走”。)

另外一位曹尔堪,和词前半也说:

八十庞眉叟,见从来衣冠优孟,功名刍狗。炯炯双眸惊拍案,似听涛飞石走。叹此老知名已久。大将黄州开广宴,倒银瓶击节频呼柳。排战舰,下樊口。

这就更增加了我对这位远祖向往之忱了!

且说,我十岁那年,先父的一位好友,章永泮伯,避仇逃到了我们家中来。章伯少林拳名家,空手从五兄弟的刀中逃出,不曾受什么伤,在我们心目中,已经是了不得的英雄。他还另有两套本领:一套是治跌打刀伤,另一套是说《水浒传》。他要把三套本领都传给我,我跟他学了一年多拳击,从搏斗、刀枪、到剑术基本上都学过了。他每天跟我们讲《水浒》二小时,讲了一整年,说书的本领也真不错。看了柳敬亭的传说,三十以后,我便想登台说书,做一个现代柳敬亭。近代的小品文之中,我最敬佩的是张宗子(岱),他在《陶庵梦忆》中,就有一段描写柳敬亭说武松打虎的话,绝妙。他说:

南京柳麻子,黧黑,满面疤癗,悠悠忽忽,土木形骸。善说书,一日说书一回,定价一两。……余听其说《景阳冈武松打虎》,白文与本传大异。其描写刻画,微入毫发,然又找截干净,并不唠叨。【口+勃】夬声如巨钟,说至筋节处,叱咤叫喊,汹汹崩屋。武松到店沽酒,店内无人,謈地一吼,店中空缸空甓皆瓮瓮有声,閑中着色,细微至此。……每至丙夜……款款言之,其疾徐轻重,吞吐抑扬,入情入理,入筋入骨,摘世上说書之耳,而使之谛听,不怕其不{CY1}舌死也。

他的说书,已进了化境了。所以,中年以后,我唯一心愿,就是师法这一远祖,要登场说书去。一九四四年冬天,赣县民众教育馆馆长徐巽华兄,让我试说一回书,主题是我所写的时事小说《灯》,插上一刻说时事,也已发了通告。哪知日军向赣江推进,赣州开始疏散,我的说书打算就告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