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我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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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我的自剖

英国哲人休谟,他写自传,一开头就说:“一个人写自己的生平时,如果说得太多了,总是免不了虚荣的,所以我的自传,要力求简短。”我呢,也不想多说自己的事,我永远是土老儿,过的是农村庄稼的生活。我们所处的时代太伟大了,过去半个世纪,真的比以往十个世纪还要复杂,宇宙越来越大,我们知道以往想象中的天河,有八百万光年那么宽,地球便越来越小。我们的世界,就是矛盾加上矛盾的一串,因此,我要写起来就不像想象中那么简单了。

二十年前,我曾经引用了当代大哲人罗曼·罗兰勾画米开朗琪罗的话,作为自己的考语:

他是孤独的,他恨人,他亦被人恨;他爱人,他不被人爱,他在周围造成了一片空虚。这还算不了什么,最坏的并非是成为孤独,却是对自己也孤独了。和自己也不能生活,不能为自己的主宰而且否认自己,与自己斗争,毁坏自己,人们时常说起他有一种反对自己的宿命,使他不能实现他任何伟大的计划。他的不幸的关键,足以解释他一生的悲剧,只是缺乏意志和赋性怯懦,在艺术上,政治上,在他一切行动和一切思想上,也都是优柔寡断的。

我虽非完全是米开朗琪罗型的人物,但我是一个彻首彻尾的虚无主义者。我是梦岐先生的儿子,却又是他的叛徒;优柔寡断,赋性怯懦。

那时,我刚从上海南来,候鸟似的停留在小岛上,我曾经写过南来篇,一位朋友提醒了我:“你是五十之年的人了!”我瞿然自惊,对镜自照,白发半头,真的五十之年了。吾家子桓有云:“四十之年,忽焉已至;年行已老大,但未白头耳。”像我这样一个半百的人,难怪满怀都是萧索的秋天气象了。那位朋友,随又分析我的心境,说是“由于精神上的衰老,所以保守持重,没有先前那样的锋芒了”。这可以说是知己之言。我记得有一年夏天,那时,还只有三十六岁,和珂云旅居余姚,看见一群青年学生,在旅社客厅上高声唱抗战的歌曲。我便走了过去,想跟着他们一同唱几句;哪知,我一走近,他们都停声了。他们对我格外表示尊敬,我和他们的距离便格外远了。一时凄然之感如箭刺,人到中年,便不复能混在青年群中散步了。

照说,五十岁之人,已不必存过多的希望了;那时,把报纸上的小广告看看,只有看门打更的职务还可以做得;到了今天,连看更的事,也不会轮到我们了。假使“时代”吩咐我说:“你倒下去,你填到沟坑中去。”我决无二言,会默默地填到沟坑中去的。我决不想做时代的绊脚石,我又记得就在余姚小住的日子,友人某兄,邀我吃午饭,饭后,忽有一年轻人叫工友来邀我去;他“教训”我道:“你是领导青年的,不要随便吃别人的饭,不要和别人去应酬!”他的好意,我是心领了,但我自己想想,从来不想领导青年呀!

三十以后,我时常浮着罗亭的影子(罗亭,屠格涅夫的小说中人物),当罗亭离开娜泰雅时写给她的信中说:“大可异的,凡近于滑稽的是我的命运,我想献出我自己,切望地,整个地,为了某种事业,而我不能献出我自己。我将为了什么,连我自己都不能相信的傻事,或别的,把自己牺牲作为了结。可怜,我所能反省的,也是如此。”一位朋友曾经对我说:“你总是脱不了罗亭的影子!”我承认他的说法,不过我们眼前这一群人,又有谁能脱开罗亭的影子呢?那位日本社会主义大师河上肇,他坐满了刑期,从狱中出来了。他对新闻记者们说:“力量微弱的我,在暮年已迫的今日,早已不堪再走荆棘的路,我想我是完成了作为学者的任务的人,今后将完全过隐居的生活。现在成为一退出战斗场的老废兵的我,所希望的,是如何地不妨碍人类进步的前提下,躲在社会的某一隅作极安静之呼吸,了事。”作为思想战士的他,对于政治斗争的厌倦,不也正和我一样吗?我们这一群,又有谁不受着社会环境的窒塞,愿意躲在某一角落上,作极安静之呼吸呢?

诗人亚诺德,曾有过一首诗,说到一只被捕了的鹳鸟,到了秋天,看见它的伙伴,从它的头上飞过,它的心就是那么地不安,那诗句是:

正如一头被顽童们所捕获的鹳鸟,系在空庭中;

在秋天,看见若干群,它的同类者飞过它的头上,

到那保有日光的温暖的陆地和海岸上去,

他挣扎着要脱离它的被系处,和它们一同飞行,跟着它们长鸣诉怨!

生物学家解释这种不安定的心绪,说:这是动物的本能,肉体上的桎梏,迫使那只鹳鸟那么烦乱不安定;政治的锁链桎梏了我们的心灵,谁又不激起灵魂上的扰乱呢?《诗·柏舟》:“忧心悄悄,愠于群小;觏闵既多,受侮不少。静言思之,寤辟有摽!日居月诸,胡迭而微?心之忧矣,如匪浣衣;静言思之,不能奋飞。”心灵大受了桎梏,直率的繁感的人们,大概是愤怒着活不下去,于是便成为殉教者而被杀害了。不直率的人,就玩弄人生,自己麻醉着自己,活活地挨着过活,阮嗣宗一醉数十日,对穷途则痛哭,走这样迂曲的路以达到苟全的目的,他实在是可怜的。

我且抄一段三十多年前,我写给一位知心人的信:

我在这儿反省,我的灵魂为什么这样怯弱呢?假使说人生只是一种累积的梦,我不妨先谈谈我祖先的故事吧:当太平军从浙东退去,我们那个小村庄,人和房子都烧光了杀完了,只留下了一个寡了的曾祖母,孤了的祖父,她们母子俩是在对这个乞怜对那个下跪,含忍着活下来的。这历程把先父锻炼成一副铜铁般坚强的意志。他一生对恶势力绝对反抗,永远保持着战斗的姿态。但他把那坚强意志带回坟墓中去,留在我的躯壳里,只有怯弱影子;出了气的烧酒似的,一点也没有性子了!

依旧回到二十年前去,那时,南来之初,恰成为众矢之的。一家报社的资料室中,G小姐替我剪存了八百多篇批评我的文字。那时我却说:“我这个中年人,虽不算十分天真,却也不是世故老人,说到写文章,实在是爬格子,像是贫血的奶妈拼命地挤一点奶汁出来,却也并非有什么‘不能已于言’的苦衷。许多年前,我曾以但丁自比,并非我会那么狂妄,会以但丁的天才及其伟大成就自比,而是以但丁的立身处境自况。但丁的心中,对于社会革命与国家统一这两种工作的先后轻重,常是彷徨苦闷,不知应当把哪一方面看得重要些;后来,他终于为谋国家统一而努力了。这是我走的路子,抗战给我一个新的信念,那时,我相信中华民族有了新的希望。我还相信抗战的血多流一点,或许社会革命的血就可以少流一点了。因此,当时我对中国的前途一变而颇为乐观了。可奈在泥泞长途走了一阵子,那份乐观了的念头,又渐渐地褪了色,到了后来,在抗战胜利后那几年中,依旧回到但丁当年徘徊歧途的心境,何去何从?简直无法去肯定。在二十年后的今日,我是乐观,这是毛泽东主席所推动的舵向,我也记起了鲁迅于惶惑以后所说的那句话:‘失望之为虚妄,有如希望。’”

究竟余姚朋友请我吃饭,我该不该吃?我的想法并不和那位年轻人想法相同。假如年轻人在今日,他自己又该怎么说呢?我这个人有一点肯定了的态度,即是从来不想领导别人,却也不受别人的领导;语云:“既不能令,又不受命,是绝物也。”吾其为绝物乎!

五十年来,和我同一辈的朋友,升沉穷达,变化很多,由于政治斗争的尖锐化,各人翻各人的筋斗,拆穿来看,也就是这么一回事。一个社会革命的领袖,他是我同窠的小鸟,他殉难时,在遗书中说:

我们知识分子,在政治上经历风波,造成这样浓厚的虚无色彩,多么可以伤心呀!知识分子比一般人多些知识,时常要多想一点;世间百凡事业,为什么不可以合作并进?各党各派,为什么不可以并行不悖?一投入政治的旋涡,为什么非你刀我枪,拼个死活不可?拼个死活,抹杀了理性,只凭兽性的冲动?这都是我们知识分子所不能理解的。

正如萧伯纳所写的,肚子饿了的恺撒,也就是一个常人,一个革命战士的心境,和今日我们的心境,我们的看法,又有什么不同呢?德国有一位社会民主党的党员,对他的外国朋友说:

我是这样的一个人,觉得事事可以用情感讲得通,人人都是可爱的,而且无时不想帮助别人。但是,事实呢,没有一个人得到我的帮忙,如今连自己也觉得不可能了。所谓情感是看不出来的,威力反倒受崇拜。我们在炉边纵谈了一晚人类的爱,赶不上说谎的人在群众中大声一呼的万分之一。我这一生是命运注定的了,但,想不到社会民主党也沦落到我这般地步。回想她十年前是如何煊耀一时,竟像是我回想我儿时所看到的父母的努力一般。

这些话,在今日,不也同样响在我们的心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