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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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斑白的儿童

邱椿

儿童教育泰斗陈鹤琴先生今年满五十岁,恰等于他希望活一百岁的年龄之半数,所以名其五十自述一书为《我的半生》。上卷分七章,前二章述他的祖先和家庭,后五章述其童年、中学、大学,及留美时的生活。全卷十余万字,内容有趣,文笔生动,确是国内近十年来教育文艺上不可多得的一部杰作。

仿佛是在民国三年春季的一个星期日,笔者同几位朋友到清华园南约二里路的成府村蹓跶,猛然看见街头许多村民,男女老幼挤成一团,其中有个口齿清楚的小孩子,讲什么“雷声的起源”,博得如雷的掌声。仔细打听,才知道讲演者是成府小学的学生,而这个小学是陈鹤琴先生创办的。“陈先生将来必定是一个大教育家。”有个朋友这样说。

民国九年左右,鹤琴先生开始在《新教育》杂志上发表论文,曾博得各方面的好评。民国十四年左右,他的《家庭教育》一书出版,风行全国,最为教育学术界所推重,于是陈先生果然成了一个大教育家,我的那位朋友的预言便完全应验了。

从前我知道陈先生是一个成功的教育家,但却不知道他的成功之要素;我知道他有教育天才,但却不知道他有文学天才。自拜读了本书以后,我才深感觉他的成功实非偶然。他不仅是一个儿童教育家,而且是一个儿童文学家。

健康的身体,丰富的常识,仁爱的性格,服务的理想——这些是每一个成功的教育家所应具备的资格。陈先生得天独厚,童年时几乎不知道病的滋味。清华学校素以体育著名,在某年举行全校学生体力测验时,陈先生竟考了第一,驰名东亚的运动大将潘文炳先生也只得甘拜下风。在本书“卷头语”里,他自己说:“我虽年近五十,而精神饱满,自觉总如二十来岁的青年。”我们相信他能活一百二十岁,行年五十而称“半生”,尚是自谦的话。

在留学美国的最初两年,他的口号是:“凡百事物都要知道一些。”他虽然专习教育学,但他选课的范围却极广泛。在美国约翰·霍普金斯大学时,他曾选习政治学、经济学、生物学、地质学、动物学等科;在康奈尔大学时,他又曾选修心理学、牛奶学、鸟学;在安姆赫斯特学院时,他又曾学过园艺、养蜂学、汽车学等科。从这些学科得来的丰富的常识,对于他后来办幼稚园和小学校的工作是极有裨益的。

但陈先生在美国大学的知识宝库中得来的东西,不仅是黄金,而且是点石成金的“仙人指”。他说:“一个留学生到外国去游学最重要的,不是许许多多死知识,乃是研究的方法和研究的精神。……方法是秘诀,方法是钥匙,得到了秘诀,得到了钥匙,你就可以任意去开知识的宝藏了。”

最使我们敬佩的是陈先生的仁爱坦白的性格。郑宗海先生称他“行年五十尚婴儿”,俞子夷先生称他为“永远微笑的儿童教育家”,我亦常尊他为“斑白的儿童”。原来裴斯泰洛齐(Pestalozzi)尝自称为“斑白的儿童”,因为他有儿童般的天真烂漫的性格。陈先生原有“中国的裴斯泰洛齐”的尊号,其仁爱的性格亦极相似,近来两鬓亦有几根白头发,所以称他为“斑白的儿童”,并非毫无理由。(参看拙著《幼师的纯爱》,《活教育》创刊号)因为陈先生有仁爱的儿童般的性格,所以儿童爱他,他也爱儿童。他说:“我是喜欢儿童,儿童也是喜欢我的。我还是学教育,回去教他们好。”只有爱儿童而又为儿童所爱的教师才是理想的儿童教育家,才配称为“中国的裴斯泰洛齐”。

服务的理想亦是陈先生成功的一个因素。他说:“我的人生观在这个时期和从前大不同了。从前我只知道显亲扬名,谋个人的福利。现在我有点像耶稣那种爱人的热诚、牺牲的精神。从前是为己,现在是为人了。我曾经在受浸礼做基督徒的那天,就是在蕙兰的第三年,把我的身体献给耶稣。我承认耶稣是我的救主,我承认耶稣是我的模范。”这种服务精神亦酷似裴斯泰洛齐的精神。

健康的身体,丰富的常识,仁爱坦白的性格,服务牺牲的精神——这些就是陈先生在教育上成功的因素。

笔者对文学虽然是一个门外汉,但我确信陈先生是一个儿童文学家,因为儿童都欢喜读他的作品。他在《活教育》创刊号发表的《松林中新生的幼师》一文并非为儿童写的,但我的两个小孩(一个八岁,一个十岁)都喜欢阅读,都能看得懂。这不能不佩服陈先生文笔的魔力。他从前著的《我的童年》,那两个小孩亦抢着看,后来他们的许多小朋友借去看,此书就不翼而飞了。我的小孩看《我的半生》都是一口气读完,不肯中途释卷的。儿童们喜欢读此书,是陈先生在教育文艺上成功的最好证据。

描写逼真是陈先生的文学作品的特征之一。如本卷有一段文说:

“父亲到了床边,先把拐杖安放好,再把竹梢拿在右手,左手捏住被角,‘呼’的一声,把被儿掀开。五六个小猪似的小孩子从甜梦中惊醒过来,看见怒气冲冲的父亲,提着一把亮晃晃的竹梢,就好像小鬼见了阎罗王似的,大喊道:‘爹爹!爹爹!不要打!不要打!’……”

这种有声有色的描述的刺激性是极强烈的。

他的文学作风的另一种特征是质朴而又美丽。本书有一段描写开船离祖国时的情形说:

“在船上的乘客拿了许多红绿纸圈,拼命地向码头上抛;在码头上送客的,也买了许多红绿圈向船上抛。船上的乘客拿着码头上送客的纸条,码头上送客拿着船上乘客的纸条。几百条红红绿绿的纸条把送客的乘船的热烈情绪暂时连系着、交流着。……轮船开动了,慢慢儿离岸了,乘客和送客还是把纸条儿紧紧地拉住。船离开愈远,纸条放得愈长,电流似的热情交流得愈快。船终于离得太开了,纸条儿不够长了,断了!……乘客和送客都拿出雪白的手巾来,互相挥着,几百条雪白的手巾好像几百面小国旗,在空中飞舞着,多么美丽!船愈离愈远了,人面模糊了,但是雪白的手巾还能看得见呢……”

这段文字何等质朴!何等美丽!

陈先生作风的另一种特征是“幽默”。有一段描写在海船上初吃西餐的情形说:

“我们在上海的时候,周校长只教我们吃饭的礼貌,而没有教我们吃什么菜,所以我们一到船上不知道吃什么好。每餐的菜单总是印得满满的外国菜名,有时候,菜名来得古怪,我们一点都不认识。我们只好从菜单天字第一号吃起,一直吃到点心为止。我们先吃清汤,吃了清汤,再吃混汤。吃鱼又吃虾。吃了猪排,又吃牛排。吃了家鸡,又吃野鸡。吃了蛋糕,又吃冰淇淋。吃了茶,又吃咖啡。……”

我看到这段文字,不禁拍案叫绝,仰天大笑!住在堂屋对面房里的几个小孩子吓了一跳,说:“爸爸干嘛那样呀!”

这部书确是近十年来国内教育文艺上不可多得的杰作。家长们不可不读此书,因为他们可得着教养儿童的许多宝贵经验。儿童们不可不读此书,因为他们可培养刻苦向上的精神。有志学教育者不可不读此书,因为他们知道应选修些什么学科。教育学者不可不读此书,因为书中有许多珍贵的教育史料。笔者借此机会祝贺陈先生教育文艺创作上的成功,并希望他火速写出下卷来。

“八一三”后的第二年,陈先生由上海奔向自由中国的怀抱,呼吸自由空气去了。在自由中国的大怀抱里,多的是二三十岁的青年,他们尽是二十年前的婴儿与幼稚生。据友人说:“陈先生在内地鼓励青年向前进,正如二十年前鼓励幼稚生勇敢地奔向大自然去。”真的,中国确实因这次战事而壮健起来了,二十年前的婴儿,今日个个都是青年了。两鬓如霜的陈先生也是老当益壮了。写到这里,我仿佛又回到二十年前了,坐在广大的草地上,周围尽是二十岁左右的青年,静静地坐着,高高地举起了笔,听一位青年教授发着命令:

“预备!笔举起来,头抬起来,眼睛看着我……”

“做!快些做!”

一九四〇年七七前夜,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