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汉代的文治武功
第一节 汉代的崇儒
自汉武崇儒,抑制百家,两千年来,儒家遂成唯我独尊,近人颇讥其垄断思想,实则汉初数十年的思想学术,多承先秦诸子的余绪,极其混杂,秦虽欲使法家成为定一尊的统治工具,但秦的国祚甚短,故汉初的实际思想政治,仍以黄老申韩为主,要想复古更化,非把孔子地位高抬不可,尊儒自然要抑百家,这原是一种不得已的办法。过去学者多以为抑黜百家,始自董仲舒的建议,那是不确切的。《汉书·董仲舒传》说:“自武帝初立,魏其、武安侯为相而隆儒矣。及仲舒对策,推明孔氏,抑黜百家。立学校之官,州郡举茂材孝廉,皆自仲舒发之。”及传载《天人对策》之三说:“臣愚以为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邪辟之说灭息,然后统纪可一而法度可明,民知所从矣。”这些都明指是发自董子的建议。但对策的建议发自何时?史书未有明确记载,因史书仅言“武帝即位,举贤良文学之士前后百数,而仲舒以贤良对策焉”。并无明言在何年。汉初抑黜百家之举究竟始于何时?何人主动?其实汉初较早主张抑制百家思想的人是田蚡。田蚡入相时候在何年?据《汉书·百官公卿表》载,田蚡入相在建元六年(公元前135年)六月,亦窦太后死后一月;及《史记·儒林传》提及“(及今上武帝)即位,赵绾、王臧之属明儒学,而上亦乡之,于是招方正贤良文学之士。……及窦太后崩,武安侯田蚡为丞相,绌黄老、刑名百家之言,延文学儒者数百人”等,都足以证明,汉代崇儒抑制百家思想,非发自董仲舒。《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说到当年窦太后和田蚡的一次儒道大斗争的情况是:“魏其、武安,俱好儒术,推毂赵绾为御史大夫,王臧为郎中令,迎鲁申公,欲设明堂,令列侯就国,除关,以礼为服制,以兴太平。……时诸外家为列侯,列侯多向公主,皆不欲就国,以故毁日至窦太后,太后好黄老之言,而魏其、武安、赵绾、王臧等务隆推儒术,贬道家言,是以窦太后滋不悦魏其等。及建元二年,御史大夫赵绾请无奏事东宫。窦太后大怒,乃罢逐赵绾、王臧等,而免丞相太尉。”
汉武初年的一场政治思想大斗争,可以说是儒家与黄老之争,而赵绾、王臧都是他们的代表,被田蚡所起用,欲以儒术取代黄老,结果开罪了窦太后而招致失败。到建元六年窦太后死,田蚡入相,自然要继续扶儒抑老。元光元年,正是田蚡当相的次年,五月,诏贤良,武帝纪在元光元年诏贤良之下,缀一句“于是董仲舒,公孙弘等出焉”。即是说,董仲舒与公孙弘,在此时才加入崇儒抑百家的运动。则千古以来,加罪于董仲舒的抑制百家思想者,岂非颠倒史实?
然而,何以武帝等必须如此急于崇儒?盖亦有其需要崇儒的原因。兹分析如下。
汉代崇儒原因的分析
自政治之需要言之,儒学用世,适合于君主专制。老、墨与法家,汉初各称盛一时。盖百家九流,唯此三家足与儒术并立而争胜。但老氏主张放任,小国寡民,无为而治,其说近于无政府主义,殊不利于专制政体。墨氏主张兼爱,非命非乐,节葬短丧,服役勤劳,选择贤能以为天子三公,使社会无阶级的压迫,与专制冲突。法家之术,虽有利于集权政治,然彼主“用君”而不“尊君”,以国家为前提而不以君主个人为前提,用法家之道,则利骤而显,危亦乘之,非君所能堪。唯儒家则教育等差,贵秩序,扶阳抑阴,尊君抑民,对于专制政治之驭民最为适合。汉兴七十余年,徘徊于道法,迄未能安,渴欲建立国家立政之本,而儒家之术,不独为当时君主所乐用,即人民亦爱其简而易安,迎受不暇,此为儒术被尊之一因。
自经济之需要言之,儒术出发于农村经济的正面意识,适合于当时需要。儒家之术,极合于农村经济组织,有以维持之而安定之。儒家的社会政策,孔子已主先富后教,又常举五亩之宅,树之以桑,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以期老者衣帛食肉,数口之家可以无饥之喻。此可见儒家所认定的经济基础,唯在农村经济之安定。有此基础,然后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以完成其理想的农村社会。盖儒家之术,以农业经济为对象,不采干涉主义,以为国家职责,唯在勤恤民隐,而除其害。凡足以障碍人民生产力或足以破坏分配之平均者,则应由国家排除之、废止之,听人民之自为谋,彼等即自能乐其乐而利其利,此即儒家所主之“王道”。黄老思想及法家,俱以不合于社会经济基础,终难相胜,而唯儒术得尊。
自儒术本身言之,其范围甚广,利于应用而易于依附,故易发达。儒学以维持现社会为目的,取途极宽。对于既往,则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典章制度、诗书礼乐,俱囊括而有之;对于未来,则学术史事、文物政治,复能随时引入,巨细不捐。犹之长江大河,发源既广,支流细水,所至归之。盖以其于社会为维持的,而非革命的,故能兼收并蓄,取拾即是。在先师虽有改制法后之精神,在后学可以因常袭故,与时推移,而儒服儒冠,抱残守缺,便得列于儒门,故其后言训诂者可以自附,言校勘者可以自附,言典章制度者可以自附,言心性理气者亦可以自附。其术虽重在农村经济的维持与安定,大有益于农民,然亦即农村经济时代统治阶级自存之道,上流社会皆乐附之。故自汉尊儒术,以之为立国大本,士大夫遂皆云从蚁附,扶持致治。迨以其术设教,以其术取士,遂有“天下英雄尽入彀中”之势。
汉武帝崇儒的措施
一、置五经博士兴太学
废百家之说,而转立五经博士,为武帝时事,此为独尊儒术所必然之现象。《汉书·武帝纪》载,建元五年“置五经博士”。所谓置五经博士者,是指对《诗》、《书》、《春秋》、《易》、《礼》各置博士主之而言。但置五经博士与立太学应该是同时的事。因为武帝时的博士虽也得预典礼政事之议,而其主要的职责却是传经讲学。这样的职责,是与太学之设有密切关系的。武帝刚即位不久,董仲舒就提出“兴太学”的建议。兴太学必然“置明师”,置明师也必然就是置经学博士,所以建元五年置五经博士一事,也就包含着同时设立太学一事。
二、行封禅之礼
古有“五岳”之说,而“泰岳”居首。相传“有德之王”,“功成治就”,必须登泰山,封土为坛,祭告“上帝”;而后再至梁父山(为泰山以南之小山),亦筑土为坛,祭告“后土”,合称之为封禅。据《史记·封禅书》所载,行封禅之礼,有“功”有“德”,以及“天见符瑞”还不够,必须结合着其他的条件,所以在秦始皇举行过封禅典礼之后,一直到汉武帝即位后的三十年内,始终不曾举行过。到了元封元年,亦即公元前110年,出现了强大汉帝国的局面,同时武帝又受到方士公孙卿等诱惑,说“封禅能仙,登天矣”,就举行了封禅典礼。武帝举行封禅典礼,是通过这种具有神秘性和宗教性的典礼,加强皇帝的统治地位。
三、太初改制之说
继前一代而兴的后一代开国皇帝,亦是受了“上天之命”的。继起的一代开国之主,为了表示他所受的“命”与前一代不同,就要通过“礼制”上一些不同的形式表达出来,这就叫作“改制”。汉武帝即位之后,以董仲舒为首的儒生们提倡改制,因而有太初改制的出现。当时主张汉得“土德”的人占绝对优势,因而就按“土德”改订礼制。《汉书·武帝纪》载其事云:“太初元年……夏五月改历,以正月为岁首,色上黄,数用五,定官名,协音律。”此即此次改制的大体内容。诚然在改制时,也曾令唐都司马迁等二十余人改订历法,创成了更为精确的“太初历”,显示出中国的天文历法学有了很大的进步,但其重要的意义,却不在此。主要是说明他所行使的统治权是出于“天意”,是“代天行道”。
四、年号的建立
古人记帝王在位的年数,都以年数的先后而称,如某王元年、某王二年等;亦有改元之说,如“初元”、“中元”、“后元”等,但从没有建立专称的年号。武帝时始有年号的建立。他先后建立的年号有建元、元光、元朔、元狩、元鼎、元封、太初、天汉、太始、征和、后元等,这也算是中国历史上的一个创例。据后人考订,武帝建立年号,自元鼎四年开始,以前的建元、元光、元朔、元狩等号,以及元鼎的一、二、三年,都是后来追加的。不管怎样,年号的建立,自武帝始,那是确定不移的。
崇儒的影响
一、政治方面
第一,士人政府出现。因为崇儒的关系,设置五经和博士弟子员。根据当时规定,全国的官吏都要由这些博士训练,官吏多由太学出身的读书人充任,于是便构成了汉代的士人政府。
第二,开启布衣卿相之局。汉初为相者,均为贵族或军人阶级所独占。自武帝相公孙弘,始以布衣儒术进,遂打破拜相封侯的惯例。从此汉代政治实权由军人转入儒士之手,也可说是汉代政治转向于文治的表现。
第三,儒术混合五德终始时代观念,产生一种禅让思想,以为篡夺的根据。西汉时代的儒家,已渗入大量阴阳家的学说,儒生们喜以自然现象来附会人事祸福,常以天变灾异为借口,攻击当政的人事。所以昭帝以后,即有人指出汉运已衰,应该更换朝代。王莽把握此种舆论,制造了许多对他有利的符命谶语,暗示他就是天子。所以王莽之代汉,无形中是当时的儒家替他奠下篡汉的基础。
二、学术方面
第一,经学空前发达。汉武帝既定尊儒政策以统一思想,牢笼社会,便不能不尊五经,俾天下士人尽趋之。故以之为策士铨材的标准,以之立于学官,为教授之材料,利禄之途既开,天下学士遂靡然乡风。影响所及,造成中国经学空前发达的现象。
第二,扼杀了科学发展的生机。由于崇儒之故,遂扼杀了其他科学发展的机会,妨碍了学术之分途竞进,使中国文化从此走上一条偏僻的路上去,使中国科学从此陷于停滞不前的局面。
第三,自汉武以后,汉代诸帝莫不习经学。帝王既尊儒,经学复可施于世用,其作用遂显。而尤重要者,则自武帝设科射策以后,经学更为进身之阶,社会上遂更尊视经学。汉代社会视经学为取得功名富贵的工具,而欲明经学就要读书,就要受教育,非此不足以贵显,非此不足以列身统治阶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