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滥情人情误思游艺 慕雅女雅集苦吟诗
滥情人情误思游艺
《红楼梦》第四十七回写薛蟠被柳湘莲痛打了一顿,其实作者的写作手法有一点幽默,你可以感觉到柳湘莲不是真的打他,而是有一点吓唬他。我觉得在这样的幽默里面,让我们对这个年轻人有一种同情。
到了第四十八回,我们就看到薛蟠有了一种领悟。姑且不论这个领悟是真是假,总之这个已经十六七岁的孩子,平生第一次想做一点正经的事情。当然,他的出发点是发生了这样的事,大家都当笑话在谈,他觉得蛮难为情的,有些不好意思见人,就想躲它个一年半载。正好家里有个老家人张德辉,要去置办一些货物,薛蟠觉得这是个好机会,就想跟张德辉一起出去。他还为自己找了一个名目,说要改邪归正,借这个机会,好好学点东西。
所以这一回的回目是“滥情人情误思游艺”。《红楼梦》不是一本写“情”的书吗?作者怎么会用“滥情”这个字眼呢?其实作者的意思是,“情”本来是很崇高的,可是薛蟠这个人把“情”弄得有一点滥了。这个滥情的人因为为情所误,被人痛打了一顿,现在有一点想要痛改前非,出去好好学一门手艺。经商也算是一门手艺,所以是“滥情人情误思游艺”。
薛蟠长这么大,从来没有离开过家,这事当然非同小可。薛姨妈第一个就不放心,说你离开我,我就更不放心了。这个时候我们发现,决定大事的,还是薛宝钗。她就劝妈妈说,你不能管他一辈子,不如放他出去,就算冒一个险。如果真学坏了,那也没办法,这是他自己的命。所以这里面其实在讲一种因果:薛蟠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他妈妈要负很大的责任,因为这个妈妈从小把他绑在身边,薛蟠根本没有机会得到学习和成长。
薛蟠离家,就引出了本回的第二个主题:“慕雅女雅集苦吟诗”。“慕雅女”是薛蟠当年抢来的香菱,薛蟠出门后,香菱就比较尴尬。薛宝钗请求妈妈让香菱去大观园陪她一起住。我们一再说,大观园是一个青春王国,只要住进大观园,就仿佛进入了一个充满梦想的天地。香菱看到黛玉、宝钗她们读书、作诗,一直很羡慕,就让黛玉教她写诗。后来史湘云也住进了蘅芜苑,湘云好为人师,又跟她谈了一些有关诗的风格的东西。于是在短短的时间内,一个被拐卖的可怜的女孩子,生命境界得到了很大提升。
这里面其实也在讲,一个人的命运,固然一大部分受制于天命,可自己的努力还是非常重要的。香菱这种苦读书、苦学诗的精神,也刚好对比出薛蟠的不求上进。他们共同构成了四十八回的两个主题。
薛蟠的反省
“话说薛蟠听见柳湘莲逃走,气方渐平。”薛蟠想的是:你还是怕我吧,不然你干吗要逃走呢?其实柳湘莲未必是逃走,他之前就跟宝玉说过,他要到外面逛个三年五载再回来。“三五日后,疼痛虽愈,伤痕未平,只装病,愧见亲友。”虽然不疼了,可还是东一块疤西一块瘀的。如果有朋友来了,看到他脸上的疤,又要问来问去,所以他就假装生病,不想见人。
从这里你可以明显看到薛蟠很爱面子,可能身上的痛倒在其次。让他更难为情的是,被人打过之后,外面的传言。所以他想离开或者改变自己,跟这个侮辱有很大关系。这也是我为什么特别提到,这也许正是柳湘莲度化他的一个方法。就是他一生从没有受过侮辱,无法体会别人遭受他侮辱的时候,是多么痛苦。
转眼已到了十月,薛家各店铺的伙计,有算了年账准备回家过年的,“少不了家内治酒饯行”。我们知道传统的习惯是过旧历年以前,一定要把账算清楚的。到了年底,没什么生意,大部分人都准备回家过年了,临走前一起聚聚餐,有一点像吃“尾牙”。
其中有一个人叫张德辉,六十多岁了,“自幼在薛家当铺内揽总”,就是做总管。我们知道管理当铺很复杂,别人拿东西来当,你要估价;估计不准,就会变成“死当”。因为估价环节没有一个很固定的标准,里面可以做很多手脚,也可以捞很多油水,所以不是最可靠的家人,不会派去管当铺。不过做好了,利润也很丰厚。所以这个张德辉,“家内也有三二千金的过活”,相当的富裕。大概是因为薛家的主人去世,那薛蟠又有一点不成材,所以这个老家人才一直在帮忙撑着。但他“今岁也要回家,明春方来”。
临行前他就跟薛姨妈汇报:“今年纸扎、香料短缺,明年必是贵的。”这有点像现在的期货,其实也是一个学问,我不太懂。可是有时候听他们在讲,今年什么糖会涨价,或者米会涨价,所以需要随时对价格未来的走势做出判断,那其实是一个贸易的方法。当然大家在做这种期货买卖的时候,往往并不是真的有那些东西。上次有一个人和我说今年糖会涨价,你要买入多少糖之类的。我说,天啊!我哪有地方放糖。他就笑我说,你根本不懂,其实是看不到糖的。
张德辉是理财的生意人,所以他很敏感,认为明年这些东西的价格一定会涨。他说:“明年先打发大小儿来当铺内照管照管,赶端阳节前我顺路贩些纸扎、香扇来卖。”他想让两个儿子来当铺照管,自己顺路收购一些货品,“除去关税花销,亦可以剩得几倍利息”。这里的“关税”不止是我们今天讲的国与国之间的关税,过去的州跟州之间、府跟府之间都有关税。打个比方,就是我的货物从基隆运到高雄都会有关税的。
在古代中国社会,社会地位的排列顺序是“士农工商”,读书人最被看重,最被人看不起的是商人。因为商人会获暴利,很多朝代严格规定商人的孩子永远不准读书做官,目的是为了断绝官商勾结。再比如规定,商人再有钱,也不准穿丝的衣服。这些今天看起来不合理的法律,在当时是为了要维持社会的稳定。其实一直到明清两代,中国社会的资本主义已经出现了,也有了大型贸易,可是它并没有像欧洲文艺复兴那样出现中产阶级,还是因为政治的关系。
大家可能看到像胡雪岩这样的商人,他其实很类似西方文艺复兴的美第奇这种商人家族。可他的致命伤在于,商人加了红顶之后,就受制于政治。所以胡雪岩发家很快,衰落也很快。你如果去杭州城外去看胡雪岩的家宅,真的很惊人。有一排房子是最好笑的,他的大太太、二太太、三太太、四太太的房子完全一样地排在一起,中间还有铃,完全是军队管理的做派。
“薛蟠听了,心下忖度”,这对薛蟠来说已经很难得了,他一直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从来不需要为什么事烦恼;可是这次,他开始打算了。他心想:“如今我捱了打,正难见人,想要躲个一年半载,又没处去躲,天天装病,也不是事。况且我长这么大,文不文,武不武。虽说做买卖,究竟戥子、算盘从没拿过,地土风俗、远近道路又不知道。”“戥子”就是秤砣。其实不止文不文、武不武,连生意他也不会做。这是个了不起的反省,就是反省我活在世上到底要做什么?这个反省也算深刻,结论是觉得自己一无是处。
“不如也打点几个本钱,和张德辉逛一年来。”这个“逛”用得很好,说是做生意,其实是去玩一玩。“赚钱也罢,不赚钱也罢,且躲躲羞去。二则逛逛山水也是好的。”我一直觉得薛蟠不是一个坏孩子,他思考问题的方式,其实有一点像小孩,就是管它赚不赚钱,至少去躲一躲羞。二来去法国、意大利看一看,也蛮好的。“心内主意已定,至酒席散后,便和张德辉说知,命他等一二日一同前往。”
宝钗健康的生命态度
“晚间薛蟠告诉了他母亲。薛姨妈听了虽是欢喜,但又恐他在外生事,花了本钱倒是末事,因此不命他去。”你看做母亲的矛盾,既高兴这个儿子终于反省,知道上进了;又害怕没有自己管着,他出去惹是生非,所以不同意。还说:“好歹你守着我,我还放心些。”有没有发现,这常常是母亲的语言。所以我们看到传统社会里,很多这种大户人家的孩子其实是被养成一个什么事情都不能做的人。最明显的就是看张爱玲写的《金锁记》里的长白,他母亲教他抽鸦片,然后用鸦片绑住他,其实蛮悲惨的。那个母亲不自知的一种占有欲,让孩子变成这样一个角色。我听我母亲讲,以前那种贵族家庭里的小孩子生下来,还是婴儿的时候,就给他喷鸦片烟。到了会吃饭的时候,他已经上瘾了,从小就让他离不开鸦片这个东西,家里就可以把这变成一种约束。
所以我特别提到,像薛蟠这样的角色,其实有他辛苦的地方,就是他根本没有机会可以走出去。薛姨妈又说:“况且用不着你做买卖,也不等这几百两银子来用。你在家里安分守己的,就强似这几百银子了。”薛姨妈虽然说的是实话,可她没有想过的是,其实学习跟赚不赚钱是两回事;只是一味避免孩子犯错,其实也剥夺了他学习的机会。
其实,我们看到母亲的话里有好多的矛盾,不要忘记这些矛盾,今天都还存在,甚至有时候就在我们自己身上。所以小说的有趣就在于他会让你反省很多东西,也许有时候我们不知不觉就扮演了薛姨妈的角色,不知不觉可能就扮演了薛蟠的角色。这个状况是环境造就的,而不是说个人要不要好的问题。
可是“薛蟠主意已定,那里肯依”。薛蟠这种男孩子,也有他的痛苦,所以他说:“你天天又说我不知世事,这个也不知,那个也不学。如今我发狠,把那些没要紧的都断了,如今要成人主事,学习着做买卖,又不准我了,叫我怎么样呢?我又不是个丫头,把我关在家里,何日是个了?况且那张德辉又是个年高有德的,咱们和他是世交,我同他去,怎么得有舛错?我就一时半刻有不好的去处,自然他说我,劝我。就是东西贵贱行情,他是知道的,自然色色问他,何等顺利,倒不叫我去!过两日我不告诉家里,我自己打点了一走,明年发了财回来,那时才知道我呢。”看来,薛蟠是真的有心做事,而不是随便说说。
薛蟠的这番话,算得上头头是道,同时又有些小孩子脾气,说等我明年发了财回来,你才知道我的厉害。“说毕,赌气睡觉去了。”这是写得最有意思的地方,像这种富贵人家的孩子,最后除了赌气去睡觉,大概也不晓得还能干什么。
薛姨妈觉得他讲得蛮有道理的,就跟宝钗商量。一般家里主事的都是父亲,这个妈妈大概也不太懂得怎么处理家事,所以凡事都跟宝钗商量。我们一直讲薛宝钗一方面很懂事,一方面又很有心机,这可能与她成长的环境有很大关系。她父亲早逝,母亲没什么主见,哥哥又整天惹是生非,家里大大小小的事都靠她拿主意,因此养成了她成熟的个性。
宝钗笑着安慰妈妈说:“哥哥果然要经历正事,正是好的了。”有没有看到,宝钗的第一反应是正面的,说哥哥有这样的反省,愿意去做事情,很好啊。可是很奇怪,我们小时候跟爸爸妈妈讲,我想做什么什么,爸爸妈妈就会说:你算了吧,我才不相信呢。这样一种负面的习惯其实是不好的,可我们还是潜移默化受到了影响。像我们今天做老师的,有学生老是逃课骗你,然后有一天他跟你说:老师我一定改,你给我一个机会。你就会说:算了吧。断然拒绝再给学生机会。
所以宝钗很难能可贵,她第一个反应是肯定。接下来又说:“只是他在家里说的好听,到了外头旧病复犯,越发难拘束他。”这才是理智的态度,就是正面也要想,负面也要想。好,最后的结论是:“但也愁不得许多。他若是真改了,是他一生的福。”还是先讲正面,他也许真有可能改邪归正,这样最好不过。“若不改,妈也不能又有别的法子。”这是最了不起的一句,就是说,如果他还是不改,你又能怎么样?永远放在身边,难道就是最好的办法吗?
“一半尽人力,一半听天命罢了。”这是一种极富智慧的态度。我觉得薛宝钗的这个部分,绝对是我们可以学习的。就是发生任何事情,都要从正面、反面两方面去思考,最后得出一个两全的结论。既要“尽人力”,因为不尽人力必将一事无成;又要“听天命”,因为世事未必都能如我们所愿。“这么大人了,若只管怕他不知世路,出不得门,干不得事,今年关在家里,明年还是这个样儿。”这是一个妹妹对哥哥讲的话,薛蟠听到应该蛮惭愧的。这么懂事的妹妹,却有个这么不懂事的哥哥,让妹妹也替他操心。
最后她就向母亲建议:“他既说的名正言顺,妈就打发他去试一试,只打量丢个八百、一千银子,横竖有伙计们帮着呢,也未必好意思哄骗他的。二则他出去了,左右没了助兴的人,又没了倚仗的人,到了外头,谁还怕谁,有了的吃,没了的饿着,举眼无靠,他见了这样,只怕比在家里省了事也未可知。”完全得靠自己,这对薛蟠未必不是好事。就像今天京城里某某高干的孩子,大家都巴结、奉承他,他根本没有机会成长。
宝钗就是这样,总是用乐观、积极的态度看待生命,凡事总是尽量往好的方面想。薛姨妈听了女儿的话,想了半天说:“倒是你说的是。花两个钱,叫他学些乖来也值了。”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
薛蟠离家
“至次日,薛姨妈命人请了张德辉来”,拜托他代为照管儿子。过去富贵人家的女眷,不能随便与外面的男人见面,所以她“在书房中命薛蟠款待酒饭,自己在后廊下,隔着帘子,向里千言万语嘱托张德辉,照管薛蟠”。
“张德辉满口应承。”过去这种老家人,真的非常有担待,主人交代的事,绝对是毫不含糊。等吃过饭告辞的时候,张德辉对薛蟠说:“十四日是上好出门的日子,大世兄打点行李,雇下骡子,十四一早就长行了。”过去人做事前一定要翻黄历,看这一天宜不宜出行。注意,老家人叫薛蟠为“大世兄”,其实他们都比薛蟠大了好几十岁,可是在辈分上就要叫哥哥。他们这一走,大概一年半载回不来,所以说“长行”。
“薛蟠喜之不尽”,终于如愿以偿了,就将此话告诉了薛姨妈。薛姨妈跟宝钗、香菱还有两个年老的嬷嬷,“连日打点行装,派下薛蟠之乳父老苍头一名,当年谙事旧奴二名,外有薛蟠随身常使小厮二人,主仆一共六人,雇了三辆大车,单拉行李使物,又雇了四个长行骡子”。“乳父”就是薛蟠奶妈的丈夫,薛蟠已经到了十几岁,奶妈的年龄大概也算得出来。所以乳父是头发已经花白的“老苍头”,特别可靠。薛蟠从小由奶妈带大,跟乳父关系自然也很亲,让乳父跟着,便于照顾薛蟠的日常起居。此外,又找了两个老仆人,两个小厮随行。
你看薛蟠出个门,也不简单,安排了这么多用人陪他一起去。“薛蟠自骑一匹家内养的大青走骡,外备一匹坐马。”骡子是马跟驴子交配的一种动物,耐力特别强。“诸事完备,薛姨妈、宝钗等连日劝戒之言,自不必细说。”妈妈、妹妹还都不放心,一再劝诫要好好做事,千万不要再惹是生非之类。
“至十三日,薛蟠先去辞了他母舅”,薛蟠的母舅就是王子腾。“然后过来辞了贾宅诸人。贾珍未免又有饯行之说,也不必细述。至十四日一早,薛姨妈、宝钗等直送薛蟠出了仪门,母女两个四只泪眼看他去了,方回来。”
接着就交代了薛蟠离开之后,薛姨妈家的情况:“薛姨妈上京来的家人不过四五房,并两三个老嬷嬷、小丫头,今跟了薛蟠一去,外面只剩下一个男人。因此薛姨妈即到书房中,将一应陈设玩器并帘幔等物尽行搬了进来收贮,命那两个跟去的男子之妻一并也进来睡觉。又命香菱将他屋里也收拾严紧,‘将门锁了,晚间和我去睡。’”过去这种大户人家,房子里有很多古玩陈设。因为家里没有男人照管,害怕被偷、被抢,所以就把这些珍贵的东西搬到里面的屋子,收了起来。然后又让两个仆妇和香菱,搬进里间陪她一起睡。从薛姨妈的这些行为,你可以看到她有一些缺乏安全感。
宝钗帮香菱达成心愿
本来薛姨妈想让香菱陪她一起睡,宝钗就说:“妈既有这些人作伴,不如叫香菱姐姐和我作伴儿去。”薛宝钗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她知道香菱非常羡慕大观园。她说:“我们园子里又空,夜长了,我每夜作活,越多一个人岂不越好?”薛姨妈笑着说:“正是忘了,原该叫他同你去才是。我前日还向你哥哥说,文杏又小,倒三不着两的,莺儿一个人不够伏侍的,还要买一个丫头来你使。”文杏是一个新买来的小丫头,帮莺儿伺候宝钗。“倒三不着两的”,就是说你要三样东西,她只拿来两样之类的。还是因为年纪太小,不太懂得如何做事。我们知道,宝玉的身边,大丫头就有四个,还有四个小丫头,所以薛姨妈就有点担心服侍宝钗的丫头不够。
宝钗道:“买的不知道底里,倘或走了眼,花了钱事小,没的淘气。”就是买来的丫头你不知道她的背景、个性什么的,如果没选好,给你惹出一堆事,反而更麻烦。“‘倒是慢慢的打听着,有知道来历的,买个还罢了。’一面说,一面命香菱收拾了衾褥妆奁,命一个老嬷嬷并臻儿送至蘅芜苑去。”
香菱听了就很高兴,笑着跟宝钗说:“我原要和奶奶说的,大爷去了,我和姑娘作伴儿去。”其实,香菱对大观园早就有一种向往。《红楼梦》中有很多腐败跟堕落,可是有几个年轻的孩子,他们很在意自己的生命,希望活出生命最美好的一面。所以我们一直说,大观园本身是一个象征,是一个提高生命境界、活出生命意义的象征。香菱心里早就想去,只是不好意思讲,她说:“我又恐怕奶奶多心,说我贪着园内玩;谁知你竟说了。”这就是宝钗的世故或者说心机。我们常觉得世故跟心机是负面的,其实《红楼梦》中写宝钗的世故跟心机,并没有负面的意义。只是说她善解人意,很容易看穿别人的心思,并帮助别人达成某种心愿。
薛宝钗笑道:“我知道你心里羡慕这园子不是一日两日的了。只是没个空儿,就每日来一趟,慌慌张张的,也没趣儿。所以趁着这机会,率性住上一年,我也多个作伴的,你也遂了心。”这也就难怪香菱后来死心塌地服侍宝钗,因为她的命运整个被宝钗改变了。之后香菱就有点得寸进尺,笑着说:“好姑娘,趁着这个工夫,你教给我作诗罢。”
诗言志
我们常讲“诗言志”,重要的不是你会不会写诗,而是你有没有梦想,有没有对生命境界的追求。所以生命中没有诗,其实是一个很大的悲哀,说明你梦想的火焰已经熄灭了。香菱让宝钗教她写诗,表示她生命的梦想还没有破灭,她想借助写诗,使自己的生命得以开展。宝钗就笑她说:“我说你‘得陇望蜀’呢。”“陇”是甘肃一带,“蜀”是四川一带,就是说你得了甘肃,又想得四川,也就是得寸进尺的意思。
“我劝你今儿头一天进来,先出园东角门,从老太太起,各处个人你都瞧瞧,问候一声儿。”好,宝钗的个性出来了。因为这个人是她带进来的,所以这个人有没有礼貌,跟她也有关系。“也不必特意告诉他们说你搬进园来。若有提起因由的,你只带口说我带了你进来作伴儿就完了。”从这里你也可以看到宝钗的小心谨慎,因为她也是贾家的客人,所以不想给别人留下口舌。
“香菱答应着才要走时,只见平儿忙忙走来。香菱忙问了好,平儿只得勉强赔笑相问。”注意这里的“勉强赔笑”。宝钗连忙笑着跟平儿说:“我今儿把他带了来作伴儿,正要打发人去回你奶奶一声儿。”平儿就有些不好意思,说:“姑娘说的是那里话?我竟没话答应了。”就是说你是主人,你可以做主的,不用特地跟凤姐说。宝钗道:“这才是正理。店房也有个主人,庙里也有个住持。虽不是大事,到底告诉一声,便是园子里坐更上夜的人知道添了他两个,也好关门候户的。你回去就告诉一声罢,我不打发人说去了。”
“平儿答应着,因又向香菱笑道:‘你既来了,也不拜一拜街坊邻舍去?’”宝钗笑着说:“我正要叫他去呢。”好,注意一下,平儿为什么说这句话?平儿来绝对不会没事的,可是当着香菱的面,有些不方便讲,所以就想把香菱支开。前面讲香菱跟她问好,她勉强赔笑,就是因为她心里有事,很着急,只好敷衍一下。所以《红楼梦》中每句话,都是很讲究的。宝钗一听,大概也就明白了平儿的意思,就说我正要叫她去呢。平儿又补充了一句:“你且不必往我们家去,二爷病了在家里呢。”香菱于是答应着走了。
贾赦买扇子
平儿看到香菱走了,才拉着宝钗悄声说道:“姑娘可听见我们家的新闻了?”宝钗说:“我没听见新闻。因连日打发我哥哥出门,所以你们这里的事,一概不知道,连姊妹们这两日也没有见。”宝钗遇到这种事,常常都是推得一干二净,说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不晓得宝钗到底知不知情,即使她知道,也会说不知道。平儿笑着说:“老爷把二爷打了个动不得,难道姑娘就没听见?”宝钗说:“早起恍惚听见一句,也信不真。”
宝钗的回答很有趣,刚才不是说完全不知道吗?现在又说我好像听人家讲了一句,可不确定是真是假。然后又问:“又是为了什么打他?”平儿就咬牙骂道:“都是那贾雨村!什么半路途中,那里来的饿不死的野杂种!认了不到十年,生了多少事出来!”贾雨村再次做官,就是靠了贾政的推荐。
平儿对这个贾雨村非常反感,先是忍不住骂了几句,骂完之后,就开始跟宝钗讲这件事的经过:“今年春天,老爷不知在那个地方,看见了几把旧扇子,回家来看家里所有收着的些好扇子都不中用了,立刻叫人各处搜求。”你知道古代的文人手上流行拿一把扇子,有的是象牙骨的、有的是鸡翅木的、有的是玉屏竹的,其实就是在攀比,就像现在比名牌差不多。我觉得人没有自信的时候,常常要比的就是这些东西。
“谁知就有一个不知死的冤家,混号儿世人叫他作‘石呆子’,穷得连饭也没的吃,偏他家就有二十把旧扇子,死也不肯拿出大门来。”这种收藏古董的人多少都有一点呆,就是喜欢那个扇子喜欢得不得了。“二爷好容易烦了多少情,见了这个人,说之再三,他把二爷请到他家里坐着,拿出这扇子略瞧了一瞧。据二爷说,原是不能再有的了,全是湘妃、棕竹、麋鹿、玉竹的,皆是古人写画的真迹,回来告诉老爷。”这个贾琏也有些没脑子,还不知道人家卖不卖,就先告诉了他父亲贾赦。
“老爷便叫买他的,要多少银子给他多少银子。偏那石呆子说:‘就算饿死冻死,一千两银子一把我也不卖!’老爷没办法,天天骂二爷。已经许他五百两了,先兑银子后拿扇子。他只是不卖,只说:‘要扇子,先要我的命!’姑娘想想,这有什么法子?谁知雨村那没天理的听见了,便设了个法子,讹他拖欠官银子,拿他到衙门里去,说所欠官银,变卖家产赔补,把这扇子抄了来,作了官价送了来。那石呆子如今不知是死是活。”
也许大家会看到,这些官家子弟,像贾赦,我不觉得他有心要害别人。可是因为在权力跟财势的高峰,想要的东西周围的人会想尽办法帮你弄到,你也不知道周边的人会做什么事。其实真正在做这件伤天害理事情的人是贾雨村,因为只有依靠贾家的权势跟社会地位,他才能够坐稳他的官,于是他想尽办法去奉承。所以在古代常常会告诫子弟,不要玩物丧志,我想这里面其实是某一种警告。我相信《红楼梦》要讲的东西并不是贾赦个人喜不喜欢扇子的问题。其实扇子真的是小事,可是它里面牵连到的东西,往往是我们无法想象的。所以曹雪芹这个作者在写这本书的时候,有很多忏悔,因为他才了解到在他们家族声势浩大的时刻,也做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未必是他们自己要做的,而是旁边的人“帮”着做的。
透过这件事,你也可以看到当时官场的黑暗,为了几把扇子,可以玩弄国法到这个程度:把人搞死,家产充公。所以过去常说,珍贵的古物其实是惹祸的。大家可能看过一出戏,叫《一捧雪》。“一捧雪”是一个非常珍贵的玉杯,明朝嘉靖年间,官员莫怀古藏着这个玉杯。他的朋友为了谋取私利,竟恩将仇报,奉迎权贵严嵩、严世蕃父子,献计谋夺此杯,最后使得莫氏弃官学走,隐姓埋名。所以很多书香世家,会千叮咛万嘱咐自己的孩子,不要收藏珍贵的东西。
我在台北故宫常常看到黄公望最有名的一幅画——《富春山居图》,这幅画从黄公望画完以后,就历经了巧取豪夺。明朝成化年间,《富春山居图》传到一个叫沈周的人手里。当他把画交给朋友题跋时,那个朋友的儿子,见画这么好,就生了歹念,把画偷偷卖掉了,还硬说画是被偷了。到了明朝末年,这画又到了收藏家吴洪裕的手中,他每天茶饭不思地观赏、临摹,甚至临终前要家人把画焚烧殉葬。幸好,他的侄子从火中把画抢救了出来。这样转来转去,最后被乾隆弄到手了,因为他是最大的收藏家。就像唐太宗想尽办法,就是要王羲之的书法珍品《兰亭序》一样。
唐太宗打听到《兰亭序》在辨才和尚那里,便三次派人索要,可辨才和尚一口咬定不知真迹下落。李世民看硬要不成,便改为智取。他派监察御史萧翼乔装成书生,和辨才接近,萧翼对书法也很有研究,两人谈得非常投机。等他们关系密切之后,萧翼故意拿出几件王羲之的书法作品请辨才和尚鉴赏。辨才看后,不以为然地说:“真倒是真的,但不是好的,我有一本真迹倒不差。”萧翼追问是什么帖子,辨才神秘地告诉他,是《兰亭序》真迹。萧翼故作不信,说此帖数经离乱,失踪已久。辨才从屋梁上取下真迹给萧翼观看,萧翼一看,果然是真迹,就马上把它纳入袖中。同时向辨才出示了唐太宗的有关“诏书”,辨才此时方知上当。辨才失去真迹,非常难过,再加上惊吓过度,不久便积郁成疾,不到一年就去世了。唐太宗把《兰亭序》骗到手,死的时候还要把它放在枕下陪葬。因为他就觉得这个东西不弄到手,好像做皇帝都做得不过瘾,无法证明自己的重要性似的。其实那是很悲惨的。我们在这里看到贾琏被打的这一段,就带出了类似的故事。
贾赦拿到扇子了,可是他不晓得怎么拿到的,因为没有人会告诉他,是贾雨村如何用国家的司法去害了这个石呆子,把扇子拿到手的。贾赦很得意,就骂他的儿子贾琏说:“人家怎么弄来了?”贾琏只说了一句:“为这点子小事,弄得人坑家败业,也不算什么能为!”相比之下,贾琏还是比较善良的。这个老爸听了就火了,说贾琏用话堵他,是在讽刺他。你看,假设贾赦事先不知道扇子是怎么弄来的,可是今天儿子跟你讲了,你至少去查明一下。但他觉得脸拉不下来,说儿子竟然批评爸爸。再加上之前的几件小事,正好凑在一起,就把他痛揍了一顿。所以你可以看到这个家族的腐败,大概也没有什么可以再复兴的机会了。
这里也透露出这个贾赦真的是蛮奇怪的,他要鸳鸯没有要到手,已经火到不得了了。这下要扇子,儿子又说出那样的话。所以不快乐积压在心里面久了,一定要找一个出气口,刚好就是贾琏。
“也没拉倒用板子、棍子,就站着,不知拿什么混打了一顿,脸上打破了两处。我们听见姨太太那里有种丸药,上棒疮的,姑娘快寻一丸子给我,家去给他上。”之前宝玉被打的那一次,宝钗就拿了一丸去,所以大概就传开了。宝钗听了以后,就赶紧让莺儿拿了一丸给平儿,说:“既这样,替我问候罢,我就不去了。”人家被打成这个样子,去了也不知道说什么,而且这种事情都有一点家丑的意思。平儿就答应着去了。
香菱的生命追求
接下来就绕回到了香菱,写香菱这么个苦命的女孩子,终于有了一个机会,完成她生命中的梦想——读书、写诗。所以下面你会看到,香菱学习写诗,学到有一点像疯了一样,白天、夜晚都在想怎么起承转合、怎么押韵。我一直觉得我们的教育没有引发出这个,反而一直在压学生,到最后所有的孩子最痛恨的就是读书。这也引发我们的思考,就是怎样帮助孩子找到学习的乐趣跟动机,让他们有一个很高的主动性,这恐怕是教育中最难的东西。
我常常跟朋友开玩笑说,林黛玉教香菱学写诗,她从一开始不会写诗,到有一点生涩,到最后写出了通仙的绝妙好诗的过程,绝对是文学教学、诗歌教学一个很好的范本,大家有兴趣的话也可以参考。
我一直认为大观园是一个青春王国,在这个青春王国里,每个生命,都有着对自己的承担跟对自己的疼惜。我们活在人世间,常常渴望别人的疼惜,可是我相信一个不疼惜自己的人,他人的疼惜是没有用的。所以香菱在这里,让我们看到了再卑微的生命,也可以不甘堕落和沉沦,也可以有自己生命的追求。尤其在前面写了贾赦的不堪、薛蟠的不堪之后,写香菱的这一段,是特别有深意的。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下面我们就来细看文本:“且说香菱见过众人之后,吃过晚饭,宝钗等都往贾母处去了,自己便往潇湘馆中来。”香菱去潇湘馆,自然是去找黛玉。“此时黛玉已好了大半,见香菱也进园来住,自是欢喜。”香菱见了黛玉,笑着说:“我这一进来,也得了空儿,好歹教给我作诗,就是我的造化了!”我们今天很少碰到一个初中生,一心一意想写诗。写诗其实是一件很迷人的事,人在某个年龄,会不由自主地想要写诗。
黛玉笑着说:“既要学作诗,你就拜我为师。我虽不通,大略还教得起你。”我们可以看到,这些住在大观园的女孩子,彼此之间有一种爱护。因为想要学作诗,香菱跟黛玉之间就结下了这样一个缘分。香菱很高兴,说:“果然这样,我就拜你作师。你可不许腻烦。”“腻烦”这两个字用得很传神,就是一个人刚开始学习时,那个老师有时候真的会受不了。
我有个学生写论文,有时候是半夜从美国打电话来问要怎么怎么样,我都快疯掉了。最后我就问他,是我在写论文,还是你在写论文?他理直气壮说,当年我在台大历史系读得好好的,你干吗要跟我讲艺术史,还不是你,我才去读艺术史的吗?我想一想,是哦,算了。做老师的不能腻,也不能烦,要有耐心,想办法慢慢带他。
黛玉说:“什么难事,也值得去学!”因为黛玉从小在书香世家长大,写诗对她一点都不难,“不过是起承转合”。“起承转合”这四个字我们听得太多了,不管写诗、写文章还是写公文,都讲起承转合,大概生命也离不开起承转合。它其实就是一种节奏感跟结构感的训练,所谓的“结构感”是说把这些文字、事件还有画面组合在一起时,先要有一个“起因”。“因”起了以后怎么去“承接”它,什么时候该要“转”,最后还要有一个结论出来,所以黛玉第一个教她的是“结构”。
“当中承、转,是两副对子”,律诗一般为八句,这八句当中的第三句跟第四句、第五句跟第六句,要形成两副对联,即上下两句要完全对仗。后来我发现,在中国古诗里面,其实是一个生命的美学结构,因为这个对仗让人看到很多相对的东西。既看到春天的喜悦,也能看到秋天的凋零;既看到“一”的短暂,也看到“千”的长久;既看到日的光明,也看到夜的黑暗;既看到山的阳刚,也看到水的柔软。我称它为生命美学,我们可以从这样的相对中,思考怎么求得生命的和谐、圆满跟完整。
等一下你就会明白,林黛玉为什么要香菱先从王维的五言律诗读起。因为王维的五言律诗多半是他在经历过人生的大难之后写的,其中有他对人生的领悟。王维非常年轻就中了进士,意气风发。是一个有着“偏坐金鞍调白羽,纷纷射杀五单于”这样大志向的年轻人。可到“安史之乱”,他被安禄山强迫去做官,最后就被唐朝判定为“附匪”,在政治上几乎断绝了前途。所以王维隐居在蓝田辋川,写出了著名的“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如果你沿着一条河一直走,走到它的源头,好像到了穷尽之处,这个时候你放松心情坐下来,就会看到云在慢慢升起。它其实也在讲我们的人生,看似好像到了穷途末路,但是换一个角度、换一种心情,就会发现别有洞天。王维过去想做官,想拥有权力和财富。今天所有的机会都没有了,可他却潇洒自在地行走山水中,没有政治迫害,没有官场复杂的东西。所以说,生命最绝望的地方,刚好是生命出现转机的时刻。
我现在常常跟同龄的朋友讲这十个字,因为我觉得大家都到了“水穷之处”:就是房子也有了,车子也有了,贷款也交完了,孩子也大学毕业了,接下来不知道该做什么了。这个时候你就可以坐下来,想一想自己的生命,怎么样让它再度飞扬起来。所以这十个字里面,流着多少的生命智慧,而不只是写诗技巧。
格调规矩竟是末事
黛玉说:“当中承、转,是两副对子,平声的对仄声。”“平声”分阴平和阳平,就是我们现代汉语拼音的一声跟二声,“仄声”就是三声跟四声。“平仄相对”,说每两句的上句跟下句,平仄是相对的。因为诗不仅有意思,还有音乐性在里面,也就是有一个起伏的感觉。你可以用周围人的名字试一试,你会发现很少有人名字三个字都是平声,或者三个字都是仄声。“虚的对实的,实的对虚的,若是果有了奇句,平仄虚实不对都使得的。”最后这句很重要,艺术虽然需要技巧,但更重要的是境界。以美术为例,它从“术”开始,最后达到“美”;但是为了美,也可以不管那个“术”。凡高就是最明显的例子,他不会画画,所有“术”的东西他都不懂。可是他画得比所有画家都好,因为他的情感够丰富。所以黛玉就跟香菱讲,如果你的生命有了那个境界,对不对仗都不重要,有时候可以破格。
香菱说:“怪道我常弄一本旧诗偷空儿看一两首,又有对的极工的,又有不对的,又听见说‘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这句是就七言律诗或绝句而言的,是说一句中的第一、第三、第五个字,平仄可以不太讲究;第二、第四、第六个字,则要很严格。可是香菱看古人的诗,“竟有二四六上错了的”,就是第二、第四、第六个字,平仄也不讲究,“所以天天的疑惑”。
我记得上小学的时候,有一个作文老师跟我们说,好的作文通篇不会有一个字重复。弄得我好紧张,我就一直在数,但完全不重复好像也不太可能,像“的”就会重复啊。于是我就想尽量不要用“的”,结果是被绑住了。所以这个老师的话不见得错,技巧就是这样。在运用技巧的同时,又不被它绑住,大概是最难的部分。你必须在学完以后,忘掉它、超越它。
“如今听你一说,原来这些格调规矩竟是末事,只要词句新奇为上。”黛玉说:“正是这个道理。词句究竟还是末事,第一是立意要紧。”就是你要有那个情境,比如“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就是一种生命的情境;这个情境有了,文字会自然形成。可是如果没有这样的情境,文字硬拗的时候,其实就很做作。像王维、杜甫,他们的人生都经历过巨大的历练,最后都变成了用生命在写诗,那个技巧的东西自然而然就出来了。“若意趣真了,连词句不用修饰,自是好的,这叫作‘不以词害意。’”就是说,不要为了修辞,而损害了想要表达的本意。
读诗先读王摩诘
香菱笑着说:“我只爱陆放翁的诗,有一对:‘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说的真切有趣!”陆放翁就是陆游,大家可以读一下,这两句的音韵是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对仗也很工整。黛玉说:“断不可看这样的诗。你们因不知诗,所以见了这浅近的就念,一入了这个格局,是再学不出来的。”很多人据此有所误会,认为黛玉不喜欢陆游的诗,或者曹雪芹不喜欢陆游的诗,其实并非如此。黛玉只是说,陆游的这首诗是小情趣,如果入门时读这种诗,你就会被这些小情趣限制住,格局就很难大起来。
所以黛玉在教香菱进入到诗的领域的时候,其实也给她指出了最宽阔的一条路。我们现在看到诗人老在怨怪,说怎么社会都不读诗了。可是诗如果落在技巧玩来玩去,真的也没什么意思好读。那如果他是“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这就不止是诗,而是一种生命的情境,它才会动人。其实我们应该问的是,为什么千百年来还是王维、杜甫、李白?其实比的不是诗的技巧,而是诗的情境。我读到这一段,其实蛮感慨的,因为有时候我去做诗歌评审,大部分都是玩小趣味的东西。所以古人讲“取法乎上”,就是你一开始就读王维、读杜甫、读李白,读出那个大的气度以后,“格”就不会落下来。
“你只听我说,你若真心要学,我这里有王摩诘的全集,你且把他的五言律诗读一百首,细心揣摩透熟了。”王摩诘就是王维,大家如果对诗有兴趣,也可以跟着读读看。我刚才已经讲过,王维的五言律诗多半是他经历了安史之乱,行走于辋川时的一个心境的领悟。所以这些五言律诗,带香菱进入一个不以词害意的世界。因为一个生命经过这么巨大的打击之后,他只是要讲最真实的话,他不会去计较技巧,所以才会有真正的豁达出现。这就是黛玉安排第一个读王维的原因。而且王维很多东西是延续陶渊明的,心境平淡,意境幽远,字也不难。
读完了王摩诘,“然后再读一二百首老杜的七言律,再李青莲的七言绝句读一二百首”。为什么把杜甫放在第二位?是因为杜甫诗的忧思比较沉重。所以等训练好了“豁达”以后,再进入到杜甫的“重”,最后用李白的豪放去做一个释放。
我一直在思考黛玉教香菱读唐诗的这三个过程,觉得非常有趣。我自己小时候读唐诗,比较不一样,一开始就喜欢李白的豪放,后来就感觉有些收不回来了。
王维、杜甫、李白这三个人,的确代表了唐诗的三个高峰,他们分别被誉为“诗佛”、“诗圣”、“诗仙”。他们的诗不仅在中国,在日本也受到极大的重视。我曾在东京的上野之森美术馆看到小学生的书法作品,写的就是杜甫的《饮中八仙歌》。
“肚子里先有了这三个人的诗作了底子,再把陶渊明、应玚、谢、阮、庾、鲍等人的诗一看。你又是这样一个极聪明伶俐的人,不用一年的工夫,不愁是个诗翁了!”“谢、阮、庾、鲍”指的是谢灵运、阮籍、庾信和鲍照。香菱听了笑着说:“既这样,好姑娘,你就把诗给我拿出来,我带回去夜里念几首也是好的。”黛玉就让紫鹃把王维的五言律诗拿来,递给了香菱。又嘱咐说:“你只看有红圈的儿,都是我选的,有一首念一首。不明白的问你姑娘,或者遇见我,我讲与你就是了。”
香菱就拿了诗,回到蘅芜苑,“诸事不顾,只向灯下一首一首的读起来”。生命中的某个部分被唤醒,是非常动人的,你可以看到香菱的痴迷,几乎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宝钗连催他数次睡觉,他也不睡。宝钗见他这样苦心,只得随他去了。”
“一日,黛玉方梳洗完了,只见香菱笑吟吟的送了诗来,又要换杜律。”我相信,一个人对生命的追求一旦被引发,他自己就上路了,老师根本不用费什么事。所以我觉得,过去像岳麓书院之类的学校,选址真是聪明。因为建在风景秀美之处,学生想逃课也逃不到哪里去。就算逃课,看到的都是泉水、古松这些美好的东西,在大自然中,你会有自己性情的领悟。
香菱心灵与诗的契合
香菱要换杜律,黛玉就笑着问:“共记得多少首?”香菱也笑着回答:“凡红圈选的我都读了。”黛玉说:“可领略了些滋味没有?”香菱说:“我倒领略了些滋味,不知可是不是,说与你听听。”黛玉笑道:“正要讲究讨论,方能长进。你且说来我听。”你看多么好的一个教学相长的个案,应该选进老师的培训教材里去。
香菱就笑着说:“据我看来,诗的好处,有口里说不出来的意思,想去却是逼真的。”也就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心里感觉很好,可又说不出来为什么好。“有似无理的,想去竟是有情有理的。”有的句子乍看上去好像说不通,可仔细想想又觉得恰到好处。黛玉说:“这话有些意思了,但不知你从何处见得?”意思是你可不可以举一个例子。
香菱就举了王维《使至塞上》中的两句诗,这也是王维诗中最有名的句子:“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她说:“想来烟如何直?日自然是圆的。这‘直’字似无理,‘圆’字似太俗。合上书一想,倒像是见了这景的。若说再找两个字换这两个字,竟找不出来。”烟通常不都是袅袅上升的吗,怎么会是直的呢?落日自然是圆的,所以这个“圆”字又显得没什么意思,可描绘的那个景象就会浮现在你眼前。想再找出两个字来替换,竟然找不出。这就叫做千古绝唱,如果某个字可以被替代,它就不是好诗了。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末期的美国,许多抽象派画家都在绘画中表现过这首诗的意象,就是那种空间的广阔和时间的长远。
“再还有:‘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这两句出自王维的《送邢桂州》,邢桂州是王维的朋友,当时他从京口(即今镇江),取水路前往桂林。王维前去送别,有感而发,写下了此诗。香菱说:“这‘白’、‘青’两字也似无理。想来,必得这两字方才形容得尽,念在嘴里倒像有几千斤重的一个橄榄。”香菱觉得只有用这两个字,才有分量,才能表达那个意境,更耐人寻味。
随后她又举了“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这是王维《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中的两句,“裴秀才迪”就是裴迪。这两句描写了黄昏时夕阳欲落、炊烟初升的田园景象。香菱说:“这‘余’字和‘上’字,难为他怎么想来!我们那年上京来,那日下晚湾住船,岸上没有人,有几棵树,远远几家人家作晚饭,那个烟竟是碧青,连云直上。谁知我昨日晚上看了这两句,倒像又到了那个地方去了。”从这句话看得出来,香菱已经有所领悟了;她的心灵与诗,已经有了某种契合。
我读这一段时非常感动,香菱这样一个不幸的女孩子,在她最孤苦无依,不晓得薛蟠要把她带到哪里去的时候,她在岸边却偶然看到大自然里的一个状态。然后她的生命会有一个寄托,那就是诗。可见,生命不管在如何困顿的状况里,都会看到美,都有心里的向往。
古代闺阁中的笔墨
“正说着,宝玉跟探春也来了,也都入座听他讲诗。”你看多好的学校,学校就应该这样,两个人在那边聊诗,然后又来了两个人,也不讲话,坐下来,一起听。听完之后,宝玉笑着说:“既是这样,也不用看诗。会心处不用多,听你说了这两句,可知‘三昧’你已得了。”“三昧”是佛教用语,就是一个人求得“正定”的秘密方法。宝玉听香菱讲,她看到了孤树、炊烟……就知道她已经懂诗了。
黛玉笑着说:“你说他这‘上孤烟’好,你还不知他这一句还是套了前人的来呢。我给你这一句瞧瞧,更比那个淡而现成。”说着就把陶渊明的“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翻了出来,递给香菱。我们知道,汉诗是有承续的。“香菱瞧了,点头叹赏,笑道:‘原来“上”字是从“依依”两字化出来的。’”香菱真是个好学生,有灵慧之气,一点就通。
宝玉大笑说:“你已得了,不用再讲,越发倒学杂了。你就作起来,必是好的。”我觉得这真是一堂精彩的研修课。宝玉鼓励香菱大胆写,说写出来的肯定是好诗。创作技巧的东西了解到一定程度就够了,美术系学生一直在那边画石膏像,画十年还画不完,一定有问题。因为技巧的东西积累到一定程度是要创作的,只有创作,才能展现你生命的状态。其实书法也是如此,所以老师一方面让你练九宫格,可同时也要你读帖。要读苏东坡的,要读赵孟頫的。“读帖”是为了有一天你写出的字跟他们都不一样,因为那是从生命的深处写出的字。我想这个部分是最难的。
探春也笑着和香菱说:“明儿我补一个东道来,请你入社。”香菱就有一点不好意思,说:“姑娘何苦打趣我们,我不过羡慕,才学着玩罢了。”探春和黛玉都笑了,说:“谁不是玩?难道我们是真作诗呢!若说我们认真成了诗,出了这园子,把人的牙还笑倒了呢。”我觉得能这么想,很了不起,所谓“诗”就是你生命中的感触,就是写着玩的。如果你在名片上印上诗人,感觉就会怪怪的。
宝玉说:“这也算自暴自弃了。前日我在外头和相公们商议画儿,他们听见咱们起诗社,求我把稿子给他们瞧瞧。我就写了几首给他们看,谁不真心叹服。他们都抄了刻去了。”探春跟黛玉忙问:“这是真话么?”宝玉还挺得意,笑道:“说谎的是那架上的鹦哥儿。”黛玉、探春说:“你真真胡闹!且别说那不成诗,便是成诗,我们的笔墨也不该传出去。”过去有一个禁忌,就是女性写的文字,是不能外传的,觉得有伤风雅。
宝玉说:“这怕什么!古来闺阁中的笔墨不要传出去,如今怎有人知道呢?”宝玉的观点一向非常女性主义。不过古代大家闺秀的文字,我们知道的真不多,最著名的就是南宋的李清照。李清照的丈夫赵明诚是一个很特别的人,他非常欣赏李清照。正因为有赵明诚这样的丈夫,李清照的文字才得以外传。李清照跟赵明诚是非常恩爱的一对夫妻,而那个恩爱绝对不是我们世俗眼光里的郎才女貌。他们有共同的追求,他们一起写诗,一起收藏金石古董。赵明诚下了班,两个人就去古董铺,因为薪水不够,东西买不起,就想办法去借钱把那个东西买回来。因为他们知道,这个金石古董现在不买,将来就没有了。所以买来以后赶快抄,就想让它可以流存,这就集成了《金石录》。后来金兵南侵,就在李清照南渡避乱的时候,大批金石书画沿途散落,赵明诚也“绝笔而终”。那个时候她写了《金石录后序》,甚至字字血泪,你能感觉出一个女性一生跟她的丈夫共同追求的梦想,她却眼看着它散掉的那种心痛。因为她没有办法保留这些东西,我想那是中国历史上最少有的真正动人的一对夫妻。
在宋元之际,还有一位非常有才华的女性,她就是赵孟頫的太太管仲姬,画画得极好,也流传了下来。她们大概是中国文学史和美术史上,凤毛麟角的两位才华被赏识的女性。我相信历史上有才华的女性绝对不止这两个人,只可惜大部分女性的才华都不敢表露,笔墨都没有流传下来,因为她们觉得那样做会伤害丈夫。
香菱初学作诗
他们正说着,“只见惜春打发了入画来请宝玉”,因为惜春在画大观园图,很多地方需要宝玉帮忙。“宝玉方去了。香菱又逼着换出杜诗来,又央告黛玉、探春二人:‘出个题目,等我诌去,诌了来,替我改正。’”她说自己回去试着,胡乱写写。黛玉说:“昨夜月景甚好,我正要诌一首,竟未诌成,你就作他一首来。十四寒的韵,由你爱用那几个字去。”“十四”是韵牌的序列号,就是押“寒”韵。过去一些文人写诗,对韵的要求很严,不仅规定押什么韵,还规定押哪几个字。黛玉现在对香菱的要求没那么高,说押寒韵就可以了,不限具体的字。
“香菱听了,喜的拿了诗,回来,又苦思一会,作两句诗,又舍不得杜律,又读两首。如此茶饭无心,坐卧不定。”宝钗说:“何苦自寻烦恼。都是颦儿引的你,我和他算帐去。你本来呆头呆脑的,再添上这个,越发弄成个呆子了。”宝钗就比较现实,觉得女孩子学写诗有什么用?可是黛玉会很认真地教香菱,虽然诗不是一个有用的东西,但是生命里少了诗,就少了生命的梦想跟热情。
香菱笑着说:“好姑娘,别混我。”这个“混”是打乱的意思,就是我刚有一点灵感,你别给我打乱了。“一面说,一面作了一首,先与宝钗看。宝钗看了笑道:‘这个作法,你别怕臊,只管拿了给他瞧去,看他是怎么说。’香菱听了,便拿了诗找黛玉来。”有没有发现,宝钗这个人非常周到,她绝对不会说不好。其实以宝钗的水准,她知道这首诗不好,她让香菱去问黛玉。好多人认为这就是宝钗的心机,可我却不觉得,只是习惯性的圆融吧。
黛玉看了看这首诗:“月挂中天夜色寒,清光皎皎影团团。诗人助兴常思玩,旅客添愁不忍观。翡翠楼边悬玉镜,珍珠帘外挂冰盘。良宵何用烧银烛,晴彩辉煌映画栏。”
平仄、对仗都对。我很佩服曹雪芹,竟然可以模仿出第一次写诗的那种幼稚。黛玉笑着说:“意思有了,只是措辞不雅。”黛玉讲话就比较直接,意思是这诗太直白,不够雅,不太有味道。“皆因你看的诗少,被他缚住了。把这首丢开,再作一首,只管放开胆子去作。”
“香菱听了,默默的回来,率性连房也不入,只在池边树下,或坐在石上出神。或蹲在地下抠土,来往的人都诧异。”一个人专注、痴迷到这个程度,浑然忘我,你会觉得蛮好玩的。所以“李纨、探春、宝钗、宝玉等听得此信,都远远的站在山坡上瞧着他笑。只见他皱一会眉,又自己含笑一会”,就像神经病一样。我见过最好的演员,他在拍戏的那一段时间,不管在什么场合,都沉浸在角色中。旁边的人大概都以为他是神经病,就赶快离开。这个真的就是好演员,他随时在揣摩戏中的那个状态,以至于人戏不分。
宝钗就笑她说:“这个人定要疯了!昨夜嘟嘟哝哝直闹到五更天才睡下,没一顿饭的工夫天就亮了。我就听见他起来了,忙忙碌碌梳了头就找颦儿去了。一回来,呆了半日,作了一首又不好,自然这会子另作呢。”宝玉笑道:“这正是‘地灵人杰’,老天生人再不虚赋性情的。”这是宝玉的观点,他觉得每一个生命,都有他存在的意义跟价值;不会因为别人作践你,你这个生命就没有意义了。“我们成日叹说:可惜他这么个人竟俗了!谁知到底有今日!可见天地生人至公。”宝玉就发出感叹:虽然香菱总是被卖来卖去,跟薛蟠这样的人在一起,可老天是公平的,不会偏袒哪个人,也不会对哪个人特别不公。
宝钗这个时候就找到了一个教育宝玉的机会。她说:“你能够像他这样苦心就好了,学什么不成的。”恐怕早就考取进士了,“宝玉不答”。从这里你就看到宝玉跟宝钗的不同:宝玉看重的是生命的意义,宝钗看重的则是现实的东西。
“只见香菱又兴头头的又往黛玉那边去了。探春笑道:‘咱们跟了去,看他有些意思没有。’说着,一齐都往潇湘馆来”。然后大家就看到了这一首:“非银非水映窗寒,试看晴空护玉盘。淡淡梅花香欲染,丝丝柳带露初干。只疑残粉涂金砌,恍若轻霜抹玉栏。梦醒西楼人迹绝,余容犹可隔帘看。”
这一首的境界比前面一首高很多,可黛玉还是不满意,说:“这一首过于穿凿了,还得另作。”就是这一首不够自然,有些牵强附会。黛玉真是个好老师,非常严格,毫不留情,最后就教出了香菱这个高徒。
香菱为诗痴迷
宝玉看了笑道:“不像吟月了,月字底下添一个‘色’字倒还使得,你看句句倒是月色。”所以,宝玉的意见是:诗写得还不错,就是有些跑题了。然后又说:“这也罢了,原是诗从胡说上起,再迟几天就好了。”宝玉安慰她,诗本来就是从胡言乱语开始的,再过几天就好了。“香菱自为这首妙绝,听如此说,自己又扫了兴,不肯丢开手,便又思索起来。”这里面在讲“执著”,生命的执著。它不在于别人说好还是不好,它就是完成生命中的一样东西。就像蜡烛在燃烧,世人都觉得它把光给了别人,可它完成了自己。“因见他姊妹们说笑,便自己走至阶前竹下闲步,抠心搜肠,耳不旁听,目不他视。”绝对的专心,探春隔窗笑道:“菱姑娘!你闲闲罢。”就是你休息一下吧。香菱呆呆地答道:“‘闲’字是十五删,错了韵了。”你看,完全达到了忘我的境界。大家听了,不觉大笑起来。宝钗说:“可真是诗魔了。都是颦儿引的他!”
黛玉笑着说:“圣人说‘诲人不倦’,他又来问我,我岂有不说的理。”李纨也笑着说:“咱们拉他往四妹妹房里去,引他瞧瞧画儿,叫他也醒一醒才好。”意思是让她看看画,分分心,不要过于着魔,否则搞不好真会出问题。“说着,真个出来拉他过藕香榭,至暖香坞中。惜春正乏倦,在床上歪着睡午觉,画缯立在壁间,用纱罩着。众人唤醒了惜春,揭纱看时,十停方有了三停”,就是一幅画只完成了十分之三。香菱看到画上有几个美人,指着说:“这个是我们姑娘,那个是林姑娘。”探春笑着说:“既会作诗的都画在上头,你快学罢。”就有一点跟香菱开玩笑。
我觉得有意思的是,《红楼梦》一场大梦之后,留在大观园这幅画上的,都是有生命梦想的人。估计像贾赦、薛蟠这样的,都不在上面。所以我觉得《红楼梦》中有很多隐喻,就是许多生命只是虚度了,最后任何痕迹都没有留下来。
探春说完这句话,大家又说笑了一会儿,才各自散去。“香菱满心还是思想”,就是在想这首诗到底要怎么写。“至晚间对灯出了一会神,至三更后上床卧下,两眼鳏鳏,直到五更方才蒙眬睡去。”“两眼鳏鳏”,就是还睁着眼睛想。“一时天亮,宝钗醒了,听了一听,他安稳睡了。心下想:‘他翻腾了一夜,不知可作成了没有?这会儿乏了,且别叫他。’”
正想着,只听见香菱在梦中笑道:“可是有了,难道这一首还不好?”宝钗听了,又可叹,又可笑,连忙叫醒她,怕她有一点梦魇了,问她:“得了什么了?你这诚心都通了仙了。学不成诗,还弄出病来呢!”一面说,“一面起来梳洗了,会同姊妹们往贾母处来”。
“原来香菱苦志学诗,精神诚聚,日间不能作出,忽于梦中得了八句。”俗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个香菱一心想着作诗,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真的在梦中得了八句。大家可以试试看,背一百首王维,一百首杜甫,说不定你也能在梦里作诗。她“梳洗已毕,便忙录出来”,怕时间长忘了。“自己并不知好歹,便拿了又找黛玉来。刚至沁芳亭,只见李纨与众姊妹从王夫人处回来,宝钗正告诉他们,说他梦中作诗说梦话。众人正笑着,抬头见他来了,便都争着要诗看。”
作者当然不会让我们在这回就看到这首诗,他一定要吊一下胃口。因为他要我们看看,这样的苦学写诗,一次一次那个感觉都不对,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对。其实在文学、艺术的创作中,遇到有一个最好的作品出来的时候,创作者会大哭的。像王羲之写完《兰亭序》,酒醒过来问,这真的是我写的吗?因为那是他刚才喝醉了写的。所以说你如果平常反复练习一个东西,有时候神来之笔会忽然跑出来。到第四十九回大家就看一看,这梦里得来的八句诗,到底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