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呆霸王调情遭毒打 冷郎君惧祸走他乡
人的惯性
《红楼梦》第四十六回讲了邢夫人的丈夫贾赦看上了贾母身边最重要的丫头鸳鸯,希望邢夫人帮他促成这件事,结果惹得贾母非常恼怒。我们知道贾母平时从不乱发脾气,有一种家族领袖的身份跟气派,把自己的喜怒哀乐控制得很好。因为她高兴一点,别人就会巴结奉承;她稍微生气一点,别人就会害怕。我们总是看到她跟孙子辈在一起,玩得很开心。大家也许会觉得,《红楼梦》里面的贾母,不过是一个配角,宝玉、宝钗、黛玉他们,才是这部书的主角。其实贾母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角色。《红楼梦》中常常说树倒猢狲散,其实这棵大树,指的就是贾母。
贾母是支撑这个大家族最主要的力量。她等于是开创贾家基业的第一代,经历过创业的艰难,后来作为贾家的管家,操持了数十年家务,努力维持着这个大家族的繁荣气象。直到年纪大了,没有办法了,才把管家的权力交给王熙凤,自己乐得清闲自在。对于贾家现在的衰败和乱七八糟,她不是没有看到,而是管不动了,也懒得管了。可是今天有人把心思动到了她身边的人,她就忍无可忍了。
因为大家知道,像贾母这样的老太太,有她多年来形成的生活习惯。而鸳鸯照顾贾母许多年,最了解了她的习惯,所以能对她知冷知暖,体贴入微。所以一会儿你会看到贾母跟邢夫人抱怨说:你们要了这个人,等于要了我的命。
到了第四十七回,贾母的怒气还没有平息,邢夫人就来了。“话说王夫人听见邢夫人来了,连忙迎了出来。”注意这个动作——“连忙迎了出来”,王夫人跟邢夫人是平辈,其实用不着迎出来,她是想提醒邢夫人做好思想准备,所以里面有一种关心。“邢夫人犹不知贾母已知鸳鸯之事,正还又来打听消息。”可见邢夫人在这个家族当中,有一点木讷,有一点迟钝,如果是王熙凤,可能早就听说了。你不知道王熙凤在这个家族里有多少眼线,不管发生什么事,王熙凤一下就知晓了。假如她想讨好贾母,总是知道时机对不对,也是因为她有很多眼线。
等她进了院门,“早有几个婆子悄悄的回了他,他方知道。待要回去,里面已知”。邢夫人有一点怕贾母生气,想先回避一下,可是里面已经知道了,这个时候不进去,更不礼貌。再加上王夫人也来接她,所以就硬着头皮走了进去。进来后,“先与贾母请安,贾母一声儿也不言语”。邢夫人跟贾母请安,贾母就不理她。贾母如果骂人,也许还好一些;沉默,才是最大的惩罚。
我们小时候都有过这种体会。父母最生气的时候,不是骂你的时候,而是不理你的时候。你放了学回家跟妈妈说:“妈妈我回来了。”妈妈不理你,你大概知道成绩单到了。
邢夫人“自己也觉得愧悔”,就很难堪,因为这真的是不太恰当的事。一个儿媳妇跑去跟婆婆要丫头做丈夫的小妾,这也怪怪的,所以邢夫人自己也觉得怎么会做了这件事?可是我觉得,这是女性多年结婚以后的惯性。丈夫要什么,太太给他什么,到最后她就没有拒绝的习惯了,其实作者是用这个角度在写人。所以我也觉得人多多少少都有可被同情之处,因为不是自己要不要变成这个角色,而是许多年之后,我们都不知道自己变成了什么角色。
日本有一个非常好的导演——小津安二郎,他拍过一部叫《早安》的电影。就是描写传统的妇女,丈夫讲什么,她就顺从地答应。丈夫一回家,她一定是在门边蹲下去把拖鞋放好,非常温顺的样子。到了老年,那个老太太或在厨房忙,或在熨衣服,永远是忙她丈夫的事情。老太太总是听到先生叫她,但是跑过去之后,先生说,我没有叫你啊!在一个伦理的习惯里,她已经养成惯性了,她永远等待着帮她先生去做什么事情。
这个部分就是《红楼梦》想要讲的——人的惯性。所以对于邢夫人,我们不必说好或不好,我相信有些女性在传统里,最后就扮演了这个角色。
回避的智慧
你可以想象那个场景:邢夫人又愧悔,又尴尬,旁边的人一定也很尴尬,不知道怎么办。这种冷场,有时候需要一些很聪明的人,像王熙凤这样的人来讲一些笑话,把气氛缓和一下。可是这一次王熙凤也不敢讲话,因为这件事非同小可,而且牵涉到她的婆婆。所以,“凤姐早指一事回避了”。注意“早”这个时间点,也就是凤姐还没有到“贾母不言语”的程度,就假借有事避开了。
“鸳鸯也自回房去生气。”鸳鸯这个丫头也绝顶聪明,事情因她而起,她绝对不能在场,所以也回房了。“薛姨妈、王夫人等恐碍着邢夫人的脸面,也都渐渐的退了。”两人也觉得再待下去有些不妥,就找借口离开了。这个场景的描写非常精彩,作者在写很复杂的人际关系:是否要回避,早走还是晚走,都有学问在里面。
其实,回避是一个大智慧,可是现在有些人不太知道“回避”这件事的重要。比如,今天很多孩子看到校长要骂老师了,还傻乎乎站在那边听,不知道这个时候应该回避,不然这个老师会很没面子。
这个校长也不对,也不应该当着学生的面骂这个老师,有什么事情你可以等学生离开了再讲。如果你当着学生的面羞辱老师,这个老师以后就没有办法管学生了。
我有学生读到这一段的时候,不理解王熙凤为什么要走。我说你如果出去工作,一定会被解雇。因为这里面有一种人际关系,他不太懂。家族有它的伦理,社会也有它的伦理,我相信不管我们处在哪个年龄,做晚辈还是做长辈,《红楼梦》里都有可以学习的东西。
大家族人际关系的复杂
“邢夫人且不敢出去。”贾母没有叫她走,她还真不敢走。如果搁在今天,老师生气不讲话,学生大概会说,你不讲话,那我走了。可是过去的伦理就是,婆婆不发话,这个儿媳妇是不敢动的。
我记得我们小时候被爸爸妈妈骂了,不管是对的是错的,被骂了总是心里面很气,然后就回到房间,把房门锁起来。那时,一定被叫出来再骂一顿,意思是说你不可以闹情绪。因为这个时候关房门、锁房门这件事情表示你拒绝沟通。所以我相信那个大的家族当中,有它的伦理。
贾母看到已经没有其他人了,才开始教训邢夫人,这也是一种智慧。不要在旁边还有一大堆人的时候,就开始骂人。因为即使骂得对,可是场合不对、分寸不对,也会出问题。我们绝对不希望看到一个位阶很高的人随便乱骂人,因为他一讲话,要有他的分量,他一个眼神就够别人受了。所以你看到在这种大家族里,贾母再不高兴,她不会当着王熙凤的面骂邢夫人,因为那样一来,这个婆婆就没有办法在儿媳妇面前做人了。
我常常提到,《红楼梦》对今天的我们来讲,最困难的就是,因为我们几乎没有大家族生活的经验,所以会觉得这种人际关系怎么那么麻烦。因为现在常常是三房两厅,一对夫妇带着两个孩子,人际关系非常简单。所以我们比较不容易了解,过去四代同堂的大家族,其实就是一个小社会。在这个小社会里,有着很复杂的东西;有它的坏处,也有它的好处。
它的坏处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勾心斗角。不要讲生活在一起,光是婚丧嫁娶的意见之多,就够你受的。而且这个时候,表达意见往往不简单只是为了表达意见,而是证明你的身份和在这个家族的地位。它的好处是,以后到了社会上,就会比较懂得怎样去跟别人相处。因为社会再复杂,也没有家族的关系复杂。它等于是一个实习。
我在教书的时候,会给学生介绍工作。有的学生就做得得心应手,有的学生,你介绍出去,三天两天就被淘汰了。你大概就知道因为家庭的背景不太一样,有些孩子善于察言观色,知道怎么讲话得体;有些就是大咧咧的,他不是坏,而是单纯,不知道怎样面对复杂的人际关系,也不懂得职场的伦理跟辈分,因为他没有受过这种训练。
所以我常常觉得,《红楼梦》是一部具有社会功能的书。我们并不需要学到里面太过复杂的人际关系,可是多多少少懂一点,对于孩子的成长,以及如何在这个社会立足,还是有一些好处的。
贾母教训邢夫人的技巧
接下来就来看看贾母教训儿媳妇的技巧:“贾母见无人,方说道:‘我听见你替你老爷说媒呢。你倒也三从四德的,只是这贤惠也太过了!’”“说媒”的话就有一点讽刺,下一句的讽刺就更重了。
“你们如今也是孙子、儿子满眼了。”贾母的意思是,你们都已经有那么多儿子、孙子了,应该给他们做个榜样,还这么一房一房地娶,真的有一点难看。“你还怕他,劝两句都使不得,还由着你老爷那性儿闹!”这句就有点批评邢夫人到了这个年纪,还是这么软弱和没有主见。
你注意一下,贾母平常从不这样批评别人,她知道她的身份,她讲重话别人会受不了。如果不是大事,她不会随便讲话。所以我觉得,不仅仅是晚辈才要学习,长辈也要不断学习,要有长辈的样子。该讲的讲,不该讲的不讲。今天,我已经有上千的学生了,但我还在学习,什么话该讲,什么话不该讲。在学生和我闹成一团的时候,我如何维持自己老师的身份,让学生尊敬。我相信那是一个很微妙的学习,而这个学习不是任何书本可以教你的。
“邢夫人满面通红,回道:‘我劝过几次都不依。’”似乎感觉有点委屈,可是我们前面没有看到她劝过贾赦。贾赦一说娶小老婆,邢夫人就帮他,想尽办法取悦丈夫,以保住她正房的地位。可见,她是一个多么没有安全感的人,所以邢夫人也是个值得同情的角色。但是她在贾母面前,不好意思表现得很窝囊,就说有劝过,可他不听我的话。“老太太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呢,我也是不得已儿的。”邢夫人说,你是他的母亲,难道不了解他的性格吗?我也是不得已的。贾母就有一点生气:“他逼着杀人,你也杀去?”这句话很重,是说女性“三从四德”的分寸,你要拿捏好。就算你迫不得已,也应该有自己理智上的判断和原则;可是从邢夫人的所作所为,似乎看不到这一点。
贾母又说:“如今你也想,你兄弟媳妇本来老实,又生得多病多痛的,上上下下那不是他操心?”贾母退休以后,贾家大大小小的事情,先是由王夫人在管。后来王夫人身体不好,才交给王熙凤管。贾母的意思是,你邢夫人在干吗?你嫁过来做媳妇,到现在也没操过心。所以她就有一点把几十年的事一起算总账的感觉。“你一个媳妇虽然帮着,也是天天丢下笆儿弄扫帚。”你看贾母在生气的时候,讲话还是很明理的,她不会把人骂到一文不值,或者是百分之百的坏蛋。贾母说,你平时也帮着王夫人做一点事,这个我肯定。但是家里面三百多口人,大大小小的事情,真的是忙到刚把笆斗放下,又要去扫地,意思是永远忙不完。
“凡百事情,我如今都自己减了。”以前的大家族,一个长辈光吃一顿饭就不得了,有许多的仪式跟排场。她说我自己都尽量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他们两个就有一些不到的去处”,是说之前的王夫人和现在的王熙凤,会有一些考虑不周全的地方,幸好还有鸳鸯。好,说到重点了。
怎样才是孝顺?
“那孩子细心些,我的事情他还想着一点子:该要去的,他就要了来了;该添什么的,他就度空告诉他们添了。”像贾母这样上了年纪的贵妇人,社会关系复杂得不得了,哪一家生日要送礼了,哪一家结婚要怎么样了,都是鸳鸯在打点。很多生活上的事情,也不需要贾母特别叮咛,她就主动做了,这样的丫头的确省心。所以鸳鸯这个角色,不仅仅是个特别看护,还是特别助理,有多重的角色。“鸳鸯再不这样,他娘儿两个,里头外头,大的小的,那里不忽略一点半点。我如今反倒自己操心去不成?还是天天盘算和你们要东西去?”她反问邢夫人,说我这么大年纪了,也累了一辈子,你们把鸳鸯要走,难道这些事情还要我自己操心,难道我就不能享一点清福吗?
我们今天做晚辈的,有时候会觉得,要孝顺自己的父母或者祖父母,就给他们送样贵重的东西。我相信真正的贴心,是嘘寒问暖。那只有生活在一起,才真的能够做到。所以贾母说:“我这屋里有的没的,剩了他一个,年纪还大些,我凡百的脾气性格儿他还知道些。”其他的丫头太小,只有鸳鸯比较懂事,能够体贴贾母。等一下有场打牌的戏很精彩,你就看到没有鸳鸯在旁边,老太太连牌都打不起来,因为怎样落牌,怎样和牌,全部是鸳鸯在帮她。
“二则他还投主子们的缘法。”投缘这点很重要,人再好,不投缘的话也不行。“他也并不指着我和这位太太要衣裳去,又和那位奶奶要银子去。”这句话大家可能不容易懂,就是一个大企业的特别助理,可能会假借董事长或者总经理的名义在外面招摇撞骗。如果鸳鸯假借贾母之名,她可以要到很多东西,可是鸳鸯从来不会这样做。这里就讲到了鸳鸯的正直,这是非常不容易的。其实在今天的社会上,要用一个人,难就难在这里。所以贾母不是一个糊涂虫,她头脑其实非常清楚。
“所以这几年一应事情,他都料理,从你小婶和你媳妇起,以至家中大大小小,没有不信的。”“小婶”就是王夫人,“媳妇”就是王熙凤,家中上上下下的人都信得过鸳鸯,“所以不单我得靠,连你小婶和你媳妇也都省心”。因为要伺候一个老太太真的不容易,有这样一个得力的人,省了她们很多事。“我有这么个人,便是媳妇、孙子媳妇有想不到的,我也不得缺了,也没气可生了。”贾母说我这么多年,过得快快乐乐的,也不太生气,都是因为有鸳鸯。“这会子他去了,”你们要是把她弄走了,“你们弄个什么人来我使?你们就弄他那么大一个珍珠人来,不会讲话也是无用。”意思是说,这不是花钱就可以办到的。
就好像我们孝敬长辈,一直在给钱,可是事实上,钱对他没有用,一大堆的金银财宝,也只是变成负担而已,对他没有什么意义。因为他要的是一个生活上体贴的东西。可以有人陪着他说笑、讲话就好了。
有时候我们也在思考,一个社会里的老人福利到底应该是怎么样的?是让他每个月拿着图章去办手续、领钱吗?我看到有些国家觉得“照顾”是重要的,他们甚至会考虑到年纪大了,需要吃什么样的菜。他们找到特别会做那类菜的人来照顾老人,我就叹为观止。就是这个国家的社会局不只是给钱,因为他们知道人到了一个年龄,也许连花钱的能力都没有,有时候真的老到连去领钱的能力也没有。
我看到北美一些国家的老人公寓,公寓的底下是百货商场。他们觉得老人喜欢热闹,这样随时可以下来在商场里逛逛,还有对老人免费的电影院。我心说,怎么跟我想的不一样,我觉得老人应该到山里去。后来发现那是我的一厢情愿,我并不真正了解老人家到底想要什么。所以不要小看贾母这一段话,它表达的是老年人的心声。
“我正要打发人和你老爷说去,他要什么人,我这里有钱,叫他只管一万八千的买去,我只要这个丫头。但能留下他伏侍我几年,就比他日夜伏侍我尽了孝的一样。”贾母说,我这么大年纪了,也活不了几年了,如果能留下鸳鸯再服侍我几年,就等于他在尽孝。所以贾母心里很清楚,真正贴心的是什么。
前两年,有一个朋友的长辈在台北的老人院结婚,一个八十五岁,一个八十三岁,那一天大家都很感动。因为从世俗的角度来看,这么大年纪结婚,常常被传得很八卦,很不堪。可是在现场,你就可以感受到他们的孤独,以及想要相互依靠、彼此温暖的那种感觉。
嗜欲深者天机浅
好,贾母骂完了。所以你注意一下,讲话要有分寸和尺度,千万不要唠唠叨叨说个没完,因为最后的唠叨是没用的。贾母真是了不起,她在大家都不在的时候把话讲完。“说毕,命人来:‘请了姨太太和你姑娘们来,才高兴说个话儿,怎么又散了?’”其实贾母心里知道人为什么都不见了。
“丫头们忙答应着去了,众人忙赶的又来,只有薛姨妈向那丫环说道:‘我才来了,又作什么去?你就说我睡了觉。’”就好像说我刚从高雄回到台中家里,怎么又要去。丫头就说:“好亲亲的姨太太,姨祖宗!我们老太太生气呢,你老人家不去,没个开交了。”意思是您老人家不去陪她说说话,那就没完没了了。你看,连丫头们都很懂事,知道这个时候得有人去转圜一下,陪她打打牌、聊聊天,让这个事情过去。所以该离开的时候要离开,该回来的时候还是要回来,这个人生才能继续得下去。最怕的是该离开的时候不离开,不该回来的时候又回来了,那大概就麻烦了。这不是什么大智慧,可是一个人在生活中快乐不快乐,全跟这个有关。
丫头的下一句话很有趣:“只当疼我们罢。你老人家嫌乏,背了你老人家去。”你看这个丫头多会讲话;会讲话,事情一定能办成。薛姨妈就笑了:“小鬼头儿,你怕些什么?不过骂几句完了。”话虽是这么说,薛姨妈还是跟这个丫头回来了。如果我要雇特别助理,一定雇这个丫头,她真的很会讲话。
“说着,只得和这丫头走来。贾母忙让座,又笑道:‘咱们斗牌罢。’”你看贾母多聪明,她知道这个时候讲话,最后不免会绕到这件不开心的事,所以还是尽量不要讲话。我们这个社会就是常常讲话太多,不该讲的时候也讲,于是老在一个地方绕。贾母就是讲完就完了,该忘就忘。所以曹雪芹很厉害,马上就转到了打牌。鸳鸯就过来了,这样就让我们看到鸳鸯的好处了。
贾母她们打的“牌”,其实就是麻将。麻将这个东西很有趣,历史非常悠久,一直在演变。我小时候很不喜欢打麻将,觉得坐太久蛮无聊的,可是长辈三缺一的时候,我就常常会被抓去。然后就会发现,在麻将桌上,其实有很大的学问。你如果不懂事,那三个老人脸都铁青了,你还一直在那边和牌。你才发现,原来打麻将是要察言观色的。等一下你就可以看到鸳鸯在给王熙凤使眼色,告诉她贾母和什么牌。可是又不能明讲,因为明讲贾母也生气,她会说你们在干吗,以为我老年痴呆呀。所以你看多复杂,以前好多人说搞政治的人都打麻将。有时候我觉得如果不是太过沉迷其中的话,“打麻将”的过程中有一种智慧。
我常常觉得最有趣的,就是在后面看四个人打牌。四个人的个性和风格,你很快就一清二楚。有的人大胆豪迈,有的人小心谨慎;有的人勇敢进攻,有的人紧张防卫。你还可以看到他们中间的牵制,全是非常微妙的关系。你心里就会想,我摸清了这四个人的个性,等一下我坐下来,一定会赢。可是等我一坐下来,就一直在输。我就发现,很奇怪,你不介入的时候能看到天机;等你一旦介入,你就看不到了。这让我懂得了庄子的一句话:“嗜欲深者天机浅。”“天机”是超越于输赢之上的,你想赢的时候,就会有欲望;你有欲望,就看不到天机了。
麻将桌上的学问
贾母笑着说:“咱们斗牌罢。姨太太的牌也生,咱们一处坐着,别叫凤丫头混了我们去。”就是说凤丫头太精了,我们两个互通一下消息,不要让她赢了。薛姨妈笑道:“正是呢,老太太替我看着些。就是咱们娘儿四个斗呢,还是再添个人呢?”“娘儿四个”是指王夫人、王熙凤、薛姨妈和贾母。王夫人笑道:“可不只四个。”凤姐说:“再添一个人热闹些。”薛姨妈和凤姐没有明讲,可是心里都知道,没有鸳鸯帮忙,贾母打牌手也抖,眼也花,脑子也不清楚。所以你看薛姨妈多聪明,凤姐也很机灵,就是王夫人老实一点。我们现在的小朋友就比较缺乏这种训练,他可能直接说:“你的手抖成那个样子,眼睛也花了,我来帮你吧。”那个话一讲出来,老太太要伤心死了。可是王熙凤说,多一个人热闹点。
于是贾母就说:“叫鸳鸯来,叫他在这下手里坐着,姨太太的眼也花了,咱们两个的牌都叫他瞧着些儿。”凤姐就叹了一声,跟探春说:“你们知书识字的,倒不学算命!”王熙凤每次讲的都是别人听不懂的冷笑话。探春就说:“这又奇了,这会子你不打点精神赢老太太几个钱,又想算命!”凤姐说:“我正要算算今儿该输多少钱呢,我还想赢!你瞧瞧,场子没上,左右都埋伏下了。”说得贾母、薛姨妈都笑了。
“一时,鸳鸯来了,便坐在贾母下手”。其实她主要不是来玩牌的,而是帮贾母看牌、和牌,相当于变成她的眼和手,所以你看这个特别助理有多重要。没有这一段,你就对比不出贾母刚才那些话的意义。之前那些话也许空洞,现在就变得很具体。“鸳鸯之下是凤姐。铺下红毡子”,这样打麻将没有声音。我在古董店见过最老的苏州麻将,前面有象牙的雕刻,后面衬着一片竹子。摸在手上,很有质感,非常舒服。所以现在LV也出了麻将,上面都是LV的图案。
然后“洗牌告幺,五人起牌”。“告幺”就是通过掷色子,决定谁是庄家。
“斗了一会,鸳鸯见贾母的牌已十全,只等一张‘二饼’”,有的版本是“十严”,“十全”就是说已经听牌了,单吊“二饼”。鸳鸯这个时候就扮演了重要的角色,贾母刚刚生了一场气,现在要让她开心,就必须让她赢。可你不能明着说老太太要二饼,你们赶快打二饼,那贾母大概要气死了。所以她“便递了个眼色与凤姐儿”,就这样把情报送了出去。我不晓得这个二饼要怎样递眼色,我想这真是有趣的学问,总之两个人都要聪明。所以鸳鸯这边递完眼色,凤姐立刻就明白了。
“凤姐正应该发牌,便故意踌躇半晌”,注意这都是巧妙之处,你不能一递眼色,马上就打二饼,那样就太露了。打还是不打,要有一点犹疑,嘴里还笑着说:“我这一张牌定在姨妈的手里拿着呢。我若不发这一张,真顶不下来。”她故意转移话题,不说贾母要,而说薛姨妈要。薛姨妈也很聪明,说:“我手里没有你的牌。”意思是我不和你的牌,或者说我还没听牌,你放心打吧。所以这时候打出来,贾母才会觉得好开心。因为有转折。可见,曹雪芹不止会写小说,也会打牌。打牌和写小说其实一样,都需要转折。
凤姐说:“我回来是查牌的。”薛姨妈说:“你只管查。你且发下来,我瞧瞧是张什么。”就有一点在逗她。“凤姐便送在薛姨妈跟前”,注意那个牌没有离开手,只是在薛姨妈眼前亮了一下。可是我们知道打牌有规矩,只要牌一亮出,就不能再收回去了。你不能说人家和了,你又把牌拿回去。薛姨妈看是二饼,就笑着说:“我倒不稀罕他,只怕老太太满了。”大概是说贾母和了一个大满贯。凤姐听了忙笑着说:“我发错了。”就要往回收,“贾母笑的掷下牌来”,这句描写非常形象。贾母按捺了很久,终于等到了,笑着把手上的牌扔下来,意思是我和了。然后说:“你敢拿回去!谁叫你错了?”
凤姐说:“可是我要算一算命呢。这是自己发的,可埋怨谁!”贾母笑着说:“可是你自己该打着你那嘴,问着你自己才是。”意思是你自己要打这张牌,你怪谁。然后又跟薛姨妈说:“我不是小器爱赢钱,原是个彩头儿。”以前的长辈都这么说:我不是为了赢钱,就是觉得开心。薛姨妈笑着说:“可不是这样,那里有那样糊涂人说老太太爱钱呢?”这几年每到春节,我的大部分学生都从美国、欧洲回来看我,有时我们就玩玩麻将。很奇怪,我每次都赢,因为以前我很少赢。后来,我想是因为我到了贾母的辈分了。他们大概也在递眼色,只是我看不见了。但我常常讲,我也不爱赢钱,可赢了很开心。
“凤姐正数着钱,听了这话,又把钱穿上了”,注意这些小动作,都是在逗贾母开心。过去的钱中间有一个孔,钱都是一串一串地穿起来,叫做一吊或一贯钱。凤姐向众人笑道:“够了我的了。竟不为赢钱,单为彩头儿。我到底小器,输了就数钱,快收起来罢。”意思是贾母既然只是为了开心,那我就不给钱了。下面这段也很有意思,贾母的牌平时都是鸳鸯帮着洗,这个时候正好轮到贾母洗牌,“因和薛姨妈说笑,不见鸳鸯动手”,贾母就说:“你怎么恼了,连牌也不替我洗。”鸳鸯拿起牌,笑着说:“二奶奶不给钱么。”意思是王熙凤还没有给钱呢。
贾母说:“他不给钱,那是交运了。”然后就命小丫头:“把他那一吊钱都拿过来。”小丫头就真的拿了,搁在贾母旁边。凤姐忙笑着说:“赏我罢,我照数儿给就是了。”其实像贾家这样的富贵人家,哪里会在乎这一点钱,但这里有种把小钱抢来抢去的快乐,所以这一场牌局可以说是一场政治麻将。薛姨妈说:“果然凤丫头小器,不过是玩儿罢了。”凤姐听说,便站起来,拉着薛姨妈,回头指着贾母平日放钱的一个木箱,笑着说:“姨妈瞧瞧,那个里头不知玩了我多少去了。这一吊钱玩不了半个时辰,那里头的钱就招手儿叫他了。只等把这一吊也叫进去了,牌也不用斗了,老祖宗的气也平了,又有正经事情差我办去了。”你看,王熙凤说话多么风趣幽默。
母性的威权
“话未说完,引的贾母、众人笑个不住。偏平儿怕钱不够,又送了一吊来。”我们多次说过,平儿跟鸳鸯一样,也非常懂事,很会拿捏分寸。平儿就想,凤姐今天来打牌,主要是为了让贾母开心,所以她一定会想办法让贾母赢钱。她怕王熙凤带的钱不够,又特别送了一吊钱过来。王熙凤就接着刚才的话说:“不用放在我跟前,也放在老太太的那一处罢。一齐儿叫他进去倒省事,不用做两次,叫箱子里的钱费事。”贾母听了,“笑的手里的牌撒了一桌子,推着鸳鸯,叫:‘快撕他的嘴!’”可见开心得不得了。
下面一段戏,是王熙凤的丈夫贾琏也来了。你可以看到《红楼梦》里很多女性都比男性聪明,她们反应灵敏,非常懂得察言观色。可是这些男孩子,大概因为养尊处优,少了许多磨炼的机会,所以有一点呆呆的。我们来细看:“平儿依言放下钱,也笑了一会,方回来。至院门前遇见贾琏,问他:‘太太在那里呢?老爷叫我请过去呢。’”平儿忙说:“在老太太跟前呢,站了这半天还没动呢。趁早儿丢开手罢。老太太生了半日气,这会子亏二奶奶凑了半日趣儿,才略好些。”平儿劝他现在最好别进去,老太太刚发完脾气,好不容易才高兴了一点,你这个时候进去,肯定会被骂一顿。
贾琏说:“我过去只说讨老太太的示下,十四往赖大家去不去,好预备轿子。又请了太太,又凑了趣儿,岂不好?”贾琏就觉得哪有那么严重,是我老爸要娶小老婆,又不是我要娶小老婆,干吗骂到我头上。他不太了解有一种情绪叫做“迁怒”。平儿说:“依我说,你竟不去罢。合家子连太太、宝玉都有了不是,这会子你又填限去了。”“填限”有不同的写法,有的是限制的“限”,有的就是包饺子馅儿的“馅”。意思就是有点代别人受过。
“贾琏道:‘已经完了,难道还找补不成?况且又与我无干。二则老爷又亲自吩咐我请太太的,这会子我打发人去,倘或知道了,正没好气呢,指着这个拿我出气罢。’说着就走。平儿见他说得有理,也便跟了过来。”
贾母看到贾琏,就借机提起上次他跟鲍二媳妇通奸的事,骂他下流种子。其实是在骂他的老爸,就是气还没有平。所以这个作者非常会写,本来写到打麻将已经打得有点开心了,可一看到贾琏,又想到他的那个老爸,不免又骂了一顿。
我们可以从中看到《红楼梦》中的女性世界,跟男性世界是非常不同的。在女性的世界里,都是“三从四德”。可如果熬到了贾母这个辈分,家族里的男性大都是她的儿子、孙子时,她就有了一个威权,所以我们说“母以子贵”。那不是女性的威权,而是母性的威权。
贾琏被迁怒
“贾琏到了堂屋里,便把脚步放轻了,往里间探头,只见邢夫人站在那里。凤姐眼尖,先就瞧见了。”王熙凤可谓耳聪目明,有的人是就算别人站在他面前,他也看不到。“便使眼色儿不命他进来,又使眼色与邢夫人。邢夫人不便就走,只得倒了一杯茶来,放在贾母跟前。贾母一回身,贾琏不防,便没躲伶俐。贾母便问:‘外头是谁?倒像小子一伸头。’”凤姐赶忙起身说:“我也恍惚看见一个人影儿,等我瞧瞧去。”一面说,一面起身出来。贾琏见躲不掉了,赶紧进来赔笑说:“打听老太太十四出门不出?好预备轿子。”贾母没有直接回答这件事,而是说:“既这么样,怎么不进来?又作鬼作神的。”贾琏赔笑说:“见老太太玩牌呢,不敢惊动,不过叫媳妇出去问问。”贾母就忙道:“这一时等他家去,你问多少问不得?那一遭儿你这么小心来着!”
好,贾母的火又被拱了起来,要开始骂人了:“又不知是来作耳报神的,也不知是来作探子的,鬼鬼祟祟,倒唬了我一跳。什么好下流种子!你媳妇和我玩牌呢,还有半日的空儿,你家去再和那赵二家的商量着治他去罢。”老太太因为年纪大了,脑子有些不清,把鲍二家的记成了赵二家的。大家都笑了起来。鸳鸯就提醒她:“鲍二家的,老祖宗又拉上赵二家的。”贾母自己也笑了,说:“可是,我那里记得什么抱着背着的,提起这些事来,不由我不生气!”
好,下面这一段话就很有趣,她说:“我进了这门子作重孙子媳妇起,到如今我也有了重孙子媳妇了,连头带尾五十四年,凭他什么大惊大险、千奇百怪的事,也经过了些,从无经过这些事。”所以贾母有一点感叹,当年创业的时候,这个家族是多么认真,多么勤俭的,怎么现在越来越不像样,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还不离了我这里呢!”贾母骂贾琏,还不快给我滚得远远的,让我眼不见为净。
“贾琏一声不敢言语,忙退了出来。”如果他机警一点,早听平儿的话,就不会白白挨这一顿骂了。这个家族中第四代、第五代的男性真的出了很大的问题。民间常说“富不过三代”,其实就是第四代、第五代在受宠的过程中,缺乏了锻炼。我常提到晋惠帝,天下饥荒,老百姓没饭吃的时候,他说:“他们为什么不吃肉粥呢?”大家用这个笑话来骂这个皇帝,可其实他很可怜。作为一个统治者,他根本不知道民间疾苦。所以《红楼梦》中,不管贾琏也好,贾赦也好,他们不是说本质就坏,而是在这个家族中,从小被捧在手心,当宝贝一样养大,所以为人处世的能力都很差。反而是这些女性,因为嫁过来做媳妇,要看婆婆的眼色,反而有一种训练出来的机警。所以贾母虽然很感叹,也没有办法怪别人,因为就是她宠爱孙子宠爱得要命。贾政打贾宝玉的时候,贾母简直要跟他拼命。所以这个家族的败落,大概也就成了注定的宿命。
真爱是无法替代的
贾琏退出来后,平儿悄悄笑道:“说着你不听,到底碰在网里了。”她笑贾琏是自投罗网。正说着,邢夫人也出来了。贾琏说:“都是老爷闹的,如今都搬在我和太太身上了。”这个邢夫人真的是很好玩,就骂他说:“你这个没孝心的雷打的下流种子!人家还替老子死呢,白说了几句,你就抱怨了。”邢夫人的三从四德、百依百顺,从这句话就可以看到了。有时候,妈妈一骂儿子,就忘了逻辑。明明就是她自己的种子,还骂贾琏是“下流种子”。“这几日生气,仔细他捶你。”贾母生气,迁怒贾琏;老爸娶不到鸳鸯,也迁怒他。做晚辈的,真够倒霉的,简直就是一个出气筒。贾琏于是说:“太太快过去罢,叫我来请了好半日了。”说着,就送母亲回去了。
回去之后,“邢夫人将方才的话只略说了几句,贾赦无法,又含愧,自此要告病,且不敢见贾母,只打发邢夫人及贾琏每日过去请安。只得又各处遣人购求寻觅,终究费了八百两银子买了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来,名唤嫣红,收在屋内”。心还没有死,还是想再娶一个女人。
我经常跟朋友说,年轻的时候多谈一点恋爱比较好,不要到中年的时候,觉得这一辈子好像什么事也没做,常常很惨。所以中年时就是失乐园的故事,中年的爱情常常是非常毁灭性的,因为他会觉得来不及了。我其实有点从这个角度在看贾赦,我很怀疑他是不是真的爱鸳鸯。因为对他来说,鸳鸯得不到,别人也可以替代,而真正的爱是无法替代的。他是不是那么贪恋美色,我也不知道,我觉得他是在证明他的受宠。他是一个从小娇惯长大的公子,娶了一个太太又是百依百顺,他要什么就给他什么,最后他就习惯了“要”,要最难要的东西。这里面有一种人性的东西,其实是蛮值得去理解的。
这个嫣红,只出场过一次,从此你也不知道她到哪里去了。贾赦真的能疼爱这个十七岁的女孩子吗?我觉得未必。也许没过多久,他又厌倦了,然后再去寻找新的。
所以我想,如果是真情、真爱,那另当别论,可对于贾赦来说,我相信不是。所以这个贾赦也蛮可怜的,他的悲哀在于,他一直试图证明自己没有老。对于这样的男人,我们当然会谴责,可有时候也会产生一种悲悯,觉得他的人生同样是一个悲剧。
有一种东西是钱买不到的
第四十七回的下半段,主角换成了柳湘莲。我称柳湘莲为《红楼梦》中“第一酷哥”。我们现在常常讲男孩子很酷,那个“酷”跟帅不太一样。“酷”是有些冷冷的、不太理人那种感觉,好像别人欠他很多钱。
柳湘莲是《红楼梦》中非常特殊的一个角色,他萍踪浪迹,个性豪迈,有点像武侠小说中的“侠客”,有一点孤独,不太跟人来往。他是宝玉的好朋友,也是秦钟的好朋友,他还专门去修了秦钟的坟。所以在他冰冷的外表下,其实隐藏着有情有义的另一面。然而这一回中,偏偏碰到了一个好色的薛蟠,喜欢他喜欢得要命,一直想要黏他,后来被柳湘莲痛打了一顿。
下面我们进入文本:“转眼到了十四日,黑早,赖大的媳妇又进来请。贾母高兴,便带了王夫人、薛姨妈及宝玉姊妹等,至赖大家花园中坐了半日。”“黑早”就是天刚蒙蒙亮。大概最近发生了许多不开心的事,所以贾母想借这个机会散散心,就带着一行人去了赖大家的花园。“那花园虽不及大观园,却也十分齐整宽阔,泉石林木,楼阁亭轩,也有好几处惊人骇目的。”你看赖大一个做管家的,最后也可以做到这个样子。
女眷都坐在里面,男客都坐在外厅,所以薛蟠、贾珍、贾琏、贾蓉还有几个近族的男性,都在外厅,“很远的也就没来,贾赦也没来”。特别提到贾家的远房亲戚都没有来,贾赦也没有来,他当然是因为不好意思。“赖大家的也请了几个现任的官长并几个世家子弟作陪”,从这里你可以看到,赖大这种奴仆、管家出身的人,为了培养自己的下一代,已经开始跟官场和有背景的人物结交了。比如《红楼梦》中的四大家族,就是靠姻亲来巩固自己的权势。这种东西在今天也没有完全消失,而且不管东西方都一样,常常是政商联盟。在这些世家子弟中,柳湘莲是其中之一,他就被薛蟠看上了。
薛蟠这个人很有意思,他在《红楼梦》中已经出场好几次了。小说一开始,他为了香菱,打死了她的未婚夫冯渊,然后把香菱抢了过来。在第七回中,他去上课,课没好好上,字也没认识几个,就包养了两个小男孩。所以这个薛蟠,不管对同性还是异性,他都有一种情色的欲望。
我们一方面觉得薛蟠是个花花公子,风流腐败;一方面又觉得他很可怜、很悲哀。他以为只要有钱,什么东西都可以买到。他常常跟人讲的一句话就是:有哥哥保护,你要做官就做官,要发财就发财。他不知道有一样东西是钱买不到的,那就是“情”。贾赦想要鸳鸯要不到,就是最好的证明。就算你花八百两银子买了个嫣红,那个心也不属于你。等一下我们就会看到,薛蟠被柳湘莲痛打了一顿,让他得到一个教训,知道权力跟财富并不是无所不能的。
冷郎君柳湘莲
“因其中有柳湘莲,薛蟠自上次会过一次,已念念不忘。又打听他最喜串戏,且都串的是生旦风月戏文,不免错会了意,误认了他是风月子弟。”很奇怪,过去的人都会觉得,喜欢演戏的人,大概都很风流。薛蟠打听到柳湘莲喜欢客串唱戏,而且唱的都是有关男女情爱的戏文,就以为柳湘莲绝对是可以上手的那种人。“正要与他相交,恨没有个引进,这日可巧遇见,无可不可。且贾珍等也慕他的名,酒盖住了脸,就求他串两出戏。下来,移席和他坐在一处,问长问短,说彼说此。”
可见,贾珍也喜欢柳湘莲。《红楼梦》中,对贾珍这个人物写得很隐讳。在《红楼梦》最初的版本中,写他逼奸逼死了他的儿媳秦可卿。后面又写到他跟他太太的妹妹也很暧昧。他竟然也喜欢柳湘莲。所以《红楼梦》里的性别状况非常复杂,这个部分不是我们今天可以理解的。
通常到别人家里做客,去求别人串戏,其实不太礼貌。但贾珍“酒盖住了脸”,这个形容很有趣,就是有一点放肆,顾不得面子了。等柳湘莲唱完下来,薛蟠也凑过来“问长问短,说彼说此”。薛蟠是一个不学无术的人,所以就遇到麻烦了。如果薛蟠平时读一些书,会一点诗词,懂一点戏剧,大概柳湘莲还真能跟他做朋友。可是这个薛蟠实在太差劲,柳湘莲又是一个品位很高的人,所以根本谈不到一起。
“那柳湘莲原是世家子弟,读书不成”,他大概有一点像宝玉,喜欢读闲书,不喜欢读正经书。我觉得这样的孩子,从古到今都有,他们有自己生命的追求,而不愿一味追随社会的主流价值。“父母早丧,素性爽侠”,“爽侠”这两个字很精彩,就是很豪爽,很侠义。“不拘细事,酷好耍枪舞剑,赌博吃酒,以至眠花卧柳,吹笛弹筝,无所不为。因他年纪又轻,生的又美,不知他身分的人,都误认作优伶一类。”喜欢练武、赌博、喝酒、玩乐器,还有一些风流。就是说,他是一个很率性,不受伦理观念束缚,不在意世俗眼光的人。但是不了解他的人,都以为他是水性杨花的人,殊不知他的内心非常清高和孤傲。
“那赖大之子赖尚荣与他素习交好,故今日请来作陪。不想酒后别人犹可”,这个写得很有趣,就是说别人还好,虽然也觉得柳湘莲很美,也很想接近,可多少还有一些顾忌。“独薛蟠又犯了旧病”,大家读过第九回就会记得,薛蟠曾动过龙阳之兴,所以这里说他又犯了旧病。“他心中早已不快”,柳湘莲就有一点不高兴,觉得在大庭广众之下,太难看了,太不像样了,所以就想假托有事,先行告辞。
“无奈赖尚荣死也不放,又说:‘刚才宝二爷又吩咐我,才一进门虽然见了,只是人多不好说话,叫我嘱咐你散的时候别走,他还有话说呢。’”所以这个柳湘莲真的很特别,大家都喜欢他。不过这一点也不奇怪。一个外表很美、气质很好、谈吐不俗、光明磊落的人,总是会吸引大家的目光,让人有种想亲近的冲动。我一直觉得在《红楼梦》中,柳湘莲是一个非常有魅力的角色,他应该成为这个小说里一个非常美的年轻男孩子的典范。
少年间的纯真情谊
赖尚荣说着,就命令小厮们到里头找一个老婆子,让她悄悄地请宝二爷出来。“那小厮去了没一盏茶时,见宝玉出来了”。赖尚荣跟宝玉说:“好叔叔,把他交给你罢,我张罗人去了。”注意一下,赖尚荣比宝玉大十几岁,但从辈分上要叫宝玉叔叔。因为这一天赖尚荣是Party的主人,所以他要到处招呼客人。
“宝玉便拉了柳湘莲到厅侧小书房中坐下”,你可以看到两个人很亲密。他们有一个共同的朋友,就是已经死去的秦钟。宝玉对秦钟的感情大家可能还记得,你说它是爱情,也不见得是爱情;说它是友情,又不见得是友情。总之是一种很特别的情谊。下面他们就提到了秦钟。宝玉“问他这几日可到秦钟的坟上去了没有”。注意他说的是“这几日”,可见他们没事就会到朋友的坟上去看一看。所以我一直觉得《红楼梦》中讲的“情”,是超越欲望的,否则这个人死了就死了,你不会挂念那个坟。
柳湘莲说:“怎么不去?前日我们几个人放鹰,离他坟上不远。”从这里你可以看到柳湘莲的英俊潇洒:骑在马上,手上举着鹰。贾家到了宝玉这一辈,多有一点弱不禁风,可柳湘莲不是,他有一种生命的开展。他去放鹰,一定是在郊外,所以离秦钟的坟不远。“我想今年夏天的雨水勤,恐怕他的坟站不住。我背着众人,走到那里去瞧了瞧,果然又动了一点子。”注意“背着众人”,当众的哀悼,常常不够纯粹,背着众人的哀悼才是真正的哀悼。记不记得宝玉祭奠金钏儿,就是没有一个人知道的。
“动了一点子”,就是那个坟有一点被雨水冲毁了。“回家来就便弄了几百钱,第三日出去,雇了两个人收拾好了。”宝玉说:“怪道上月我们大观园池子里结了莲蓬,我摘了十个,叫茗烟出去到他坟上供去,回来我也问他可被雨冲坏了没有。他说不但没冲,且比上回又新了些。我想着,不过是这几个朋友新筑了。”这就叫有情有义,他们都是十几岁的小孩,可是生命相交一场,他们是不会轻易遗忘的。这刚好对比出薛蟠这种被宠坏的孩子,他只知道当下的占有,不懂得情感的升华。其实这才是《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最渴望的东西。
“我只恨我天天圈在家里,一点儿做不得主,行动有人知道,不是这个拦,就是那个劝的,能说不能行。虽然有钱,又不能由我使。”宝玉就有一点自责,觉得自己心有余而力不足,他还感谢柳湘莲对朋友这么有情义。我觉得这些就是《红楼梦》中最动人的东西,没有任何现实的利益在里面,那个才是真正的纪念。所以我常跟朋友说,为什么在小学、初中纪念册上的题词写得那么动人,大学以后这样的东西就没了。我在想是不是变世故了,那个东西好像也随着青春消失了。
情到多时情转薄
柳湘莲说:“这个事也用不着你操心,外头有我呢,你只心里有了就是了。”这些都是了不起的话,尤其是从十几岁的孩子嘴里讲出来。“眼前十月初一,我已经打点下上坟的花销了。”十月初一要秋祭,柳湘莲已经把上坟要用的钱准备好了。“你知道我一贫如洗,家里是没有积聚的,纵有几个钱来,随手就光的。”这个更了不起,自己穷得不得了,还那么慷慨仗义。从来不储蓄,就算有几个钱,谁有需要谁就拿去,或是请朋友挥霍一番,这就是柳湘莲的个性。“不如趁空儿留下这一分,省得到了跟前扎煞手。”“扎煞手”就是要用钱又没有钱的时候,不知道该怎么办。
宝玉说:“我也正为这个要打发茗烟找你去,你又不大在家,知道你天天萍踪浪迹,没个一个定处。”大约是想托付柳湘莲,秋祭的时候别忘了给秦钟上坟。柳湘莲说:“你也不用找我,这个事也不过各尽其道。”就是说,你不用跟我讲,我也会尽一个做朋友的本分。然后又说:“眼前我还要出门去走走,外头逛个三年五载再回来。”柳湘莲大概有一点像今天的背包客,永远都在行走,喜欢漂泊流浪,使自己的生命总是处于巅峰状态。所以我一直觉得,在《红楼梦》的男性里面,柳湘莲是一个最值得注意的角色。
相比之下,宝玉就有一点可怜,总是被关在家里。而柳湘莲父母早亡,这就养成了他独立、自我的个性。宝玉听了忙问:“这是为何?”柳湘莲冷笑道:“你不知道我的心事,等到跟前你自然知道。我如今要别过了。”所以你看,他的行事有点像武侠小说中的“侠”。宝玉就有些舍不得,说:“好容易会着,晚上同散岂不好?”所以我们说柳湘莲是酷哥,酷哥是绝对不会眷恋的,而是当断则断,有深情但绝不纠缠。这个“酷”中有一个本质,就是看透。这大概与他从小父母双亡有关,生命中最亲的人都断了,还有什么不可以断呢?可是断了之后,秦钟的坟他又是每年去上的,所以那个才是深情跟无情之间的“情到多时情转薄”。我觉得这才是酷的本质,而不是装出一副酷的表情。现在很多小孩用酷这个字,其实他们对酷并不理解。
柳湘莲就解释说:“你那令姨表兄还是那样,再坐着未免有事,不如我回避了倒好。”宝玉想了一想说:“既是这样,倒是回避他为是。”宝玉也很懂事,知道那个薛蟠真的很糟糕,自己也拿这个表哥没办法。“‘只是你要远行,必须先告诉我一声,千万别悄悄的走了。’说着便滴下泪来。”所以这个宝玉不是酷哥,他的人生当中有很多不舍跟眷恋,让人感到很温暖。柳湘莲说:“自然要辞的,你只别和别人说就是了。”他不喜欢那种拖泥带水应酬的东西。说着便站起来要走。又说:“你就进去罢,不必送我。”一面说,一面走出书房。谁知冤家路窄,又碰到了薛蟠。
呆霸王调情遭苦打
柳湘莲刚走到大门前,“早遇见薛蟠在那里乱嚷乱叫,‘谁放走了小柳儿!’”。你看那个字眼很难听,“小柳儿”,就好像说我的小心肝。柳湘莲当然很生气,觉得有一点太过分了。你有没有觉得这个薛蟠真的是被宠坏了,在别人家里做客,大庭广众之下还这么乱喊叫说,未免有些太张狂了。
“柳湘莲听了,火星乱迸,恨不得一拳打死。复思酒后挥拳,又碍着赖尚荣的脸面,只得忍了又忍。”这个柳湘莲虽然外表很美,但内心刚烈。所以他气得不得了,恨不得一拳把薛蟠打死。但他又不是那种鲁莽的人,还是很有理智的,考虑事情也比较周到。因为今天赖尚荣是Party的主人,你打了他的客人,也真的不好,就忍了又忍。“薛蟠忽见他走出来,如得了珍宝一般,忙趔趄走上来,一把拉住,笑道:‘我的兄弟,你往那里去?’”这个“趔趄”很形象,就是歪歪倒倒的样子。大概真的有些喝多了,所以形态举止有一点难看。柳湘莲说:“走走就来。”柳湘莲不想把事情搞大,所以还在忍。薛蟠说:“好兄弟,你一去都没兴了,好歹坐一坐,你就是疼我了。”这话也很难听,对不对?
“凭你有什么要紧的事,交给哥。”薛蟠很喜欢耍老大,说你有什么事,交给哥哥我,我帮你办。“有你这个哥,你要做官、要发财都容易。”这句话真的惹恼了柳湘莲,像他这种萍踪浪迹的人,最恨别人讲这种话。现在社会上有些财大气粗的人,就是这种样子,总觉得我可以包养你,你放心吧。“湘莲见他如此不堪,心中又恨又愧。”就觉得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心中恨得不得了;又觉得是朋友,就觉得很难过。“忽心生一计,便拉他到别边,笑道:‘你真心和我好,假心和我好呢?’”
这句话很厉害,薛蟠听了,大概已经快昏了,他“喜得心痒难搔”。情欲跟本能一下子被调动起来,到了无法自已的地步。所以这个薛蟠和贾瑞一样,不是说他有多么坏,而是被情欲所控制,不能自拔,其实也蛮值得同情的。薛蟠就“乜斜着眼”,就是有些色迷迷的,笑着说:“好兄弟,你怎么问起我这话来?我要是假心,立刻死在眼前!”这个誓薛蟠大概已经发过不止一次了。你会觉得薛蟠是一个控制不住自己的人,他每一次发这个誓的时候,大概也是真的,只是过后就忘了。所以我一直觉得薛蟠是一个大悲剧,是一个被妈妈宠坏的大悲剧。
“湘莲道:‘既如此,这里不便。等坐一坐,我先走,你随后出来,跟我到下处,咱们提另喝一夜酒。’”就是说,这里这么多人,我能跟你干什么呢?“我那里还有两个绝色的孩子,从没出门的。”这个更厉害了,说除了我,还有两个更漂亮的,而且是没出门的,大概就是处男那种。你可以看到这个柳湘莲也很懂欢场那一套。然后又说:“你可连一个跟的人也不用带了去,那里有人伏侍。”“薛蟠听如此说,喜得酒醒了一半,说:‘果然如此?’”说你不会骗我吧,真有这么好的事?
湘莲说:“如何!人拿真心待你,你倒不信了!”薛蟠忙笑道:“我又不是呆子,怎么有个不信的呢!”通常说自己不是呆子的,还真就是个呆子。薛蟠这个人,就是有点傻乎乎的,因为一直被妈妈保护,他对人完全不了解。在这种情况下,一般人都会知道其中肯定有诈,可是他完全看不出来,就是憨到这种程度。“既如此,我又不认得,你先去了,我在那里找你呢?”湘莲说:“我这下处在北门外头,你可舍得家,城外住一夜去?”薛蟠简直乐死了,说:“有了你,我还要家作什么!”话讲到这么露骨。湘莲说:“既如此,我在北门外桥头上等你。咱们席上且吃酒去。你看我走了之后你再走,他们就不留心了。”薛蟠连忙答应。于是两个人又重新入席,喝了一会儿,“那薛蟠难熬,只拿眼看湘莲,心内越想越乐,左一壶右一壶,并不用人让,自己便吃了又吃,不觉酒已八九分了”。
湘莲度化薛蟠
这是一个准备,就是等一下挨打的准备。一定要等你醉得差不多了,打起来才过瘾。见薛蟠喝得差不多了,“湘莲便起身出来,瞅人不防,去了。至门外,命小厮杏奴:‘先家去罢,我到城外就来。’说毕,直上马出城,桥上等候薛蟠。没顿饭的工夫,只见薛蟠骑着一匹大马,远远的走来,张着口,瞪着眼,头拨浪鼓一般不住左右乱瞧。”这个薛蟠真的有点好笑,那个酒后呆滞的表情,有点像卡通片中的人物。所以人在欲望当中的时候,那个样子是蛮难看的。
“及至从湘莲马前过去,只顾望远处瞧,不曾留心近处,反踩过去了。”这句写得最精彩,湘莲就在他面前,他完全看不到。这有一点像佛家说的:你要找的东西,其实就在你眼前;你如果到身外去找,注定找不到。可是一个人沉迷于欲望之中的时候,他就看不清这一点。“湘莲又是笑,又是恨”,觉得这个人实在太滑稽了,于是策马随后跟了来。“薛蟠往前看时,渐渐人烟稀少”,当然要人烟稀少,这样才方便打。“便又圈马回来再找,不想一回头见了湘莲。”我们可以想象一下这个场景:正有些郁闷,一回头就看见了,自然“如获奇珍”。连忙笑着说:“我说你是个再不失信的。”湘莲也笑着说:“快往前走,仔细人看见跟了来,就不好了。”说着,“先就撒马前去,薛蟠也紧紧的跟随”。
“湘莲见前面人迹已稀,且有一带苇塘,便下马,将马拴在树上。”本来就人烟稀少,加上芦苇很高,更不容易被发现。然后跟薛蟠说:“你下来咱们先设个誓,日后要变心,告诉人去的,就应誓了。”能跟这样的酷哥海誓山盟,薛蟠简直高兴死了,赶快也下了马,把马拴好,跪下就说:“我要日久变了心,告诉人去的,天诛地灭!”“一语未完,只听‘嘡’的一声,颈后好似铁锤砸下来一般,只觉得一阵黑,满眼金星乱迸,身不由己,便倒下了。”
这个柳湘莲真是练过武的,一拳下去,就像铁锤一样。薛蟠则是一个外强中干的纸老虎,完全不禁打,加上又喝了酒,冷不防来这么一下,就倒下了。湘莲走上来看了看,“知他是个笨家子,不惯捱打,只使了三分气力,向他脸上拍了几下,登时便开了果子铺。”“笨家子”就是说打架没有经验,因为你知道薛蟠每一次打架都是他的奴仆上去的。你看湘莲也有很多顾忌,所以才用了三分气力。“果子铺”是说卖水果的地方有红的、绿的、黄的、紫的各色水果,五颜六色,形容薛蟠的脸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薛蟠先还要挣挫起来,又被湘莲用脚尖点了两点。”这个“点”字用得极好,因为薛蟠这样的人,用脚掌太抬举他了,只用脚尖轻轻点两下,他就爬不起来了。薛蟠“仍旧跌倒,口内说道:‘原是两家情愿。你不依,只好说,为什么哄我出来打我?”你看这种被宠坏的男孩子,最后就是讲这种话。
“一面说,一面乱骂。”这种富家子弟,一开始是不会认输的,所以嘴巴里还在乱骂。湘莲说:“我把你瞎了眼的,你认认大爷是谁!”我刚才说过,如果像宝玉和秦钟那样的情谊,柳湘莲未必会全然拒绝,可是他觉得薛蟠实在有一点低级。“瞎了眼”的意思是,你以为我是那么随便、乱搞一夜情的人吗?“你并不哀求,你还伤我!我打死你也无益,只给你个利害罢。”就是说,你到了现在还不幡然悔悟,看来不给你点教训,你是不会认识到你错在哪里的。
“说着,便取了马鞭过来,从背至胫,打了三四十下。”薛蟠这一辈子大概从来没有受过这种苦,可是我觉得柳湘莲是观音,薛蟠后来有一些转变,就是因为这件事情。我们不妨用密教的方法来观想十一面观音,其实那是另外一种慈悲。就是说对有些人,有时候要用恐怖相、愤怒相,才能够度化他。后来你会看到薛蟠忽然开始学好了,跟母亲要了一笔钱去做生意。所以有时候教育人的分寸,真的是很难拿捏。
三四十鞭下去,“薛蟠酒已经醒了大半,觉得疼痛难禁,不禁有‘哎哟’之声”,本来想好好痛快痛快,现在变得只有痛了。湘莲冷笑道:“也只如此!我只当你是不怕打的。”刚才还在乱骂,现在只剩哎哟了。“一面说,一面又把薛蟠的左腿拉起来,朝苇中泥泞处拉了几步,滚的满身泥水,又问道:‘你可认得我了?’”意思是要他认错。“薛蟠不应,只伏着哼哼。”这种公子哥是不会轻易道歉的,因为他从来没有道过歉,也从来没有认过错。
“湘莲又掷下鞭子,用拳头向他身上擂了几下。薛蟠便乱滚乱叫,说:‘肋条折了。我知道你是正经人,因为我错听了旁人的话了。’”他还是不讲自己,而是说错信了别人,所以引起了这一场误会。湘莲道:“不用拉旁人,你只说现在的。”薛蟠说:“现在也没有说的。不过你是个正经人,我错了。”嘴还是有点硬。湘莲说:“还要说软些,饶你。”
“薛蟠哼哼着道:‘好兄弟。’湘莲便又一拳。薛蟠‘哎哟’一声道:‘好哥哥。’湘莲又连两拳。薛蟠忙‘哎哟’叫道:‘好老爷,饶了我这没眼睛的瞎子罢!从今以后我敬你、怕你了。’湘莲道:‘你把这水喝两口。’”让他喝两口水塘里的水。
从世俗角度看,你会觉得柳湘莲有一点过分,因为前面讲滚得满身都是泥水,那个水大概脏得不得了。可是你要度化一个人,就是要让他接受他最难接受的东西。薛蟠本来不肯喝,皱着眉头说:“这水脏得很,怎么喝得下去!”湘莲举拳就打,他只好说:“我喝,我喝。”说着,“只得俯身向苇根下喝了一口,犹未咽下去,只听‘咕’的一声,把方才吃的东西都吐了出来”。所以这一天薛蟠真是惨透了。
湘莲说:“好脏东西,你快吃干净了饶你。”薛蟠听了,不住地叩头说:“好歹积点阴功饶我罢!这个至死不能吃的。”湘莲道:“这样气息,倒熏坏了我。”“说着丢下薛蟠,便牵马认镫骑上去了”。这里面其实有一点昭示,就是你吃的东西,你觉得它是山珍海味;可是你吐出来之后,它就是最肮脏的东西。所以我真的觉得作者是把柳湘莲当成另外一种度化。就是在薛蟠的生命过程中,不经过这一次,他永远不会知道人世间有多辛苦跟艰难。
“这里薛蟠见他已去,放下心来,后悔自己不改误认了人。待要挣挫起来,无奈遍体都疼痛难禁。”
这个时候,贾珍他们在席上忽然不见了柳湘莲和薛蟠,就到处去找。有人说恍惚出北门去了。“薛蟠的小厮们素日是惧怕他的,他吩咐了不许跟去,谁还敢找去?后来还是贾珍不放心,命贾蓉带着小厮们寻踪问迹,直找出北门,下桥二里多路,忽见一带苇坑旁边薛蟠的马栓在树上。”来到马前,就听到薛蟠在芦苇丛中呻吟。走近前来,“只见薛蟠衣衫零碎,面目肿破,没头没脸,遍身内外,滚的似泥母猪一般”。
“贾蓉心内已猜着了九分”,知道他羊肉没吃到,反惹了一身骚,“忙下马命人搀了出来”。这个贾蓉就有一点坏,跟他开玩笑说:“薛大叔天天调情,今儿调到苇子坑里来了。必是龙王爷也爱上你风流,想要你招驸马去,你就碰在龙犄角上了。”“薛蟠羞的恨没地缝儿钻进去”。伤成这样,肯定是骑不成马了,贾蓉只好命人雇了一乘轿子,将他抬了回去。“贾蓉还要抬往赖家赴席去”,这就有点故意了。“薛蟠百般央告,又命他不要告诉人,贾蓉方依允了,让他各自回家去了。贾蓉仍往赖家来回复贾珍,并说方才形景。贾珍也知被湘莲所打,笑道:‘他也须得吃了亏才好。’”
抬回家之后,薛姨妈“又是心疼,又是发恨”。一面骂薛蟠,知道自己的儿子不成器,整天惹是生非;一面骂柳湘莲,觉得他打得未免太狠了。可仔细检查之后,发现只是皮外伤,“并未伤筋动骨”。所以柳湘莲下手还是有分寸的,他并不想要薛蟠的命,只是想给他一点教训。
薛姨妈盛怒之下,本来想告诉王夫人,动用贾家的势力去寻拿柳湘莲。这个时候,宝钗就表现出了她特别理性的一面。通常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这个时候就会慌张,不知所措。或者跟她妈妈一样,告诉家里的其他人,想办法惩罚这个柳湘莲。可是宝钗真有一点超越她年龄的成熟。她跟妈妈讲,其实哥哥无法无天,是人所共知的,也应该接受一点教训。她还说:“如今妈先当件大事告诉众人,倒显得妈偏心溺爱,纵容他生事招人,今儿偶然吃了一次亏,妈就这样兴师动众,倚着亲戚之势欺压常人。”薛姨妈也是个明理的人,一听薛宝钗说得有道理,也就不了了之了。
“薛蟠在炕上,痛骂柳湘莲,又命小厮们去拆他的房子,打死他,和他打官司。薛姨妈禁住小厮们,只说柳湘莲一时酒后放肆,如今酒醒,后悔不及,害怕逃走了。薛蟠见如此说了,气方渐平。”
总之,《红楼梦》第四十七回“呆霸王调情遭毒打”这场戏,写得非常精彩,值得细细体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