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禅家者流,乘有小大,宗有南北,道有邪正。学者须从最上乘,具正法眼,悟第一义。若小乘禅,声闻、辟支果,皆非正也。论诗如论禅,汉、魏、晋与盛唐之诗,则第一义也。大历以还之诗注6,则小乘禅也,已落第二义矣;晚唐之诗,则声闻、辟支果也。学汉、魏、晋与盛唐诗者,临济下也。学大历以还之诗者,曹洞下也。大抵禅道惟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且孟襄阳学力下韩退之远甚,而其诗独出退之之上者,一味妙悟而已。惟悟乃为当行,乃为本色。然悟有浅深:有分限,有透彻之悟,有但得一知半解之悟。汉、魏尚矣,不假悟也。谢灵运至盛唐诸公,透彻之悟也。他虽有悟者,皆非第一义也。吾评之非僭也,辩之非妄也。天下有可废之人,无可废之言。诗道如是也。若以为不然,则是见诗之不广,参诗之不熟耳。试取汉、魏之诗而熟参之,次取晋、宋之诗而熟参之,次取南北朝之诗而熟参之,次取沈、宋、王、杨、卢、骆、陈拾遗之诗而熟参之,次取开元、天宝诸家之诗而熟参之,次独取李、杜二公之诗而熟参之,又取大历十才子之诗而熟参之,又取元和之诗而熟参之,又尽取晚唐诸家之诗而熟参之,又取本朝苏、黄以下诸家之诗而熟参之,其真是非自有不能隐者。傥犹于此而无见焉,则是野狐外道,蒙蔽其真识,不可救药,终不悟也。
注6 大历:唐代宗李豫的年号,即公元766-779年。然据严羽文意,其“大历”并不局限于代宗年号,还延至其后的一段时间。大历时期,诗歌繁盛,著名诗人有“大历十才子”。姚合《极玄集》卷上“李端”名下注云:李端与“卢纶、吉中孚、韩翃、钱起、司空曙、苗发、崔峒、耿、夏侯审唱和,号十才子”。《新唐书•卢纶传》也说:“纶与吉中孚、韩翃、钱起、司空曙、苗发、崔峒、耿、夏侯审、李端皆能诗齐名,号大历十才子。”
【评析】
沧浪所谓学诗者“以识为主”、“向上一路”的说法,直接渊源于佛教宗派发展。佛教之创立,思想、方法不断发展,形成小乘与大乘之别,至中国禅宗又有南宗北宗之分。各宗派理解佛教教义已有差别,有高妙者,亦有粗疏者,故而有“邪正”之差。故大乘往往视小乘为非正道,南禅视北禅为非正宗。沧浪受此启发,提出“论诗如论禅”的主张。按照佛教的差别,把诗歌分三类:即“第一义”的“汉、魏、晋与盛唐之诗”;“小乘禅”“第二义”的“大历以还之诗”;“声闻、辟支果”的“晚唐诗”。学诗如同学禅,不能盲目而学,必须在具有“第一义”的优秀诗篇中感受诗道。所谓“禅道惟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妙悟”本为佛教术语,指一种对佛教真谛之神奇巧妙体悟,重在刹那、恍然间之直觉,不容逻辑理性过度推理。因此,“妙悟”一直是佛教修习者之根本素质和能力以及对事物识辨之后所引起产生之于认识上之瞬间变化。沧浪引入妙悟于诗道,以妙悟评诗,并举例说孟浩然诗独出韩愈之上,乃为“一味妙悟”。然而,依据佛教修习者之根器不同,“悟”也会分为“深浅”、高下、利钝、多寡之分。根据此一特点,沧浪以“悟”评价诗歌,将“诗悟”分为:“不假悟”、“透彻之悟”、“一知半解之悟”、“分限之悟”和“终不悟”等五种情况。在沧浪看来,汉魏古诗是最优秀的,是如其然的诗歌存在,故无需假借“悟”;“谢灵运至盛唐诸公”,则属于“透彻之悟”;而代表“不假悟”和“透彻之悟”的“汉、魏、晋等作与盛唐之诗”,则为“第一义”。而第一义则是“具正法眼者”,即如同根本佛教和以心印心、以心传心之禅法,是为佛教之真谛。“大历以还之诗”,则属于“一知半解之悟”,故已落为“第二义”(佛教之俗谛),即有意强调以语言文字传达表现功用。“晚唐诸家之诗”则属于“分限之悟”,即天分不够,境界狭小,虽有所悟,但还不及“一知半解之悟”。“苏、黄以下诸家之诗”,是为“终不悟”。由于他们“自出己法”,背离了汉魏古诗“一唱三叹”的传统精神,不管如何努力,“终非古人之诗”,也不及“盛唐诸公大乘正法眼者哉”。然而,不管是第一义者或是第二义者,甚至是“声闻、辟支果”者,都“无可废之言”。故而,皆应“熟参”。由高到低、由远而近,足以开拓学人之见识,培养其辨力。不然,则会被“野狐外道,蒙蔽其真识”,不能妙悟诗歌之真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