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种令人费解的灵长类动物
你和我都是一种相当奇特的物种中的一员,属于一种令人费解的灵长类动物。
远在农业革命、第一批原始城市或工业技术出现之前,我们的祖先就已经遍布全球。从干旱的澳大利亚沙漠到寒冷的西伯利亚大草原,我们祖先的居住地遍布地球的主要陆地生态系统——远远超过其他陆栖哺乳动物。然而,奇怪的是,与其他动物相比,我们的祖先在体格上相对弱小、不够敏捷,在攀爬树木方面也显得相当可怜。虽然人类莫名其妙地在长跑能力与快速精准的投掷技术上具有优势,但这并不妨碍任何一只成年大猩猩随意击败我们、大型猫科动物轻易追捕我们。我们分辨不出可食用或有毒的食物,并且我们内脏的排毒能力也相当弱。尽管我们并非天生就知道如何取火并将食物煮熟,我们的消化系统却过度依赖煮熟的食物。跟其他与人类体型相似、食量相当的哺乳类动物相比,我们的肠胃都过于短小,牙齿也不够锋利。刚出生的人类婴儿,体型偏胖而且发育不够成熟,就连头盖骨也还未完全闭合。不像雌性猿类,人类女性整个经期都可以接受求爱,四五十岁进入更年期后会失去生育能力。不过其中最令人诧异的是,虽然我们拥有足够大的脑容量,但我们的聪明程度似乎不足以与此脑容量相匹配,至少我们没有天生就聪明到可以解释人类为何能够取得如此巨大的成功。
也许你会对最后的观点持怀疑态度。
那么,现在我们来假设一场野外生存游戏。让一支由你和49名人类同伴组成的队伍,与另一支由50只哥斯达黎加卷尾猴组成的队伍,空降到遥远的非洲中部热带雨林进行荒野求生。两年之后,我们会回到这里清点人数,幸存者多的那支队伍将赢得比赛。当然,为了公平起见,两支队伍都不允许携带任何求生装备:火柴、储水容器、刀具、鞋子、眼镜、抗生素、锅具、绳子等。但是,为了表达善意,我们将允许人类队伍——而不是卷尾猴队伍——穿上衣服进行比赛。两支队伍将在这样的条件下开始为期两年的荒野求生游戏,在同样陌生的森林环境中只能依靠自己的智力以及与队友间的相互协助进行求生。
你会赌谁取胜呢,卷尾猴队伍还是人类队伍?在打赌之前,我想知道的是,你有几成把握能够独自制作箭头、捕鱼网或搭起庇护所?你是否知道哪些植物和昆虫是有毒的(许多都有毒),或者你知道如何解它们的毒吗?你能否在没有火柴和铁锅的情况下生火做饭?你会制作鱼钩吗?或者你能做出天然黏合剂吗?你能辨认出哪些蛇是毒蛇吗?在夜晚遇到猛兽时你将如何自保?如何找到水源?你对追踪动物的技巧又有多少了解呢?
不如让我们面对现实,人类队伍在很大程度上会输掉比赛,而且极有可能是惨败,顶着一颗臃肿的脑袋以及满怀一腔狂妄自大,输给一帮猴子。但是,如果我们在作为人类发源地的非洲都没办法依靠狩猎采集生存下去的话,那我们长着这么大的脑袋究竟有什么用呢?我们又是如何迁徙并适应地球上那么多不同的生态系统的?
我们人类成功的秘密,不是因为我们的祖先在冰河期反复遭遇那些典型生存难题时,被激发了直觉、天生的智慧或心理技能。我们能够在如此广泛的环境中幸存并得以繁衍,依靠的不是我们个人智力在面对复杂问题时的应用。正如你将在第2章中看到的,在去掉我们后天从文化中习得的思考能力与专门知识后,与猿类面对同样的问题时,我们没有那么突出的解决问题的能力。这样我们也就不能充分说明人类遍布全球的秘诀与拥有较大脑容量的必要性之间的联系了。
实际上,我们听说过许多人类进行生存实验的故事,比如在加拿大北极地区或得克萨斯湾沿岸,就有过倒霉的欧洲探险家流离在险恶的环境下挣扎求生的案例。正如第3章所示,这些探险案例通常会以这样的方式结束:他们要么全部遇难,要么就是被当地原住民所救,而这些原住民已平安无事地在这样“险恶的环境”中生活几百年甚至几千年了。因此,你的队伍会输给猴子的真正原因在于——不同于其他物种——人类已经形成了一种文化并沉溺其中。此处的“文化”,我指的是由实践、技术、探索方法、工具、动机、价值以及信念构成的整体概念,这些“文化”大部分是在我们成长的过程中从别人那里习得的。在这次生存游戏中,获胜的唯一希望,是指望人类队伍在无意中遇上生活在这片森林的俾格米人,并与他们结为朋友。这些在这片森林生活了很久的俾格米人,尽管身材矮小,却习得了前人留给他们的如何在丛林中生存并繁衍的专门知识及技能。
了解人类的演化进程以及我们为何与其他物种有所不同的关键之处在于,承认我们是一种文化物种。或许在100万年之前,人类演化谱系中的成员们就在相互学习中开始积累文化。这样,通过从别人那里学来的狩猎习惯、制作工具的能力、追踪动物的技巧和鉴别可食用植物的方法,再加上从前人那里得到的经验,就可以使这代人进一步整合与改进这些技术。在这样历经数代人的传递而建立起的结构下产生的庞大而复杂的一整套技术与技能经验,是仅凭一个人的才智与经验穷其一生精力也无法做到的。从因纽特人制造的雪屋、火地岛人的弓箭、斐济人的鱼图腾到后来的数字、文字及珠算的出现,我们可以列举出数不胜数的例子。
一旦这些实用的技巧与经验经过数代人的传递得到积累与提升后,自然选择就会青睐那些更好的文化学习者——那些在不断扩大的自适应系统中更有效地开发和利用可用信息的人。在文化演进中产生的诸如取火、烹饪、切削工具、衣物、简单的手势语、投掷标枪及储水容器等新产品或新技术成为遗传上塑造我们思想与身体的主要选择压力的起源。这种遗传与文化间的相互作用,或者我所谓的“文化–遗传的共同演进”,驱使着我们人类走向在自然界从未出现过的全新演化途径,让我们变成与其他物种截然不同的一种全新形式的动物。
然而,在承认我们是一种文化物种之后,演进的方法就变得尤为重要。我们会在第4章中看到,我们学习别人的能力本身就是自然选择精心打造的产物。我们能够自适应学习,即使是一个婴儿,也会小心翼翼地选择在什么时候、从谁那里学习什么样的内容。从年幼的学习者到成年人(甚至读MBA的学生们)都会无意识地根据学习对象的声望、所取得的成就、掌握的本领、性别及种族等信息,优先选择需要学习的内容。我们很快就可以从别人那里学到偏好、动机、信仰、策略以及奖惩标准等知识。随着一个人的选择性注意和学习倾向形成的个人处理方式与记忆得到传播,文化也在这样无形的过程中发生演进。不过,这种文化学习能力也引起了整体文化知识的积累与形成的遗传演进之间的互动,并持续对我们的人体结构、生理机能与心理状态的形成产生影响。
从解剖学与生理学角度来看,当我们越渴望获得自适应文化信息时,我们的大脑就会越迅速地扩大,以确保有足够空间来对新的信息进行储存和整理。此外,被延长的童年期以及更年期之后的余生,使我们有充分的时间获取更多知识并有机会将其传递下去。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将会看到文化演进在人类身体的各部位都留下了痕迹。它以遗传演进的形式改造了我们的大腿、小腿、双脚、臀部、胃、肋骨、手指、韧带、下颌、咽喉、牙齿、眼睛、舌头以及更多部位。这使得在生理上又胖又弱的我们也能够成为有力的投掷者与健硕的长跑者。
而在心理学上,迫于生存压力,我们又太过依赖从文化演进中获取的精细而复杂的产物,导致现在的我们经常会把重心更多地放在从我们的共同体中所学的东西上,而不再信任自己的个人经验或天生的直觉。只有在理解了我们对文化知识的依赖程度,以及在这种文化演进的细微选择过程是如何产生比我们个人提供的解决方案更优越的“解决方案”后,才能解释清楚这种令人费解的现象。在第6章中,我们将探讨如下问题来说明上述观点:为什么居住在炎热地区的人更倾向于在食物中加入更多的香料,并认为那样做更美味?为什么美洲原住民会习以为常地将烧过的贝壳或木灰放进他们食用的玉米粉中?古代的占卜仪式是如何利用博弈论战略来获取更多猎物的?
人们处理自适应信息情况的增加同时促进了由遗传演进形成的人的第二种地位,即所谓的声望,这一地位已经可以与我们从猿类祖先那里继承来的权威地位相提并论。一旦理解了声望这一概念,我们就会明白为什么人类在交谈中会无意识地模仿那些成功人士的行为,为什么像勒布朗·詹姆斯这样的篮球明星可以去代言汽车保险广告,怎么会有人因为有名而更加出名(帕丽斯·希尔顿效应),以及为什么在慈善活动中,第一个进行捐赠的名人通常会在诸如最高法院这样的决策机构做最后的发言人。声望的出现及进化带来了与原先那种权威不太一样的崭新的情感、动机与具体行动。
此外,文化通过衍生出各种社会规范改变了人类基因所处的环境。这些规范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人的行为,包括自古以来就受到重视的亲属关系、交配、共享食物、养育及物质交换等方面。在人类演进的历史上,那些无视饮食禁忌,破坏礼仪,或是不将猎取的食物分配给姻亲等违反规范的行为,意味着名誉的受损、遭受流言蜚语以及由此带来的在联姻与结盟机会上的不便。人类不断地违反规范有时会遭到所在群体的放逐甚至刑罚。因此,文化的演进带来了一种自我驯化过程,进而导致的遗传演进使我们成为对由群体督促的法治社会抱有期望的、亲社会的、顺从的并且守规矩的正常人。
弄清自我驯化过程能让我们解决许多关键问题。在第9章~第11章中,我们要探寻的问题有:在心理层面上,仪式是如何在巩固社会纽带和促进社会和谐方面变得如此有效力的?婚姻的规范化如何使父母变得更优秀并扩大了家庭关系网络?为什么即使个人会付出代价,我们的直观反映也是要遵守社会规范?同样,从什么时候开始以及为什么深思熟虑会使人们变得更加自私?为什么遵守交通信号灯的人往往也是一个不错的合作者?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在美国形成的“最伟大的一代”的心理影响是什么?为什么我们会更喜欢与使用相同方言的人进行交流与切磋?生活在数百万人口中的我们,是如何成为灵长类物种中最擅交际,但同时又是最重视裙带关系且好战的物种的?
人类取得成功的秘密不在于个人智慧,而在于所在群体的集体智慧。集体智慧是综合了我们的文化与社会性质后共同形成的,在文化上表现为我们从别人那里学来的东西;在社会性质上则表现为我们在正确的规范下,生活在互相交往的大群体之中。从狩猎采集者使用的独木舟、复合弓,到现代社会的抗生素及飞机等,这些人类特有的惊人事物并不是凭借个人之力就能完成的,而是在相互间的思维交流及数代人的努力下依靠想法、实践、意外的发现与偶然的体会的交流与结合下才成为可能。第12章主要揭示了集体智慧的核心内容能够解释为什么相互往来更频繁的社会能够产生出更先进的技术、更多可供选择的工具与技巧,以及为什么一个规模较小的社会在突然受到隔离后,他们的技术水平与文化知识开始逐渐衰退。你会看到相比于智力而言,人类的创新更多地取决于社会属性,而我们一直以来所面临的挑战都是关于如何防止社会的分裂以及社会关系网的消解。
就像我们先进的技术与种种复杂的社会规范一样,语言所具有的力量与优美性也大体上来源于文化上的演变,通信系统的出现更是加速推动了遗传的进化。文化演进就像在其他文化那里进行建构与适应那样,也聚集并适应了我们的交流技能,譬如制作出一个工序复杂的工具或创造一种错综复杂的仪式等。在我们了解到语言实际上是一种文化演进的产物后,我们便可以提出许多新的问题,比如为什么那些来自气候温暖地区的人说话声音会更加洪亮?为什么越是使用人数众多的语言就越拥有更多的词汇、语音(音素)与语法功能?为什么小语种与主流语言之间会有如此巨大的差异?从长远的角度来看,从文化上演变而来的沟通方式通过遗传选择压力,限制了我们的发声器官与视野,让我们变得像鸟类一样具有模仿声音的倾向。
当然,所有这些文化演进的产物,从词语到各种工具,的确让我们变得更加聪明,至少在精神层面上能够让我们在所处的环境中勉力成长(变得更“聪明”)。想必,你在成长的过程中肯定也领略过许多文化的传承,包括便捷的十进制、阿拉伯数字、至少6万个单词的英文词汇量(如果你的母语是英语的话),以及诸如滑轮、弹簧、螺旋桨、弓、车轮、杠杆、黏着原理等的实际经验。文化给人带来的启发性,例如像阅读这样的复杂认知技能以及代替口算的算盘等,已经发展成为文化上的适应,并在某种程度上改变了我们的大脑与生理机能。你将会知道,不是因为我们有智慧,人类才拥有了这些工具、概念、技能与探索方法,而是文化令我们发展出了大量的工具、概念、技能和探索方法,是文化让我们变得如此聪明。
除了让我们可以进行遗传演进与(某种程度上的)自我规划以外,文化还以其他方式融入我们的身体与思想。在逐次的选择机制、价值观、名声与技术经历了数万年时间后,文化演进影响着我们大脑发育、激素与免疫反应的同时,也在标准化我们的注意力、感知、动机与推理过程,使我们能够更好地适应由不同文化建构起来的世界。在第14章中你将看到,从文化中获取的信仰可以使痛苦变为欣喜,摄取酒精也会使人快乐,而假使中国古代的星象学成立的话,则能使人的寿命得到延长。隐含在语言里的社会规范,也会有效地提供从扩充我们的海马体到增厚我们的胼胝体(连接左右脑的“信息高速公路”)等不同训练机制来塑造我们的大脑。即使不影响遗传,文化演进也会使群体产生心理与生理上的差异。也就是说,人类在生理上已经被上述由技能和探索方法构成的文化继承改造过了。
在第17章中,我们将会用以下几个关键问题来讨论这些人类物种的观点是如何改变我们的思考方式的:
1. 是什么让人类变得独特?
2. 为什么人类比其他动物更懂得合作?
3. 为什么每个社会间的合作会有差异?
4. 为什么我们看起来比其他动物聪明?
5. 是什么让社会得以创新,以及互联网对社会创新有怎样的影响?
6. 文化依然会导致遗传演进吗?
这些问题的答案将改变我们对文化、遗传、生物学、制度与历史的看法,以及我们如何“走近”人类行为与心理。而这种方法对于我们如何建构制度、设计政策、解决社会问题及了解人类多样性方面也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