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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一夜之间的天才

《马赛曲》

1792年4月25日

《马赛曲》(La Marseillaise)是法国国歌,原名《莱茵军团战歌》(Chant de guerre de l'Armée du Rhin),作者名叫鲁热·德·利尔(Claude Joseph Rouget de Lisle,1760—1836),是法国大革命时斯特拉斯堡的工兵上尉,他在一夜之间创作了这首举世闻名的不朽之作。

1792年7月,在法奥战争中,法军失利,国难当前,法国人民奋起抗战,从马赛开来一支五百人的义勇军向巴黎进军,沿途上,志愿军们高唱一首不知谁作词作曲的《莱茵军团战歌》,沿途人们受到此歌的感染,纷纷加入志愿军队伍。《莱茵军团战歌》旋律充满号角和呐喊的音调,节奏铿锵有力,充满英雄气概,具有极大的鼓舞性和号召力,迅速在军中传播,成为激励法国军队将士们的战斗的精神力量。在巴黎,人们把这首歌称为《马赛人之歌》,后来直接称为《马赛曲》,从此《马赛曲》扬名世界。1795年7月14日,在攻占巴士底狱纪念日的盛大庆典上,《马赛曲》被定为法国国歌,并由国民公会通过。拿破仑在1804年称帝之后下令取消《马赛曲》国歌地位,1815年路易十八复辟,禁止演唱《马赛曲》,1830年爆发七月革命,在巴黎战斗的街垒上《马赛曲》重新响起,1879年,法国政府重新定《马赛曲》为国歌。

——译者

1792年,已持续讨论两三个月之久,对皇帝和国王联盟[104]是“战”还是“和”的问题,法国制宪议会还是犹豫不决。路易十六[105]也拿不定主意,他既担心革命党人获得胜利带来危害,又担心他们失败带来危险。各个党派的态度也都暧昧不明。吉伦特派[106]急于想要保住自己的权力,所以主战,而罗伯斯庇尔[107]和雅各宾派[108]想要趁机夺取政权,所以主和。局势日趋紧张,报刊上写得沸沸扬扬,真假难辨,各俱乐部因政治立场不同争论不休,公众舆论也越来越激昂,一时间谣言四起,引起了国内的恐慌。4月20日,国王路易十六终于被迫向奥地利皇帝和普鲁士国王宣战,决定一旦做出,倒好像都获得了某种解脱。近几个星期来,整个巴黎上空犹如布满了高压电缆,一直弥漫着紧张的气氛。边境城市更是人心惶惶,民众情绪激动。部队已在野战营里集中待命,每座城市和每个乡村里的志愿军和国民自卫队都被武装起来,各处都在建立要塞,加固碉堡,加强布防。尤其在阿尔萨斯地区,大家都知道,德法之战的首次交锋必在此上演。敌人就驻军在莱茵河对岸,这里可不是巴黎,敌人只是一个模糊不清,供人慷慨讨论的修辞上的概念。这里的敌人是看得见也感觉得到的残酷现实,在加固布防的桥头堡旁,在大教堂的钟楼之上,随随便便就可以清楚看到行军的普鲁士士兵。夜里起风时,敌人炮车车轮滚动的轰隆声、武器撞击的铿锵声、部队集合的号角声都被风送过月光下静静流淌的莱茵河传到人们的耳边。大家清楚,只要一声令下,普鲁士大炮此时无声的炮口便会轰出毁灭性的炮火。德法之间持续千年的战斗将再次打响,只不过这次,一方的理由是争取新自由,另一方的借口是维护旧秩序。1792年4月25日注定是不平凡的一天,信使将宣战的消息从巴黎带到斯特拉斯堡[109]。消息立刻传遍大街小巷,人们纷纷从家里出来涌向广场,全体驻军人员为出征进行最后的检阅,一个团接着一个团地在前进。在市中心的中央广场,市长迪特里希身披三色绶带,挥舞着缀着国徽的帽子向士兵们致敬,军号吹响,战鼓擂动,市长示意人们安静。迪特里希用法语和德语向中央广场的市民和将士们大声宣读宣战声明,然后再去其他主要广场宣读。军队的乐师们奏起了革命后的第一支临时战歌《前进吧》,这首歌实际上是一首热情奔放又有些幽默诙谐的舞曲,但是即将出征的将士们以他们整齐划一的铿锵步伐赋予这首歌以威武勇猛的粗犷色彩。随后,人群散去,将被宣战宣言点燃的热情带回大街小巷。在咖啡馆、学校、俱乐部,到处都能听见群情激昂的人们在热烈地发表演说,散发宣言:“公民们,武装起来吧!战旗高高飘扬,警钟已经敲响!”各种演讲和宣言都以类似的词句开始。各式各样的演说,种类各异的报刊,大街小巷的横幅,到处都可以听见这种旗帜鲜明的战斗的呼声:“公民们,武装起来吧!让那些头戴王冠的暴君们发抖!热爱自由的人民,前进吧!”这样的呼声无论在哪里都会引起一阵热烈的欢呼。

街道和广场上的人群一直在为宣战宣言而欢呼,但是群情激昂中也出现了些异样的声音,也就是宣战宣言所引起的恐惧和忧虑,只不过人们不敢公开讨论,只能私下里窃窃私语,或是话到苍白的嘴边又咽了回去。母亲们都会有同样的担忧,害怕外国士兵会杀死自己的孩子。农民们有同样的担忧,害怕他们的财产会有损失,害怕田地被践踏、家园被劫掠,害怕法兰西的土地被鲜血浸染。只有出身贵族的斯特拉斯堡市长弗里德里希·巴龙·迪特里希男爵,将自己的全部身心都投入到争取新自由的革命事业,就像当时法国最进步的贵族阶层一样。他用洪亮的声音表达自己战斗的信念,有意将宣战那一天变为这个城市公开的节日,他胸前飘着三色绶带,出现在广场上、集会中,鼓舞战士的士气,煽动民众的热情。他以美酒佳肴慰问即将出征的战士,晚上又邀请部队里的将军、军官和城市里的各界名流、要员到他那坐落在布罗格利广场上的宽敞宅邸参加出征前的欢送会。迪特里希的热情一开始就把欢送会渲染成了出师必捷的庆祝会。对胜利充满必胜信心的将军们在主宾席上高谈阔论,成了宴会的主角。将战场视为人生重要经历的年轻军官们彼此交谈、互相鼓励。他们有的在展示佩带的军刀,有的因初识拥抱致意,有的在举杯祝福凯旋,有的端着美酒在慷慨陈词。而所有人的所有言辞都离不开报刊和宣战宣言上一再重复的呼喊:“公民们,武装起来吧!前进,去拯救我们的祖国,让那些头戴王冠的暴君发抖!现在,胜利的旗帜已经展开,把三色旗插遍世界的日子已经不远!现在,让我们为了国王、为了三色旗、为了自由而奋勇前进吧!”在这一时刻,法兰西的全体国民都充满了必胜的信念和对自由事业的无限向往,竟然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团结。

言欢酒酣之际,市长迪特里希突然转向坐在自己身旁,工兵团的年轻上尉鲁热[110]。他记得这位温文尔雅、相貌不算英俊但却极好相处的军官,半年前在《宪法》公布后,他曾写过一首相当不错的自由颂歌,这首颂歌简洁质朴、韵律优美,很受军乐团音乐家普莱叶的喜欢,还很快为其谱曲,让军乐队排练、演唱,在广场上演出。现在,战书已经宣读,军队正要出发,难道不正需要音乐来表现这庄严的时刻吗?迪特里希市长像请好友帮忙般貌似漫不经心地问鲁热上尉(他自封贵族而为自己取名为鲁热·德[111]·利尔,其实他根本无权如此),问他在举国上下都涌动着激昂的爱国情绪之际愿不愿趁此机会为明天就要出征去前线的莱茵军将士谱写一首战歌。

鲁热秉性温厚谦逊,当时也算不上有名气。他从不敢以大作曲家自居,他写的诗作从未被发表,他写的歌剧也从未被上演,但是他知道自己擅长写即兴诗。所以为了让市长和朋友们高兴,感谢他们的赏识,他表示接受命令,愿意试一试。“好样的,鲁热!”坐在他对面的一位将军向他举杯致敬,并一再提醒,曲子写完后马上送到前线去,莱茵军正需要一首爱国主义的战歌来鼓舞士气。而此时,又有一位演说家开始即兴的爱国演说,然后又是一番祝酒、喧闹、畅饮。这几句只言片语的对话被大家激情昂扬的浪涛所淹没,显得那么无关紧要。人们的热烈情绪使酒宴高潮迭起,尽情欢闹后已是深夜,客人们才不舍散去。

4月25日的子夜已过,斯特拉斯堡激动人心的宣战日已经落幕,4月26日已经来临。黎明前浓重的夜色包围着城市和城里的千家万户,本应万籁俱寂的夜晚,由于激动的情绪和被点燃的热情还处于沸腾之中,这座城市今夜注定无眠。兵营里的战士正整装待发,店门后面有些胆小之辈已准备逃跑,大街上有部队在集结,通信骑兵的马蹄刚“嗒嗒”疾驰而过,炮车沉重的轰隆声便响起,中间时而夹杂着各个岗哨换防时士兵单调的口令声。敌人太近了,战争一触即发,在这决定性的时刻,全城的人都紧张激动得无法入睡。

鲁热也注定无眠,此时他正回到自己中央大街一百二十六号的家里,登上回旋型的楼梯走进自己简陋的房间,他的心情也是特别激动。他没有忘记自己要为莱茵军谱写战歌的许诺,他要写一首进行曲。他在自己的斗室里焦躁不安地踱来踱去,该怎样开始呢?以什么作为开端?慷慨激昂的宣言、激动人心的演讲、鼓舞斗志的祝酒词等各种激情澎湃的言辞在他的头脑中激荡、轰响、回放,“公民们,武装起来……前进!自由的人民……消灭!战旗高高飘扬……”他还想起一些其他无意听到的话语,他想起母亲们担心出征的儿子而忧心忡忡的呼声,想起农民们害怕家园被抢掠、田园被践踏和土地被血染的忧虑。他在这种混乱的状态下几乎是下意识地写下头两行歌词,这两行只是对那些呼声的回想和重复:

Allons enfants de la Patrie,

前进,祖国的儿女,快奋起,

Le jour de gloire est arrivé!

光荣的一天等着你!

然后他停下笔发起呆来,很好,这样开头不错。开了个好头,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准节奏,再配上合适的旋律。他从壁橱里取下自己的小提琴,试了试音,简直发生了奇迹,头几个节拍就与歌词完全搭配。他急忙继续写下去,突然间有一种情绪在他心里涌动,有一种力量推动他向前。所有的情感,他的激情、感动,都一下子迸发出来。他在街道广场听到的热烈欢呼,他在送别宴会上感觉到的必胜信念,还有人们对暴君统治的仇恨,对国土被践踏的忧虑,对胜利的渴望,对自由的向往,所有这一切都如滔滔江水向他奔涌而来。他根本不用创作,更不需要编写,他只需将今天所有听到的激昂之语押上韵,再配上旋律,让它具有激越人心、富于色彩的节奏就可以了。今天,这些歌词已经众口一词地被人们发自内心地表达出来了,演唱出来了。他也无须作曲,此时此刻窗外的节奏便是这首战歌的节奏,这种节奏现在正奏响在大街上、时间里,奏响在战士们的铿锵步伐中、高奏军歌的号角声中、炮车行过的轰隆声中,这些节奏连同他们所表达的昂扬斗志都穿过夜色,透过紧闭的门窗奔涌到他的身边,跃然纸上。他的耳朵好像从未听见过这种旋律,但是那个夜晚藏在他不能永生的躯体里的时光之神听到了这种节奏,所以,这旋律才会行云流水般契合民众激昂有力、纵情欢呼的节奏,而这种节奏正是全国人民众志成城的心脏的跳动。鲁热疾书如飞,如同在速记别人口授的东西,以他的资质和格局怎么可能迸发出如此的激情?这不是属于他的情感和热情,而是一种神奇的魔力在这一刻都聚集起来将他包围、裹挟,然后像发射火箭一样,将他这个普普通通、资质平平的业余词曲作者射向灿烂的星空,身后留下永恒耀眼的万丈光芒和璀璨焰火。上帝恩赐给鲁热·德·利尔上尉一个夜晚,让他从此列入不朽者之列。街头的传言、报刊上的呼喊给了他最初的灵感,他吸收了呼声的精华将它们凝练,升华为这创造性的伟大诗篇,诗意不朽,旋律便永生不灭,千古流传。

Amour sacréde la Patrie,

神圣祖国的爱,

Conduis, soutiens nos bras vengeurs!

请指引并支持我们复仇!

Liberté,Libertéchérie,

自由,亲爱的自由,请你和

Combats avec tes défenseurs!

你的卫士一同战斗!

他接着写了第五节,一直写到最后一行,都是怀着同样的满腔豪情,一气呵成,并同时完成了谱曲,将歌词和旋律完美地结合了起来。终于,在天亮之前,他完成了这首不朽的歌曲,永恒的战歌。鲁热熄了灯,躺到床上。他不知道是什么给了他灵感,让他的思想燃起如此璀璨的光辉,他也不知道是什么将他抛下,让他的躯体陷入如此极度的疲倦,他几乎马上便跌入了沉沉的梦乡。现在,诗人和创作天才在他身上已经死去,时光之神也已离开,只有桌子上那件已经完成却脱离了沉睡者的伟大作品才表明,他们真的来过,奇迹真的降临在他身上过,一定是在他沉醉之时,上帝给了他创作这首歌曲的魔法。这首歌,词曲几乎是同时创作完成,在世界各民族的历史上,没有一首歌完成得如此迅速,词曲又结合得如此完美,从来没有。

《马塞曲》曲谱和歌词

教堂的钟声像平日一样准时敲响,宣告新的一天开始。莱茵河上的风送来枪声阵阵,看来两军已经开始交锋了,小规模的战斗已经打响。鲁热被从沉睡中惊醒,他费力地爬出梦的深渊,模模糊糊感觉好像发生了什么事,他努力收集依稀的记忆碎片,然后,他看到了书桌上一叠写好字的纸。歌词?我什么时候写的歌词?曲谱?是我亲手谱写的乐谱吧?这明明是我的笔迹,可是我什么时候写了歌又谱了曲呢?啊!对了,这是迪特里希市长昨天在欢送会上请求我写的歌,是《莱茵军团战歌》啊!鲁热读着自己创作的歌词,哼着自己谱写的旋律,却似乎没什么把握,好像每个艺术家对自己刚完成的作品都不会特别满意。正好隔壁住着一个团里的同事,他就把歌词拿给他看,又给他哼唱了一遍,这位朋友对这首歌曲大为赞赏,建议可以稍稍做几处改动。得到第一位听众的肯定,鲁热有了信心。他为自己能如此迅速就践行诺言而感到颇为自豪,立刻驱车赶往市长迪特里希的宅邸。市长正在花园里一边散步,一边酝酿新的演讲词。你说什么,鲁热?曲子已经完成了?那我们快去听听。两个人快步从花园走到客厅,迪特里希坐在钢琴边弹奏曲谱,鲁热唱起歌词。市长夫人也被清晨意外响起的音乐声吸引到客厅里,并答应将新歌新曲多誊抄几份。她是受过专门训练的音乐家,即刻就为歌曲谱写了伴奏,那么在当天晚上朋友聚会的沙龙上就可以和其他歌曲一起当众演唱,试试大家听完之后的反应。对自己优美的男高音颇为自负的市长迪特里希仔细研究着这首歌,爱不释手。4月26日破晓时分,这首歌才刚刚写完歌词,谱好乐谱,晚上便在市长宅邸的客厅里为有幸受邀前来聚会的客人们首次演唱。

听众们都礼貌地鼓掌表示欢迎,对在场的词曲作者客套地恭维了一番。当然,那天晚上,在斯特拉斯堡位于布罗格利广场市长的宅邸里的客人们丝毫也没有预感到,一首永恒不朽的伟大歌曲天使般正展开它无形巨大的翅膀降落人间。正如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处于同一时代的人鲜有伯乐可以一眼就能识别出一个伟大人物或一部不朽作品,即使是对音乐有些许造诣的市长夫人也没意识到这个非常时刻,这一点从她写给她哥哥的信中就可以看出,她在信中将这一伟大的历史瞬间只当作一件普通社交聚会的逸事来描述。她写道:“你知道,我们家里经常举行社交聚会,总得想些新的花样来换换口味,供大家消遣,于是我的丈夫请工兵团的上尉鲁热·德·利尔写了一首即兴歌曲。性格温和的上尉擅长写诗作曲,一夜之间就创作出一首军歌,并为之谱曲。我的丈夫用他优美的男高音演唱了一遍后,对他的词曲都大加赞赏。这首歌曲风格独特,感染力强,比格鲁克[112]的作品还出色。我还施展我的音乐才能为它配上伴奏,还为了钢琴和其他乐器的演奏方便编排了总谱,所以忙了一天。歌曲当晚就在我们家里进行了演唱,宾客们都赞许有加。”

“宾客们都赞许有加”,这句话在今天听起来更像是疏离的客套,是为了表现涵养风度的社交辞令。不过这在当时也是可以理解的,因为在上流社会沙龙里的首次演唱,作为战歌的《马赛曲》还没能真正显示出自己的巨大力量。《马赛曲》并不是为悦耳动听的男高音创作的独唱歌曲,更不适合在小资产阶级情调的社交沙龙里演唱,那里的浪漫曲和意大利咏叹调会让它显得格格不入。这是一首节奏强烈、感情丰富、斗志昂扬的战斗歌曲,它的阳刚之气铿锵有力,极富感染力。“公民们,武装起来!”是对广大人民群众的呼喊,为歌曲真正伴奏的乐器是战场上铿锵的武器,军队里嘹亮的号角,将士们威武的步伐。创作这首歌曲不是为了让懒散休憩的人们欣赏,不是为了让歌唱家炫耀技巧,而是为了出征沙场的将士、并肩作战的战友。这支进行曲演奏的是胜利的凯歌,是悼亡的哀歌,是祖国的颂歌,它不适合独唱,而是万众高歌,因为它的灵感和激情都来自人民,是民众的热情激励鲁热完成创作,给歌曲增添了鼓舞人心的力量。这首歌当时还没有流传开来,所以歌词还没能在人民中间激起神奇的共鸣,旋律也还不能直击人们的灵魂,燃起战斗的斗志。前线作战的部队不知道自己的战歌已经完成,不知道他们胜利凯旋的战歌,革命永恒不朽的战歌,正在向他们涌来。

鲁热·德·利尔在一夜之间创造了奇迹,但他其实也像其他人一样,并没有预料到自己的创作会带来怎样的结果。他就像个梦游者一样,为偶降凡间的神灵引领创造了他自己都无法相信的辉煌。他不过是个业余的词曲作者,现在受邀来市长家聚会的贵客都彬彬有礼地为他鼓掌、喝彩,他感到由衷地高兴。他把这点“小成就”在省内的朋友中宣传一下以满足一个小人物的虚荣心,他在咖啡馆里为自己的朋友们演唱这首新曲,还让人誊抄了许多复本,分送给莱茵军的将领们。与此同时,斯特拉斯堡的乐队奉市长之命和应军事当局之托排练这首《莱茵军团战歌》。四天后,部队出发时,斯特拉斯堡国民自卫队的军乐团在大广场上演奏了这支新的进行曲,出版商也出于爱国热忱,准备印发《莱茵军团战歌》,吕克内[113]将军的部下还将这首歌恭敬地送给将军。但这位莱茵军的统帅并不想在行军时演唱这首歌曲,其他的将军也是如此。所以虽然鲁热做了一切努力和尝试,“前进,前进,祖国的儿女”的歌声只不过是上流社会沙龙聚会里一日的成功,在本省内昙花一现后,还没走出省便被人们遗忘了。

但是不朽的作品之所以不朽是因为它本身所具有的力量注定它不会被时间湮没,纵使被雪藏、被遗忘,也还会适时绽放光彩。有生命力的东西无法被封杀、被禁止,它会战胜一切阻挡它闪光的障碍。一两个月过去了,《莱茵军团战歌》对人们来说还是很陌生,印刷和手抄的复本总是在对这首歌曲不感兴趣的人手中传来传去,没有引起重视。打动人心的作品哪怕只真正感动一个人,激起一个人的热情就足够了,因为真正的感动和热情本身会产生无穷的创造力。6月22日,在法国的另一端,在马赛,宪法之友俱乐部为即将出征的志愿军举行了送行宴。五百名身着国民自卫军新制服的热血青年围桌而坐,他们激昂的情绪一如4月25日斯特拉斯堡民众的情绪,只是马赛地处南方,当地人性格更加奔放,斗志更加昂扬,表现更为热烈,而且不会像宣战后初期那样浮夸地高谈自己必胜。这些革命的法国士兵与动辄慷慨陈词、夸夸其谈的将军们不同,在他们的高谈中,好像莱茵军只要渡过莱茵河便会取得胜利,人们就会张开双臂热烈欢迎他们。而事实正好相反,敌军已进入法国境内,正向法国本土纵深挺进,自由受到威胁,自由的事业岌岌可危,法国处于风雨飘摇之中。

宴会期间,来自蒙彼利埃大学[114]医学院的青年学生米勒突然站了起来,敲响手里的酒杯。大家一时都安静下来,望着他,以为他会像其他人一样做一番出征前的激情演说。但是他没有,这个青年没有说话而是挥舞着手臂唱起了一首歌,一首大家都不曾听过的新歌。谁也不知道这首歌是怎么到他手里的。“前进,祖国的儿女!”这首歌在那一时刻,尤如火星落入火药桶,点燃了熊熊燃烧的烈火。情感与情感,似永不相吸的正负两极,碰撞在一起,激起了耀眼的火花。这些明天就要出发准备为自由而战,为祖国牺牲的年青人都从歌词当中感受到了他们自己内心最深处的愿望和意志,而歌曲的铿锵有力的节奏激起了他们的万丈豪情,让他们忍不住跟着一起大声歌唱,一时间雷鸣般的歌声响了起来,他们唱了一遍又一遍,每一节都受到了热烈的欢呼,这旋律已成了他们自己的旋律,融入了他们的血液。他们激动得跳起来,高举起酒杯,以雷霆万钧之势齐声合唱“Aux armes, citoyens!Formez vos bataillons!”[115]街上的行人都好奇地挤了过来,想听听这里的人们在唱什么唱得这么热闹,但是很快,他们自己也被感染,加入到演唱的队伍,一起大声唱了起来。第二天,这首歌以势不可挡的气势传播开来,成千上万的人都在哼唱着这首歌,歌曲也被重印、散发。7月2日,这首战歌随着五百名志愿军将士一起出征。当他们在行军途中感到疲惫时,当他们的双脚软弱无力时,只要有人起个头,这战斗的节奏就会又赋予他们新的力量。无论军队途经哪个村庄,这豪情万丈的歌声总能引起农民们的好奇,然后他们也情不自禁地聚集起来,跟着将士们一起合唱。这首为莱茵军而写的战歌成了他们的战歌,他们不知道是谁在何时写了这首歌,他们只知道,这首歌表达了他们为自由而生,为祖国而死的信念。这首歌像飘扬的军旗一样,只属于他们。这首歌让他们斗志昂扬地行军,他们也要将这首歌豪情满怀地唱遍全世界。

鲁热创作的这首歌不久之后就有了新的名字——《马赛曲》,它被传唱到了巴黎,取得了第一次伟大的胜利。7月30日,这支队伍到达巴黎市郊时,就以军旗先导,《马赛曲》开路。成千上万的巴黎民众站在街上翘首以待,准备隆重地迎接他们。当五百名年轻的马赛士兵踏着整齐有力的步伐,高唱着《马赛曲》走来时,所有人都侧耳聆听,马赛人唱的是一首什么样的圣歌呀?歌声嘹亮,好像让人听到了战鼓隆隆,军号声声,“公民们,武装起来!”让人听完感到了震撼人心的力量。两三个小时以后,循环演唱的副歌便在巴黎的大街小巷里回响。那首《前进吧》已被人忘了,老旧的进行曲,唱烂的流行歌也被抛之脑后,革命找到了自己的声音,找到了自己的战歌。

这首歌传播的速度和带来的力量犹如雪崩,排山倒海,势不可挡。人们在宴会上唱,在剧院里唱,在俱乐部里唱,甚至在教堂里唱完感恩赞美诗“Te deum”[116]之后,也唱起了这首歌,之后不久还取代了“Te deum”。一两个月后,《马赛曲》便成了名副其实的人民的歌曲,成了全军的战歌。共和国首任国防部长赛尔旺以他高瞻远瞩的智慧认识到这首优秀的战歌具有无以伦比的鼓舞人心的战斗力量,他紧急下令,印发十万份歌单,发放全军。只几天的时间,这首当时还不知作者是谁的歌曲的发行量便比莫里哀[117]、拉辛[118]和伏尔泰[119]的所有著作加起来的发行数量还要多。没有一次节日或盛会不是以高唱《马赛曲》来结束的,所有的战斗打响前,军乐队都要首先演奏这首表现自由的战歌。军队在热马普战役[120]和内尔温登战役[121]的总攻时,将士们就是列队齐声高唱《马赛曲》去冲锋。那些只会用老办法,给士兵发放加倍烧酒以鼓舞士气的敌军将领都惊异于这首战歌不可思议的力量。成千上万的将士齐声高唱,歌声激情澎湃、斗志昂扬,简直就像风暴中怒吼的波涛向敌军奔涌而去,这“可怕”战歌所爆发的力量让敌军毫无办法。伴随着热情和死亡的《马赛曲》,像长着双翼的胜利女神尼姬[122]一样,在法国革命军所有战场的上空飘扬,激励法军的将士们奋勇向前。

而在此时,默默无闻的工兵上尉鲁热正坐在部队许宁根驻地的营房里,仔细认真地画着部队作战的布防图。或许他已将自己在1792年4月26日创作的《莱茵军团战歌》淡忘了。即使他在报纸上读到了那首狂风暴雨般征服了整个巴黎的战歌,他也完全不敢相信,这首让人们对胜利充满信心的《马赛曲》,每一字、每一句、每一个音符、每一段旋律都出自那个神奇的晚上降临到他身上的奇迹。但是造化弄人,这首声震法兰西的歌曲取得了如此盛名,却没有一个人关心这首神作的作者是谁,这个本应和自己的作品一样被捧上云端的人完全被遗忘了。偌大一个法兰西帝国,无人问津词曲的作者鲁热·德·利尔上尉,这首不朽之作和其他歌曲一样,它所赢得的惊天伟名只属于歌曲本身,没有一丝荣耀落到它的创作者鲁热身上。印刷的歌单上没有他的名字,而他自己也不想引起当权者的注意,甚至并不因此感觉懊恼沮丧。因为,也许只有历史才能产生这样神奇的悖论,创作这首不朽战歌的作者本人竟然并不是一个革命者。简直难以想象,他的这首歌曲推动了革命的进程,而现在他正全力想要阻止革命的进行。当马赛人和巴黎民众唱着他创作的歌曲冲进杜伊勒里宫[123],推翻国王暴政的时候,鲁热·德·利尔对革命已感到十分厌倦。他拒绝向共和国宣誓效忠,更拒绝向雅各宾派效力,宁愿辞职。他在神圣的战歌中所表达的对“Liberte cherie”[124]的渴望,对他这样耿直的人来说并不是一句虚言,在他看来,国民公会上的新暴君和独裁者与旧日王宫里头戴王冠的国王和君主并没什么两样,他对他们同样充满憎恶。尤其当他的朋友,《马赛曲》的伯乐,市长迪特里希、吕克内将军(《莱茵军团战歌》就是为他和他的将士们而作),还有所有作为《马赛曲》第一批听众的贵族和军官一个一个都被送上了断头台后,满腔愤恨的鲁热向救国委员会[125]表示了公开的不满。更为荒唐和讽刺的是,不久之后,曾经的革命诗人被当作反革命遭到逮捕,还被控告犯有叛国罪受到审判,身陷囹圄。直到热月政变[126]推翻了罗伯斯庇尔的恐怖统治,鲁热才走出监狱的大门,法国革命终究免遭了将创作法兰西历史上最不朽的战歌的词曲作者交由“国家剃刀”[127]处置的耻辱。

如果当时鲁热真的因蒙受这不白之冤被处死了,那也算是英勇就义,死得慷慨壮烈,然而事实上他之后活得甚是潦倒。可怜的鲁热在那神奇的一晚过后又活了四十多年,这成千上万的日子里只有那一天是真正有创造性的日子。后来他被迫离开了军队,又被扣除了养老金。他所写的诗歌未被发表,剧本也未被上演。命运没有原谅这位业余作者擅自闯进不朽者的殿堂,他受到了惩罚。作为一个小人物,为了生计他也做过许多可能并不干净的小生意,艰难困苦地维系着自己的生活。卡诺[128]和后来的拿破仑都出于同情想帮助他,但都被他拒绝。那偶然神奇地降临到他身上的奇迹具有某种残酷性,像慢性的毒药一般浸入他的身体和他的人生,鲁热慢慢变得性格乖戾、愤世嫉俗。上帝让他当了三个小时的天才和神明,然后又无情地将他抛入尘世,成为俗不可耐、微不足道的凡人。他厌恶政治,对一切的当权者都牢骚满腹、愤愤不平。他言辞激烈、语气傲慢地给曾想帮助他的拿破仑写信抱怨,并公然在全民公投时投票反对他,还以此为荣。他做的那些不太干净的生意也让他常卷入一些不太光彩的事件,有一次甚至因一张空头支票而被关进圣·佩拉尔热债务人监狱。他到哪里都不受欢迎,经常被债主逼债,被警察调查,最后还隐姓埋名躲到了外省。在那里,他与世隔绝,被人遗忘,像待在坟墓里一样,但他还是悄悄伸出耳朵偷偷窃听他创作的那首不朽之歌的命运。他听到《马赛曲》随着战无不胜的法国军队唱到了欧洲各国,也听到拿破仑一登上了皇帝的宝座就害怕《马赛曲》的革命性影响他的帝位而将它禁演,之后卷土重来的波旁王朝更是禁止演唱这首歌。不过,过了一代人的时间,1830年爆发了七月革命,在巴黎战斗的街垒上《马赛曲》的歌声又重新响起。他写的歌词、他谱的旋律又恢复了旧有的力量。资产阶级国王路易·菲力普一世[129]将他作为创作《马赛曲》的词曲作家奖励给他一笔为数不多的养老金。已被人遗忘的老人感觉像做梦一样,还有人记得他,哪怕只是模糊依稀的记忆,也让他感动不已。1836年6月26日,七十六岁高龄的老人在舒瓦西勒鲁瓦[130]逝世,没人再提起他的名字,也没人再认识他。又过了一代人的时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早已被定为法国国歌的《马赛曲》理所当然地在法国的各条战线上响起,依然威武雄壮、气势磅礴,充满战斗的力量。因此政府颁布命令,将国歌词曲作者的遗体安放于巴黎荣军院[131],小上尉鲁热的遗体与小少尉拿破仑的遗体被安放在了同一个地方。就这样,这位一生平凡却创作了伟大不朽战歌的诗人在让他感到失望的祖国的最高荣誉墓园里永远地安息了,但他始终只是一夜的天才而已。